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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影子

  輕車簡從,卸掉華衣金釵,一身粗布麻衣,一輛黑色篷布小車,雲羅就這麽上路了。麵容樸實的村漢坐在駕車的位置,憨厚地給城門守衛遞上兩枚銅板,道一句:“大爺行個方便,要帶婆娘回去探親的。”守門嫌棄地掂掂手裏的錢,又撩開車簾往裏望了一眼,確定沒什麽油水可撈,這才厭煩地揮揮手,“快走快走,別耽誤爺的差事。”每天日出啟程,日落投棧,看相同的風景。晨起一個饅頭,中午若是有一份醬牛肉配餐便是難得的美味。半月時很快過去,平靜的生活如湖水,翻不起一絲漣漪。深夜,雲羅躺在客棧狹小的木床上,透過窗外的月光揚起雙手,看著自己因多日未塗香膏而變得幹澀起皮的手指,心裏甚至會產生一絲恍惚--這樣的生活是真實的嗎?或者,以前那些大起大落,金碧輝煌,生死掙紮才不過是南柯一夢?在這個人跡罕至的鄉村,公主,皇帝,太後,戎狄,都遙遠得好像另一個世界的事……雲羅收回手,閉上眼,側躺起身體,努力蜷縮著留住溫暖,不斷地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就是你未來的日子,苦難終將過去,你將擁有寧靜的幸福。可是,心底的痛分明在不經意間就流瀉出來,像一根密實的線,勒住了手指,痛得她想流淚,又不知這眼淚為誰而流的……“你們還好嗎?”雲羅怔怔地眨眼,一滴帶著溫度的晶瑩的淚流進藍色的麻布枕頭裏。次日清晨,車夫來叫她時比平常晚了些,一見她便笑著行禮道:“姑娘,咱們再往前走就正式出了京畿進入山東地界。夫人吩咐了,到了山東咱們就不必趕路,可以走得慢一些。主子您可有喜歡的風光想順路去瞧一瞧的?”這車夫一路伺候她十分精心,雲羅待他也溫和,想了想才說:“還是算了,如今冬末春初,是賞雪還是賞花呢?倒不如快馬加鞭趕到江南,興許還能趕上四月的燈會。”車夫隻是奉命要開解雲羅的心情,倒不強求她一定要去哪裏,見雲羅自己提了願意要下江南,十分高興道:“得嘞,那主子您在客棧稍息片刻,奴才到附近兌兩匹腳力好些的馬,咱們這就奔南邊去!”雲羅笑著點頭,瞧著他去,那笑容便一點兒一點兒垮了下來,最終化為一片寧靜疲憊。“小二,拿兩個饅頭,一碟鹹菜,再上一碗羊骨湯。”她一邊朝樓梯下走,一邊對小二吩咐道,奇怪的是樓下竟沒人應聲。她下到一樓才看到臨窗處坐著四個大馬金刀的江湖人,額上刻著刺青,腳下踩著凳子,拿勺子胡亂攪著羊肉湯,一看便十分不好相與。“這什麽玩意?說是羊湯竟連一塊羊肉都沒有!當你祖宗好欺負嗎?”一個大漢將瓷勺“啪”的一聲摔在地上,雙目怒睜,明顯要找碴兒。


  那小二苦著臉一個勁兒告饒:“幾位大爺行行好,本店的羊湯才兩文錢一碗,實在隻有湯供不起肉啊!小本買賣,大爺見諒,見諒--”“滾蛋!”大漢一腳踢翻小二,站起身露出一身橫肉道,“今日你若不給爺上一隻羊來,爺就拆了你的店!”那小二被踹得一個骨碌到了雲羅腳下,當下就爬不起來了,痛得臉色都白了。雲羅看著實在不忍,蹲下去扶住他,對幾個大漢道:“你們若真不喜歡羊湯,退了便是,何必這麽咄咄逼人的?”“喲嗬?還有一個小娘子——”那打人的大漢摸著下巴猥瑣地笑了,回頭對自己幾個弟兄道,“雖然長得不咋樣,但這小身條還挺不錯啊。”雲羅被他猥瑣的目光氣得臉色鐵青,可礙於身邊沒有侍從,到底沒發怒,忍著火氣扶起小二,將他交給躲在身後的掌櫃手上,然後轉身便要上樓,但馬上就被大漢輕浮地伸手攔住。“哎,小娘子別急著走啊?不如坐下陪哥幾個吃點喝點如何?”“多謝,我不餓。”雲羅麵無表情繞過那手就要走。“不餓也可以喝喝茶嘛。”那大漢不依不饒地過去,臉色有些沉了。“不渴。”雲羅硬邦邦扔下兩個字。那大漢終於火了,上手便拉住雲羅的胳膊,指著她的鼻子怒道:“小娘們,你可別給臉不要臉!”雲羅忍無可忍,用墨子琪教過的攀折手一個翻轉便將那大漢擰了過去!“嘎吧”一聲脆響,那大漢慘叫一聲,竟是被扭得脫臼了!他的三個同伴頓時大怒拍桌而起,瞧著雲羅雖瘦弱也不敢再掉以輕心,抄起家夥便衝了上去。雲羅本身手下功夫就不強,被三個人同時圍攻,馬上就落了下風,幾個狼狽的躲閃後,袖子被彎刀割破,雖沒傷到還是嚇了一跳。為首的大漢獰笑一聲,回頭招呼道:“小娘們不行了,大家一起上!押回去給咱們樂嗬樂嗬!”“混賬!誰敢動!”就在雲羅驚懼退後,幾乎要撞到牆上時,窗欄驟然被人撞破,方才去牽馬的老梁竟翻了進來,手裏抄著一根不知哪裏撿來的木棍,跳進戰圈就與他們纏鬥在了一起。三名大漢都是鄉野把式,畢竟比不得老梁大內出身,三兩下就被他一個掃堂腿,同時踢倒出去。“宵小!還不跪下認錯!”老梁一掀袍邊站立於前,平凡的臉上透出不相符的凜然,瞪視著地下幾人。三名大漢對視一眼後,同時跪趴在地磕起頭來,“饒命,好漢饒命!”孰料下一刻,作勢拍地的手竟猛地揚起一把石灰粉,“噌”地撒向老梁麵門!老梁不防還有這種江湖路數,一驚便扭過頭去,可還是瞬間就看不清了。幾個草莽一躍而起,雲羅沉下臉摸向自己的褡褳,可還沒出手就見那幾個人在半空中跟忽然被抽掉了筋一樣,慘叫著抽搐摔倒在地。雲羅心神一凜,立時警戒四下張望,可周圍全是些看熱鬧的村漢,分明一個高手模樣的人都沒有。她快步走到老梁身邊,先大約檢查了下他的眼,然後又低頭去看幾個賊匪,就見他們的後背脊柱消匯穴的位置,各自釘進三枚石子,那石子入木三分,留下一個帶著血的坑,最奇的是鮮血一時三刻竟沒滲出來,而是過了稍息才突然噴湧而出——雲羅驚得退後一步,緊皺眉頭,沉吟片刻後三兩步衝出客棧,朝屋頂、樹上等隱蔽地看去,但分明一個人影都沒有。雲羅沉默下來,轉身回了客棧,讓掌櫃的幫忙把老梁扶回房,又請了大夫過來瞧。待給他洗過眼,確定老梁並無大礙後,她才歉疚道:“今天都怪我不好,不招惹那些人就好了,倒累得你受傷。”老梁還穿著打鬥時的藍色粗布衣裳,眼睛裹著紗布靠坐在床頭,聽到雲羅這話馬上不安地動了動,“小姐您可別這麽說,都是我沒用,害得您受驚了。”雲羅搖搖頭,不再執著這個問題,而是轉而問道:“對了,你今天不是出去買馬了?怎會知道我這邊有狀況及時趕過來呢?”老梁神色凝重道:“我也正要跟您說這事,當時我才走到村口,正在向人打聽集市的方向,突然有人給我扔下一張字條,上書‘雲羅遇險’四個字,我就急忙趕回來了。”“字條還在嗎?”“在的,我還留著。”老梁在後腰摸索了一陣,拿出一張宣字條。雲羅接過來一看,略微潦草的字跡也難以辨別出是何人所寫。她放下手,無聲地吐了口氣,先是向老梁示警,再到親自出手用暗器救人,看來他是一定要保下她了,但是,為什麽呢?那個神秘人會是誰的人?雲羅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過去那種處處都是陰謀的生活,讓人透不過氣來,可此刻麵對臥床養傷的老梁,也說不出什麽,最終隻是拍拍他道:“先養傷吧。”石灰粉這種市井玩意畢竟沒有太大殺傷力,四天後大夫就給老梁拆了紗布,並囑咐最近一定不要讓汙水染眼。大夫走後老梁就向雲羅請求啟程。

  雲羅猶豫道:“大夫才說了你的眼睛要注意別被髒水所汙,上路後沙塵又大……”老梁打斷她的話,懇切道:“小姐多慮了。這幾天趕路才正好,天朗氣清,無風無雨,反倒再過一陣可能就到了雨季,不利我的眼。”雲羅見他堅決,隻好應了。後兩日老梁不再像之前那般定時上路定時休息,日夜兼程,倒像後麵有什麽人在追著他似的。這天,雲羅在連續三個時辰的奔波後終於無奈叫他停下。因為趕路她的臉色也不好,開口便是沙啞的嗓音,“老梁,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若真要跟著咱們,你這樣跑也甩不掉的。”老梁鬢上也多了些風霜之色,疲憊下車對雲羅躬身道,“……小姐既然看破了,老奴也不敢再糊弄您。那個神秘人不知道是什麽來頭,但武功卻是極為高超的,憑我一個人之力根本無法與他對抗,唯有快馬加鞭趕到涼州府,請當地官兵襄助保護才穩妥。”“梁師父你未免太樂觀了。”雲羅苦笑著掀起簾子坐到駕車的位置,“若是連你都不是他的對手,指望幾個官兵又能做什麽呢?何況要出動官府勢力,必須得拿出宮廷信物,要是再暴露了淑和,豈非更得不償失?”她這樣說,老梁也沒了主意,苦惱問:“那依您的意思呢?”雲羅垂下眸子想了一會兒,輕聲道:“我想將他引出來。”老梁大驚,當即反對道:“這怎麽行?太危險了——”“難道這樣任他跟著便不危險了嗎?”雲羅淡淡地看向他,“如今敵暗我明,將他引出來,至少可以看到他是哪一路的。”見老梁猶自要反對,她歎口氣又道:“我已經決定了。”老梁長吐了口氣,偏過頭,沒再說話。雲羅包袱裏還是收拾了幾件像樣的女裝的,其實若在京都,也就是普通富家小姐的打扮,但放到這偏僻鄉村就十分顯眼了。她將故意打暗膚色的膏脂洗去,換上一襲粉紅色綢緞衣裳,外罩著兔毛坎肩,頭上簡單插了一支金步搖就已十分耀目。一路走過去,碰到乞丐下車布施,遇到人牙子幹脆把孩子就都買下來。一個這樣貌美又有錢在身的姑娘,還隻帶了一個隨從,很快便吸引到一夥山賊的注意。雲羅帶著老梁且行且退,最終被逼退進一處偏僻無人的山坳裏。一個皮膚黝黑的首領狀男人出現在他們上方,他眼睛瞎了一隻,蒙著破布,揮舞著鋼刀,用怪異的口音道:“小娘子和銀子留下,你就可以走!”老梁麵露隱忍,回頭看了雲羅一眼,兩手倒是還張著擋在雲羅跟前。那首領見老梁不動,臉色一變,冷哼著朝後一揮手。就見他後麵就跟雨後春筍一般嘩嘩冒出十幾名手執著弓箭、巨石的賊匪樣人!老梁受驚似的退後一步。首領將老梁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獰笑著揮揮刀子,問:“怎麽樣?想試試是你的腦袋硬還是我們的箭硬嗎?”老梁攥緊雙手,咬著牙踟躕,突然一跺腳,竟對著上頭人作揖起來,“不、不!我不試!你們放我走!”雲羅不可思議地出聲:“你——”老梁回過頭,有些不敢看雲羅似的低聲道:“小姐,雙拳難敵四手,您那故意招搖的餿主意我從開始就不同意,你看,如今招來這麽多賊人!他們跟附近鄉民恐都有勾結,我不想為了保護您再把命搭在這兒,我家裏還有小孫孫呢,對不住,您——您一切小心了!”他前言不搭後語地念叨一會兒,突然撲通跪下,磕了幾個頭,然後就舉起雙手,對上頭人連聲喊著投降,往土坡上方爬去了。山賊們看老梁被勸服,呼喝著在上頭又蹦又跳,眼瞧著老梁一個人爬上來,為首的在老梁屁股上踢了一腳,老梁順勢就這麽連滾帶爬地跑遠了!雲羅氣得身體發抖,兩眼都紅了。山賊們見老梁走遠了,執著弓箭那些人仍未放下手,隻是下來了幾個大漢,一邊滿臉橫肉地笑著接近,一邊警告道:“小娘子,你最好乖乖聽話別反抗,否則上麵的爺爺們可是會把你射成篩子的哦——”雲羅一手背在身後,抬頭朝上麵看了看,麵色蒼白而凜然,沒有一絲要投降的意思,倒像要和這些山賊同歸於盡一樣。幾個大漢拿著武器,互相對了個眼色後便一齊朝雲羅撲去!幾乎同一時間,雲羅將褡褳掏出來就要向他們撒過去!但是一個人影卻比她更快,如鬼似魅地出現在她身後,一隻戴著手套略微粗糙觸感的手輕輕按在她的腕上,也不知怎麽使的力氣,就讓她胳膊登時無力垂下了,卻也不痛。緊接著,就見前方隱約銀光一閃,然後撲上來的三個男人身體同時一僵,雙眼無神地睜大,整個人還保持著前撲的姿勢,就那麽倒了下去。一劍封喉。黑影一樣的男人獨站在山坳下,慢慢收回出劍的姿勢,沉默地向上看去。烈日之下,他蒙著麵的臉看不清神色,唯能見到一雙古井無波的眼。那雙眼裏仿佛有一個巨大的旋渦,無邊無際,黑暗,詭譎,能在瞬間吞噬一切生命。上麵,有人忍不住恐懼地腳軟了,更多人則扔下武器,轉身逃命似的大叫著跑遠。

  一陣風起,吹動樹上的枯枝,發出嘩啦啦的聲音。靜謐無人,黑衣人背對著雲羅,一時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轉頭看向一邊大石後的老梁。老梁慢慢走出來,看著雲羅的神色,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下去。一個武功這樣高強,應是戒心極重,但他居然敢長期以對武者來說最危險的命門對著雲羅,總歸不該有惡意才是。何況,他才剛剛再次出手“救”了他們。雲羅衝他擺擺手,老梁無聲退後。她一步步走到黑衣人麵前,看著他在自己麵前輕輕跪倒。這次別說看他的眼睛裏,連一丁點皮膚都見不著了,雲羅微微皺眉,對著他的發頂道:“你抬起頭來。”“奴才陋顏,恐汙了主子的眼。”沙啞得仿佛泥沙磨礪的聲音響起。雲羅微微揚了揚唇,卻沒什麽笑意,“奴才?你是誰的奴才?”黑衣人將腰又彎得低了一些,一言不發。這個人的跪姿很有意思,彎曲的身體自然且溫順,沒有絲毫不甘的樣子,隻是兩手仿佛總不知該往哪裏放似的,顯然是個不常下跪的人。一個並非不馴,又不常下跪的人,他的過去就很值得琢磨了。“你以前是誰家的暗衛嗎?”她問。“奴才曾任暗衛組副統領。”“暗衛組?”雲羅輕嗤一笑,“總之你是不願說出來曆是嗎?那就請你不要再跟著我們了。”黑衣人再次恢複緘默,安靜的樣子仿佛能在這裏跪上幾十年。雲羅歎了口氣道:“我是認真的。不管是誰派你來的,我想那人應該都對我的本事了解幾分。論打鬥十個我也不敵你,可若隻是想隱藏兩個大活人,甩掉你,對我來說易如反掌。”頓了頓,她眼梢看向下方,“--說出你的來曆,或者回去複命人跟丟了,選吧。”他仿佛猶疑了,雲羅也不催他,就那麽氣定神閑地等著他回話。最終還是那黑衣人敗下陣來,“奴才……曾有幸在梁王府服侍八年。”梁王府……雲羅眸底閃過一絲陰霾,微微站直了放鬆的身體,麵無表情問:“然後呢?”黑衣人略略抬頭看了眼雲羅冷淡的神情,無聲歎了口氣,聲音低了些:“後——被收於攝政王銀衣衛,忝居副統領之職。”雲羅偏過頭,“哧”的一聲笑了,果然如此。


  “你是顧明淵安排在梁王身邊的暗樁嗎?才一去他那兒就給你副統領坐,出手真大方。”“您誤會了,奴才本人跟顧王爺其實並無瓜葛,但是奴才的哥哥一直是王爺身邊的親近侍衛。他向王爺舉薦了奴才,王爺看重奴才本事,便也大膽起用了。”雲羅勾了勾一側的唇,卻是嘲諷,“你哥一舉薦顧明淵便相信了?他倒是心寬。”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突然仰起了頭,寡淡的目光直視向雲羅的眼睛,語氣平靜道:“就是這麽簡單——影衛本來便隻是主人手中的一柄劍,沒有感情,隻懂得效忠和殺人。當年我入梁王府是聽命梁王,梁王殿下要我跟隨顧王爺,我便盡心服侍攝政王。現在,我受王爺臨終托付跟了您,我也會像效忠梁王和顧王那樣效忠您,直到您給我新的旨意,讓我認新的主人。”頓了頓,他垂下頭,將脆弱的脖頸完全暴露在雲羅的視線下,“當然,若是您無法信我,也可以一劍殺了我,影衛是為主人服務的,若盡不到他的本分,活著也無用了。”說完,手腕一翻,遞上一把匕首,之後便是一片長久的沉寂。“呼呼……”耳邊響起的隻有風的聲音。一把冰冷的匕首貼在他的頸邊,他感到雲羅的手腕是蓄了力的,她在猶豫,而他的生死隻在她轉念的一瞬間。他閉上了眼,臉上是坦然的,甚至還微微帶了一點兒說不清的笑意。許久之後,脖子上的匕首被移開了,他睜開眼,看到雲羅倒捏著匕首,將把的位置衝向他,淡淡地說:“刀不錯。”麵具下隱藏的臉輕輕一笑,他單手接過,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塞入腰間,緩緩道:“謝主子。”破廟內,老梁與雲羅發生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爭執,因為,雲羅讓他回程。老梁單膝跪在地上,一副懊惱絕不同意的樣子,悶著頭不論雲羅怎麽勸都不吭氣。“梁師父,你不要這麽擰行不行?當初淑和讓你跟著出來,就是為了護我周全,如今這件事已經有人接替你來做了,你何苦還要白白跟著?”“代我保護您?”老梁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還口反駁,手在周圍胡亂一指,“就靠那個現在不知道躲在房梁上還是什麽石頭裏的暗衛?”“我在窗外。”一個抱劍的模糊人影在窗外悶悶道,隻是一閃,便又沒了蹤跡。雲羅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老梁則氣得鼻子都要歪了,恨恨下了斷言,“行蹤鬼魅,心懷叵測!”雲羅無奈地搖搖頭,彎腰一手攙起老梁,“梁師父你也不要這麽講。他是影衛,行蹤不隱秘怎麽辦差事呢?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決議相信,就沒必要再多帶一個人了,他的功夫遠在你我二人之上,不是嗎?”


  老梁的神色有些難堪,也不去看雲羅的眼,隻是慢慢攥緊了雙手,聲音黯然,“老奴確實學藝不精,一路讓姑娘幾次跟著擔驚受怕,您覺得老奴不可靠也是應該的……”“梁師父!我不是這個意思!”雲羅立即打斷了他。老梁一聲不吭,瞧著頗為失落。雲羅沒辦法,隻得對他交了實底,“梁師父,你的來曆雖然知道的人少,但江南一行山高水長,難保不會有哪個外臣近侍認出了你。假的顧明和突然在宮裏消失了,趙太後若有心去查,一定能查到我假死的真相,到時要是讓她發現是淑和助我逃宮的,你說她會對淑和如何?對安王如何?淑姐姐與我姐妹一場,她真被我連累了就當她倒黴,可安王稚子一個,何其無辜?梁師父,就當您幫幫我,別再跟著我了,好嗎?”語到最後,她後退一步,一個深深的蹲身福禮下去,慌得老梁馬上跪下,連連磕頭。幾下過去,眼裏就含了淚水。“……姑娘,您這樣,要老奴可怎麽跟夫人交代啊!”說著,老梁便趴在地上大哭了起來。他是受過淑和家大恩的,於情於理該聽從淑和命令,護送雲羅出國。但雲羅的顧慮不是沒道理的,要是因此再害了安王呢?那她豈不成了家裏的罪人?兩難全,兩難全啊!雲羅瞧著他痛哭流涕的樣子心裏也不好受,說了幾次你就放心吧,但看老梁的樣子也沒有好轉,她垂眸想了會兒,忽然朝外頭拍了拍手,影衛如心有靈犀一般閃現在屋內,從容單膝跪地道:“主子吩咐。”她俯視著地上的人,語氣裏透著考究和淡漠,“你真願此後效忠於我,絕不背叛?”“是。”“好吧。”雲羅笑笑,從褡褳裏拿出一顆棕色的藥丸,白皙的手指拈過去,遞到他眼前道,“這裏有一顆七蟲七花丸,劇毒無比,若是沒有我每月為你配的解藥便會五內俱焚,不得好死。你可願服下?”“奴才願意。”他沒有急表忠心地打斷雲羅的話搶藥,也沒有借詞推諉,就那麽平平淡淡地等雲羅問完,平平淡淡地接過去吃下,就跟用幹糧白水一樣簡單。雲羅看向老梁,老梁終於吐了口氣默認了這件事。送走老梁,暗衛並未出現在人前,而是不知從哪裏又雇來一個車夫為雲羅駕車。雲羅背靠在用皮毛鋪得柔軟的車廂內,感受著車內另一個人綿長的呼吸--許是為了讓她更信任,他在她麵前並沒刻意隱藏存在,不過讓她好奇的是這麽丁點大的車子裏,他到底藏哪兒了。不過這話她當然不會問出來,主子就要有主子的威儀。“咱們下一站去哪裏?”她問。“奴才已為您在湘江道驛站訂了客房,今晚卯時左右投棧。”“驛館?”雲羅皺皺眉,“會不會招搖了些?”影衛道:“主子放心,奴才已為您安排好新的身份,不會有破綻。”雲羅眉梢輕動,點點頭說:“有勞。”而後,又像不經意一樣道:“以後不必主子奴才地稱呼了,叫我姑娘便是。”那邊安靜了一下,低沉的嗓音再次響起:“……是,姑娘。”“你先前可有名字?”“並無,隻有代號。”“這樣——”雲羅沉思片刻後道,“那我叫你梁亞可好?煩勞你代替梁伯照顧我了。”“梁亞不敢當姑娘一聲勞煩。”他很痛快道。雲羅滿意地笑笑,閉上眼,再次將背靠向後麵養神。到晚膳時分,距離湘江道還有一個時辰的路程,梁亞給雲羅準備了幹糧,想在路上停下稍息片刻。雲羅瞥了眼小桌上硬邦邦的饅頭,也不知是困乏了,還是實在對這東西沒胃口,總之擺擺手,不願吃。梁亞現身出現,半蹲半跪在小桌邊,默道:“你氣色不好,不吃沒法趕路。”雲羅用力揉揉額頭,被這一路的石子道顛簸得難受,臉色都泛白,“我吃了這涼饅頭更沒法趕路。”梁亞低下頭:“抱歉,我不敢留你一個在這裏去拿熱水。”雲羅放下手,忍住不適笑笑:“沒關係,我並無責怪你的意思。還是趕往驛站吧,到那邊吃些湯水許就好了。”驛站的差役伺候很盡心,聽說雲羅身子不適,專程為她熬了雞湯。梁亞打發車夫出去,自己接了湯碗,坐到床邊的小凳上,用勺子攪了攪湯,然後動作略微笨拙地往雲羅嘴邊送。雲羅十分不自在,微微後退了些道:“還是……我自己來吧。”梁亞看了她一眼,戴著銀麵具的臉龐垂下,無聲地將碗遞了過去,起身退到床邊。“沒事,你坐。”雲羅接過碗,小口喝著,一會兒抬起頭發現他仍舊站著,倒也沒再說什麽,隻道,“我睡一會兒,若晚上沒醒就不必叫我起來用膳了。”

  梁亞點點頭,看著床榻仿佛想往前走又猶豫了,問:“是否需要給您買個丫頭?做些近身服侍的事。”“不必了,沒那麽嬌貴。”雲羅笑著擺擺手,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那碗雞湯的功勞,臉色竟慢慢顯出一點兒紅潤來。梁亞仔細瞧了瞧,略略放心,行了個躬身禮便一閃不見了。到了晚上,雲羅屋裏果然沒動靜。梁亞從房梁上翻身而下,靜悄悄進了屋,遠遠望了她一眼,見她一動不動仿佛睡得沉,便不準備叫她了。然而他轉過身正要出門,忽然又皺了眉--不對,這呼吸聲不對。他快步走過去,俯身在雲羅額頭探了下,臉色頓時凝重,再一把脈,神色更是變了--雲羅在發熱,且燒得不輕。這偏遠之地的驛站隻有一個府醫,還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人,走路都是顫巍巍的。他開的方子雲羅連吃了兩日,卻一點兒起色都沒有,梁亞終於沉不住氣,在屋裏隻有他們三個人時現身出現,戴著銀麵具低喝一聲:“再治不好,就要你的命。”那老頭回頭看向他,渾濁的雙眼一下睜大,嘴裏啊啊兩聲,撲通栽倒在地,叫人來看,竟是活活嚇中風了。梁亞又接連出去找了兩個鄉村大夫來,但是鄉野之地所用藥都藥力十分強勁,隻求速度降熱,不會顧及損不損身子。雲羅吃了一回他們開的藥就再也不肯吃了。“罷了,我來想辦法。”她斜靠在床上,有氣無力道。梁亞定定地瞧著她,半晌之後,才用異常沙啞低沉的聲音緩緩道:“都是我無用,可我不會讓你出事的。”說完,轉身就出了門。他這一出去,再回來居然都半夜了,雲羅下午耗了心神,明明累極了竟也睡不著,隻是半坐在桌邊,一手撐著頭養神。過了會兒突然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看,睜開眼,果然是梁亞回來了。她一瞧便吃了一驚,“你這是怎麽了?”早晨出去還幹幹淨淨的人,回來竟一身的土,香灰味兒重得很,雙膝布料都磨破了也就罷了,右手腕上胡亂裹著些紗布,竟隱隱透著血痕,不知是被什麽東西所傷。雲羅緊抿著唇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你去哪裏了?”梁亞不說話,隻是用左手吃力地在懷裏掏了掏,最後拿出一枚掛著紫檀木佛珠的絡子,小心翼翼地給她掛在了床頭。佛珠上沾了血絲,梁亞笨拙地用袖子去擦,隨即就發現衣服實在太髒,反倒將佛珠蒙了塵,頓時停下了,麵無表情立到了一旁。


  那佛珠……城外一百裏,便是有名的迦葉寺。迦葉寺的佛珠,自古便有祈求平安的說法,卻要祈福者跪伏三千磴台階上山以示誠心。一個死士,騎了一下午快馬跑去了佛家廟, 又在那兒磕了三千個頭,這個人……雲羅心底長歎一聲。從他進屋開始便僵著臉沒有答過自己一句話,但不知怎的,雲羅卻在他狀似冷淡的情狀下,看出了些微屬於這個男人的內斂的關懷和羞澀。“你真相信神佛能保佑世人?”她問。“我希望能如此。”他淡淡道。雲羅笑著吐了口氣,明明還是剛才的坐姿,卻仿佛放鬆了些,透著點麵對親近侍從的意味了,“不管怎樣,多謝你一番心意,隻是下午我自己擬了一張藥方,還要勞煩你去為我尋藥,畢竟謀事在天成事在人。”“我馬上去。”梁亞毫不猶豫地過來拿紙。“不急,明天再說。”她按住藥方,彎腰拍拍旁邊的凳子道,“這裏,坐下。”梁亞站著不動,低頭看著地。雲羅皺皺眉,略微無奈地低聲道:“過來吧,我現在也沒勁起身去拉你。”屋內沉寂了片刻,梁亞到底慢慢挪了過去。雲羅拉過他的右手仔細瞧了瞧,他總想往後閃躲,卻被她硬拉住了,不知是不是因為有傷的緣故,他的五指不自然地蜷曲著,不似他的身體總是給人以蘊含深厚力道的感覺。清洗過後,隻在他手背上發現一道挺深的口子,雲羅卻覺得他應還有其他嚴重傷處,翻來覆去給他檢查。梁亞卻仿佛非常不自在,幾次欲抽回手,又怕傷到雲羅,最後忍無可忍一翻腕,粗糙的指尖就這樣按到那柔若無骨的皮膚上,目光沉沉道,“謝貴主關心,但我的右肩曾被一個江湖人以掌力擊傷,原就使不上力,新傷確實隻有手背上的。”溫厚的熱度,帶著厚厚的繭子,肌膚相接間,雲羅慢慢抬起頭,對上他如幽深難望見底的深泉一樣的雙眸,短暫的凝滯後,雲羅縮回胳膊,一手攥住自己另一手,轉過了視線。梁亞慢慢直起腰,又恢複了恭敬順從的樣子,仿佛方才逾越的動作不曾存在一樣,起身道:“姑娘放心,我有傷藥,等會兒會好好處理的。何況這隻是趕路時被忽然落下的樹枝所刮,並無大礙。” 雲羅擺擺手,示意他去吧。梁亞沒用功夫,徑自朝門口走,就在他即將跨出門的時候,雲羅不知怎的卻回過了頭,沉聲問:“既是右手有傷,為何不用左手抵擋?這樣豈不是傷上加傷?”

  梁亞略略側過頭,隱隱地,似乎淺笑了一下:“姑娘可聽說過,棄車保帥?”雲羅心頭一震,再說不出話來。這一夜她睡得不太好,迷迷糊糊間總會想到梁亞說的棄車保帥,腦子裏閃過很多亂七八糟的夢境,一時是趙太後派人來抓捕她,一時是梁亞拚死護著她出逃,最後一個劍客一劍砍掉梁亞的手臂!梁亞卻緊緊摟著她,保護著她,還低頭對她笑著說:“沒關係,棄車保帥值得很。”“噌”地一下,雲羅猛地坐起身來,竟是生生被嚇醒了!她劇烈喘著氣,臉色看著有些泛白的恍惚,手捂著心口緩了半天,才猛地起身衝外喊起來:“梁亞!梁亞你回來沒!”外頭沒人應聲。她皺緊眉頭,瞧著外麵的光線已過了正午,不由暗暗琢磨自己開的都隻是一些山裏常見的藥材,以梁亞的功夫應當很容易采到才是,怎的去了這麽久?應該不會出什麽事吧……她的動靜驚動了店裏,很快有小二在門口敲門,問:“劉小姐,小的把午飯給您預備著呢,現在拿進去可以嗎?”劉小姐是梁亞為她安排的一個小吏家的女兒身份。“都有些什麽?”雲羅隔著門問。“涼拌雞絲,清炒雲椰菜,另有一味西紅柿燉牛肚。飯是煮得爛爛的粳米粥,小姐可還用得?”“勞你們費心了,送進來吧。”小二依言將菜盤子捧了進去,尚算懂規矩,低著頭沒往榻上的雲羅那兒看。雲羅卻盯著他的動作,見他準備將最後一道西紅柿燉牛肚端下來時,出聲阻止道:“牛肚便不必放下了,且拿到廚房溫著吧,待會兒我叫你時再送來。”梁亞在外頭奔波一天,估計是沒顧上吃飯的,反正葷腥自己現在也沒胃口,也不要白白涼著了。時辰一點兒一點兒過去,已接近傍晚了,雲羅漸漸心焦,就在她幾乎忍不住要人去找梁亞時,他回來了。梁亞捧著熬得黑乎乎的藥遲疑地探進頭,“姑娘,你休息著嗎?”“沒有,是梁亞嗎?快進來!”雲羅立刻撐起身體道。梁亞慢慢走進屋,在距離她床前幾步遠的地方站住。雲羅從他淩亂的衣服看到那碗明顯有些熬過火的藥,然後略微驚訝地注視向他。梁亞清了清嗓子,莫名露出一絲局促的味道:“藥我配齊了,你試試看。”雲羅已經不知該說什麽好了。他不是死士嗎?不是暗衛統領嗎?為何會連一點兒野外求生經驗都沒有似的?一碗如此常規的藥材都采了這麽久,還熬成這樣。不過瞧著眼前那人明明都不好意思了還強撐著武林高手冷漠淡定的模樣,又覺得他可憐可憫,不管怎樣到底是平安回來了。她歎了口氣,伸手接過藥碗,猶豫著盯了片刻,最後還是一咬牙,仰脖喝了下去。喝完遞給梁亞,那人居然還知道送上一碟子蜜餞,隻是眼神比剛才好像更尷尬了。雲羅忍不住笑出了聲,又趕緊收了,接過來吃了一顆,是杏子果澆了蜜糖,酸酸甜甜的滋味挺可口。她抬頭看向梁亞,彎彎唇角道:“謝謝,很好吃,難為你在這鄉野之地找到這樣的店。”說著,又執起一顆。梁亞的頭低下去,一時沒吭聲,待了會兒才道:“姑娘恕罪,這蜜餞並不是店裏買的……”雲羅驚訝地停下動作,“那是從何而來?”“梁亞該死,從山上下來時偶見一村婦正給自己娃娃喂甜果,那孩子吃得香甜,我便……便進了他們院子,拿走石桌上的蜜餞罐……”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簡直要聽不到了,突然他又揚高聲音急急分辯:“但是--但是我有給他們留銀子的!”“哈哈哈!哈哈哈……”雲羅原本就憋笑得辛苦,聽到最後的解釋簡直忍不住了,笑得一發不可收,用手直捶床,“想必顧明淵也料不到自己的暗衛統領有去偷人家話梅的一天吧!你可真是……”她笑著盯向梁亞,神情卻驀地變了,彎著的唇角一點兒一點兒落了下來。梁亞柔和的眉眼也緊跟著嚴肅了,下意識彎下腰,緊緊看著她。“姑娘,您怎麽了?”“……哦,沒事。”雲羅緩緩擺了擺手,低低地,好像自言自語一樣道,“我隻是忽然想到……”想到那個男人已經死了,不會冷笑著嘲諷她大材小用,卻還是寵溺地容忍著她做一切不合常理的事了。死了,什麽都不知道了。雲羅閉上眼,一陣陣恍惚,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情的緣故,身上越來越軟,好像沒力氣。下一刻,便在梁亞的粗吼聲中,慢慢滑倒在床上,陷入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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