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斬情
雲羅才一回到使館,就有人去稟報耶律洪傑了。身形高大麵容俊朗的異族男人順著長長的走廊一路往翁主房間的方向走,腳下虎虎生風,後麵一溜下人都小跑著才能跟上。“砰”的一聲,他一下推開了房門,雲羅正端著茶杯喝水,冷不防被嚇著,嗆得咳嗽起來。“這裏好歹也是你妹妹的閨房,你進來前就不能敲敲門嗎?”雲羅拍著胸口無奈道。耶律洪傑大馬金刀地往桌邊一坐,搶過雲羅手裏的杯子倒上水,咕嘟嘟連灌了三杯才將杯子啪地放到桌上,表情平靜地對雲羅道:“我好歹是你的兄長,你大晚上跑出去還是去了仇人那兒,就不能差人跟我說一聲嗎?”雲羅張張嘴,仿佛想說什麽,最終也沒說出來,隻是歎了一聲:“耶律,我已經長大了,你其實--不用這麽緊張我……”“是啊,你已經長大了。”耶律洪傑別過頭,硬朗英挺的側臉無端露出了一絲軟弱無奈,“阿羅,在你心底不光恨顧明淵對嗎?你還在恨著我,恨著父汗,祖父……我們在你年幼無助的時候,都沒有保護好你。”“烏克達,你怎麽了?”雲羅皺眉拉住了耶律洪傑的手,叫出戎狄話裏的哥哥,“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們啊。當初讓母親嫁到豐啟是基於國家大義,何況你的父汗也煞費苦心讓侍女跟我母親調換身份,躲過路上幾次暗殺。她會被父皇寵幸是意外,我後來經曆的事更與你們無關……”說著說著她停下,隻因耶律洪傑已紅了眼眶。那個大男人有些狼狽地用袖子狠狠擦擦眼角,回過頭,咧開嘴對她綻放一個大大的笑容:“別這麽瞧著我,我沒事,我隻是在想,如果你跟我一起在草原上長大的話該有多好,貝寧他們一定會羨慕我有一個最善解人意的妹妹,還是草原最美的瑪琪朵(花朵)。”聽著他顛三倒四的誇獎,雲羅“撲哧”笑了出來,搖搖頭道:“你這誇得我都替自己臉紅。”“我不是胡說八道的。”耶律洪傑換上正容,認真地看著雲羅的眼睛道,“阿羅,等這邊的事情都結束了,就跟我回草原吧。”“……回去?”雲羅猶豫了。“是啊。”耶律洪傑微微彎腰,雙手握住她的雙肩,“你本來就是草原上最尊貴的女兒,為什麽要在這裏受苦呢?放心地跟我走吧,你的祖父是草原的上王,你的舅舅是如今的戎狄王,你的哥哥是王太子,在草原上你可以橫行霸道。我會給你一塊最肥沃的土地做封地,為你賜下十個八個美麗的男子為夫婿,為你準備三千奴仆與牛羊,讓你每天早上睡醒隻有一件事要操心--”“……什、什麽?”耶律洪傑一本正經地說:“如何使用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雲羅哭笑不得,想象著那樣的生活,整個表情都皺在一起了,連連擺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了……”每天坐在封地上數錢,數好了就睡覺,睡醒了就琢磨怎麽花錢,還要養著十個八個美麗的男子與她一起琢磨花錢, 這是什麽生活啊……雲羅想一想都覺得可怕了,當即便打消回戎狄的念頭。“烏克達,其實我從小在豐啟長大,對這邊的氣候文化都很熟悉了,並不太想回去定居……”雲羅婉轉地說著,見耶律洪傑變了臉色,趕緊又轉圜道,“當然了,隔三岔五地回去小住是應該的,但就不必特意為我賞賜封地和……其餘的東西了。”耶律洪傑看她尷尬的樣子想笑,在雲羅的一瞪眼下,又趕忙收了,作勢輕咳幾下,沉吟道:“好吧,你隻記得家裏有人惦記著你就好。南人的水土養人,或者是比大漠的風沙更適合女兒家生活,可是隻有一點兒——”他肅容豎起一根手指,“你留下沒關係,但我絕不會再讓你跟以前那樣委屈過活了。”“我——”雲羅剛想說話,就被耶律洪傑攔住。“妹妹,你的母親是戎狄王最寵愛的小女兒,你的父親是豐啟的先皇,你身上流著天下最高貴的血。如果真要待在豐啟,你也該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作為豐啟國的貴女,作為我們戎狄於此處的代言人,跟那個趙太後一起垂簾聽政,榮享富貴。”“垂簾聽政?”雲羅嚇得幾乎要跳起來!“我、我怎麽行?”“為什麽不行?”耶律反問,“假如姑母還在,今天坐在簾後的女人本該就是她,是趙雅搶了她的位置,是豐啟皇族以顧明淵為首的人處心積慮策劃下的結果。為此,他們甚至不惜迫害姑母,你願意讓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陰謀得逞嗎?”雲羅怔怔的,許久說不出話來……耶律洪傑眸底閃過一絲笑,隨即又斂去了,一手拎起她的發辮逗弄似的劃劃她的臉,一手安撫地握了握她的肩道,“別想太多,一切事情哥哥都會給你安排好的。顧明淵的死會給他們敲響警鍾,再沒有人敢跟我們對著幹了。”說著,轉身便要走。雲羅低垂著頭,突然站起來,衝著他的背影喊:“烏克達!”耶律洪傑回過頭。
雲羅抿抿唇,問:“顧明淵……他這次一定會死的,對吧?”“當然。”耶律洪傑大笑,“我戎狄二十萬大軍壓境,加上妹妹你的功勞,兩國權貴都知道這次是豐啟理虧,他們能不殺顧明淵嗎?”雲羅無話,耶律洪傑這才去了。屋裏安靜下來,雲羅腦海裏仍回蕩著哥哥剛才的話……多虧了她的功勞嗎?那她這波折的一生--母親早逝,身中劇毒,姐妹反目,又何嚐不是顧明淵的功勞?轉瞬十年,歲月流金,命運鋪開了一張長長的畫卷。兩個人相愛又相殺,糾纏了這麽久,已記不清何時起曾有真情真意,何時起又全是虛偽謊言。隻盼--來生再不複相見。
戎狄翁主在驛館內自盡的消息成了壓垮兩國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三日後,戎狄軍隊占領了邊境的素河城,並且將府尹雙手綁著吊到了城樓上。五天後,戎狄國主的紅書送到,表示了戎狄國主無意傷害豐啟無辜民眾,卻必須要以顧明淵的鮮血洗清戎狄皇族恥辱的決心。顧明淵行刺王太子在先,侮辱翁主致其身死在後,不論放在任何一國帝王身上,都是忍無可忍的仇恨,他出兵占了大義。然而趙雅再一次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決定。她在朝上宣布:對下,加賦征兵,嚴令各州府做好備戰準備。對上,縮減開支,自皇太後以下,所有命婦、皇族、官員的俸祿減少三分之一。她說:“必傾社稷之力救社稷之臣。”就是這句話,讓豐啟從上到下掀起了一股憤怒的浪潮!加賦,多少貧苦人家在差役的搶奪下哭天搶地;征兵,多少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妻離子散;削俸,更是直接對上了豐啟王朝所有利益團體。在傾社稷之力救了社稷之臣後,社稷裏的百姓官員又如何?一時間,天下人都在喊一句話——誅殺攝政王。這句話從開始流傳於民間胡同的陰暗角落,一直叫到了皇宮正陽門外!憤怒的百姓走上了街頭,我們不要打仗,我們要國家交出有罪之臣!國都裏,亂了。傍晚,雲羅在軟榻上讀書,突然窗欄一動,一個黑衣人翻進了屋。雲羅還沒來及叫人,那人便離她遠遠地開了口:“郡主,是我,奉王爺命來跟您說幾句話。”雲羅冷下臉,但到底沒再呼聲喊侍衛進來。“我跟他還有什麽好說的?”邢向天走近幾步道:“郡主你如此恨王爺,不就因為他傷害了您的母親嗎?但王爺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根本沒有賜過戒指給你母親,殺手刺殺也是一場誤會--”“不是誤會。”雲羅“砰”地摔下書,胸膛劇烈起伏著,“大批殺手上容眠山,本就是想殺我母親,想殺我的。當年的事我也不願與他分辯了,總之我母親在天有靈,看著呢,會見到害死她的人受到報應的。”邢向天沉默片刻後,摘下麵罩,眼睛竟紅了,“您隻想著母親的仇怨,就沒想過您自己嗎?末將大膽僭越,我也為人父母,做長輩的隻願兒女平安喜樂,自己如何反倒無所謂了……”雲羅搖頭失笑,簡直覺得惡心,“哦?你不會想說我與顧明淵在一起才會平安喜樂吧?”邢向天無言以對,麵容沉肅,忽然“撲通”一聲撩袍跪地,雲羅神情冷漠,由始至終沒阻止,沒躲閃。他說:“郡主,王爺對您的一片心天地可鑒,打從您入京以來,誰人不知王府裏有一位掌上明珠,王爺對她幾乎言聽計從。他老人家之所以能狠下心對您,一是為了國家大義,二是受我們這些底下人挑唆。或許您不知道,末將在您的事情上是存了私心的,我……我並不想您留在王爺身邊。”“我知道。”雲羅突兀地打斷了他的話,站起身走過去,在邢向天驚訝的目光中,俯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從始至終都知道你討厭我,希望我消失。我雖在自己房裏不愛出門,可也不是聾子瞎子,你是為鍾氏針對我吧?”邢向天閉了閉眼。雲羅扯扯嘴角,倒像毫不在意,直起身道:“就是你挑唆的又怎樣?贈予我軟蝟甲的是他,想出毒計的是他,下了誅殺令的也是他——你不要為他辯解,我在他身邊這麽多年,他的行事手段我是很清楚的,憑你,做不出這樣周密的計劃。你現在來求我,為他說好話,為了什麽你當我不知道嗎?不過是見局勢控製不住了,天下人都想要他的命,才期望我出手救他罷了。可是易地而處,若今日要死的是我,他會救我嗎?了不得就是在我墓碑前落兩滴淚,鬼節時為求心安上炷香而已,他又會為我做什麽呢?”她的聲音輕緩,近乎和聲細語,但那話就跟軟刀子一樣,一句一句,毫不留情,逼得人連逃的地方都沒有,難堪到了極致,邢向天反倒沒話可說了。“……郡主您說得都對。”他長歎一聲,自嘲一般輕笑,“古往今來, 男人為成大事總是不擇手段的,而女子往往心軟。”他抬頭,看進她的眼睛裏,“郡主,我來此,賭的就是您的心軟。”雲羅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那你還真是賭錯了--”她收了笑,微微彎腰看進邢向天的眼睛裏,“你以為我為什麽會讓你跪在我麵前?那是因為我受得起!不為身份,就為你們造的孽!告訴你,顧明淵隻是第一個,容眠山之戰,所有與此相關的人都得死,一個都跑不了。”她的眸子裏帶著刻骨的恨意。邢向天沉默許久,終於慢慢站了起來,“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了。”他低下頭,轉身欲走,又猶豫著回身,“王爺還有兩句話要我帶給您。他說落到這步田地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不怪您,但戎狄出兵來得蹊蹺,趙太後態度更是反常,兩國皇族間或有見不得人的交易。您既然讓戎狄翁主死了,就這麽死了吧,勿要再跟這件事牽連……”雲羅冷淡地盯了邢向天一會兒,扯扯嘴角,“多謝他的提醒,你可以走了。”說著,回身便往軟榻走,明擺送客了。邢向天見她完全沒聽進去,疾走兩步高聲道:“郡主,您冒充戎狄翁主的事我們知道了,難保別人也會知道,王爺是一片好意,若是戎狄滅口……”“我沒有冒充戎狄翁主。”雲羅停住,纖細的背影一點點回轉過來,坐下,金絲袖袍攏在一起,帶著皇族自有的高貴優雅,“我是上一任大翁主的嫡女,是戎狄王位的順位第四繼承人。”沒有哪個戎狄人,敢滅她的口。邢向天驚呆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以邢向天為首的顧派官員奔波數日,仍舊無法力挽狂瀾。朝上風起雲湧,趙雅在各方的一致施壓下,氣得大發雷霆,最後竟一頭栽倒暈了過去。太後倒下,自然由皇帝全權理事,趙牧下令“順應民意”,十日後將顧明淵斬首示眾。那天天氣很好,皇都在連續數日的陰霾動蕩後,迎來了一個難得的大晴天。顧明淵手上戴著鎖銬,左臂被刺傷後也沒有經過醫治,就那麽隨便纏繞了幾圈紗布,一身白衣站在囚車上,微微眯著眼看著天空。道路兩旁充滿了圍觀的百姓,沒有人跪下送別他這位曾經叱吒一時,以鮮血戍守邊疆的權王,每個人都隻是用略微懼怕又難掩厭惡的眼神盯著他,並竊竊私語著。“這就是那個顧王爺嗎?色膽包天瘋了吧……”“對啊,幸好今上聖明,最後還是決定處死他,否則要我們給他陪葬嗎?”“對,死得好,死得好……”……這樣的議論蟋蟋洬洬而又無孔不入,顧明淵輕輕笑了下,那落寞的姿態,仿佛遺世而獨立。一生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到最後,不過如此。沒有人會記得他,百年之後,顧家也許隻存在於零星的野史傳記裏,而他不過一抔黃土。囚車伴著吱呀吱呀的聲音駛進了刑場,幾個身材健壯的獄卒將他押解下來。天上陽光刺目,他抬頭看了眼上麵,又忍不住閉了閉眼。獄卒推攘著他上了刑台,想按著他跪下,顧明淵冷淡的目光凝視著上麵的監斬官,隻把他看得坐立不安。“罷、罷了--”監斬官不自在地站起來,以手握拳輕咳兩聲,“他畢竟曾貴為王爺,不跪就不跪吧。”“是。”獄卒應聲退下,顧明淵隻輕蔑一笑。監斬官惱恨自己竟被一將死之人壓製,臉色不善,背著手沒好氣問:“顧王爺,還有一刻鍾您就要去了,可有什麽話要交代的嗎?”顧明淵別開目光,麵容冷淡,一言不發。監斬官撇撇嘴,“那可有記掛想見的人?”……顧明淵的眸底微微一閃。他的心裏,確實惦記著太多人。明和失蹤數月,到現在還音訊全無;王府裏隻剩下孤兒寡母,文傑和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全都壓在了徐靈兒身上,隻盼徐氏真能扛起這個家,不求將來讓他們光宗耀祖,隻要能將他們平安帶大,為顧家保下最後一點兒香火便好……還有……雲羅。那個一想到仿佛心都會痛的名字。她在哪兒……她好不好……自己死後,她真的能開心嗎?心裏一抽一抽疼得厲害,顧明淵忍不住彎了彎腰,臉上閃出忍耐之色。下一瞬,仿佛心有靈犀,他一點兒一點兒抬起頭,望向人群深處。那裏,站著一個一襲青衣,頭戴鬥笠,身材瘦削的女子。她沒有任何動作,沒有說任何話,不知道她是何時出現在那裏的,但顧明淵就是知道,就是能感覺到--那是雲羅,他的阿羅。他張張嘴,喉頭裏有濕潤酸澀腫脹的感覺,他想說話,卻一句都說不出來,隻是下意識伸出手,朝著她的方向……台上,監斬官見到他有異動,不禁皺眉,恰好午時將至,他忙不迭拿起令牌,“時辰到,扯白帆——斬!”獄卒一左一右抬著白布架子上來,一步一步,越來越近,就在這時,不知哪裏吹起了一陣風,女子的鬥笠輕輕掀起,露出一張木然怔忪的臉,眸底閃著濕潤的光。然後,白帆移動到中央,徹底擋住了他與她的視線。顧明淵控製不住地流出了淚,被壓製的身體繃直,雙拳攥緊,喉頭發出受傷公獸一般壓抑痛苦的嘶吼,兩個獄卒死死按住他,鋼刀懸在脖頸上。他掙紮,瘋狂地扭動,卻似乎不為逃脫,隻是覺得胸口裏憋了一團火,想要嘶喊,大叫。他這一生自覺俯仰無愧於天地,為家國可以拋卻一切,他對得起祖宗,對得起趙氏皇族,對得起這天下,唯一對不住的……隻有一個人。沒想到,就是這一個人在他死前為他流了一滴淚。雲羅……雲羅……雲羅!一塊帶著刺鼻氣味的麵巾蒙到了他的鼻子上,顧明淵的思緒慢慢凝滯,身上的力氣一絲絲流逝,他虛弱地癱倒在斬首台上,耀目的陽光仿佛在天上開出一朵花,他有些睜不開眼了……周圍每一個人的冷漠表情漸漸遠去,隻有那張帶著淚水的容顏在他的腦海裏定格--雲羅,如果有來生,我必再不負你。“刺啦”一聲,鮮血淋漓,白布影的背後一個人頭高高飛起,一切--都結束了。
京郊五裏亭。豐啟十年二月,這個國家仿佛迎來它最寒冷的一季,白雪覆蓋在蒼茫大地,一口哈氣吹出來都能凝結成冰。遠處幾個走南闖北的貨郎以古怪的目光望向一個獨自跪在墓碑前的女子,她身上覆滿了雪,也不知在這裏跪了多久。“大哥,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年歲大些的漢子猶豫了下,終是搖搖頭:“算了,別多事,沒準她都死了呢……”歎息聲漸漸遠去。耶律洪傑踩著一地的雪,伴著咯吱咯吱的聲音走到雲羅身邊蹲下,摘下手上的鹿皮手套,光著手撫上兩座墓碑--這是兩座無字碑,裏麵沒有屍身,不過是衣冠塚罷了。一個屬於慧娘,一個屬於墨子琪。“阿羅,你是想要陪他們去了嗎?”他靜靜道,並不看著她。雲羅一言不發,神情木然。耶律洪傑吐了口氣,轉過頭,伸手摸上她已經完全沒有溫度的臉,那冰雪的觸感跟石碑竟沒有多大差別。他仿佛心中一痛,手戰栗開,聲音一下哽咽了:“墨師兄能為你做的,我一樣可以。我也是你的師兄,我還是你的親哥哥……你能為他不要命,就不能為我好好活嗎?阿羅,你永遠在追逐死去的人,什麽時候能看看我們這些還在你身邊的?”雲羅的胳膊一動,麻木的麵容仿若在一瞬間龜裂,身體劇烈顫抖開,眼淚大滴大滴落下,模糊了冰雪覆蓋的容顏,喉中被壓迫被束縛的哭聲開始好像凍住了一樣,到最後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淒厲,到最後,隻是無意識的如野獸一樣的……“啊——啊--啊!”她號啕大哭,凍僵的身體被耶律洪傑狠狠抱進懷裏,男人的熱淚和她的淚水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是誰的。她這一輩子,一路走來,一路丟棄。失去的永遠是最重要的人,然後永遠在報仇,永遠在失去。母親、秦家伯伯、墨子琪、顧明淵……她曾經視逾生命的人一個個都走了,她還能失去多少呢?這冰冷的人生啊,她還有多少溫暖能抓住呢?她想拚命——拚命地留住她僅能留下的。“哥……哥……”雲羅哇哇大哭著,像個孩子,抱緊耶律洪傑的腰,拚命抱住,“我、我們回家……我們回家……”“走,回家啊……”耶律洪傑仰起頭,狠狠咽下淚水,“哥帶你回家。”兩個人,互相扶靠著,在漫天大雪中跌跌撞撞走遠。五裏亭旁,兩座無字碑的後麵,又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包。雲羅回到驛館後便病了一場,許是著了涼,也可能是憂思過重,燒起來後斷斷續續總好不了。午夜夢回間,總覺得窗外有人在看著自己。耶律洪傑聽了後神情凝重,馬上把驛館內的守衛加了一倍,夜晚還經常親自來雲羅院外轉一轉。別說,這樣一來那種被人注視的感覺還真的沒有了。但她還是不願再住在豐啟了,這裏曾經的快樂已經過去,留下的隻是無邊無際的痛苦悔恨。“阿羅,走吧。”當耶律再一次勸她時,她靜靜地望向窗外,點了頭。她往宮裏遞了拜帖,準備見淑和一麵,雖然這會冒著莫大的風險,但淑和在她“死”後為她做的事讓她震動,她必須親自到淑和姐姐麵前道一句安好才能心無掛礙地離去。攝政王府是在去皇宮的必經之路上。雲羅一襲命婦裝扮,混在車隊裏前行,簾幔搖動間,明明側著身子卻仍不由自主用餘光朝王府看去,也就是這驚鴻一瞥,讓她瞬間停住了動作,目光久久地凝視著一名身著淺灰色貉子毛坎肩的小丫鬟。那竟然是“死去”多時的春枝……雲羅慢慢靠回椅背,神情凝重,片刻之後已有了決斷。她抬手,輕輕敲敲窗欄,馬上有美貌侍女湊上來,低聲問:“夫人,怎麽了?”“我想方便一下。”與她本聲全然不同的嬌柔音調響起。
就這樣,深藍色的馬車漸漸靠向了路邊。雲羅在丫鬟的服飾下走進路邊一家頗為壯闊的酒樓,入了內室,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雲羅三兩下扯掉自己華麗的命婦服飾,雙手沾著不知是什麽的白色液體在臉上動作輕快地抹了幾下。幾息之後,一個麵容普通、毫不起眼的粉衣丫鬟低著頭走出了門,對外頭人道,“夫人要些私物,你們在這裏好好伺候著,我現去買。”粉衣丫鬟出了門,初時還是侯府特有的小碎步,到最後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終於,一閃身進了小巷,再不見蹤影……王府後的巷子曲徑通幽,雲羅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春枝的身影,之後她也不敢離得太近,就那麽遠遠追著。陰暗的巷子底,一個身披黑色大鬥篷、從頭遮到腳的人立在那兒,遠遠看去竟分不清男女。就見春枝在距他幾步遠的地方便跪下,口道:“給二少爺請安。”一句二少爺,讓躲在牆後的雲羅幾乎站立不住,手顫抖著,身體緊緊貼在牆上,尖厲的石壁硌得後背發痛,她睜著一雙茫然無措的眼,卻巴不得再痛一點兒,再痛一點兒——讓混沌的大腦找到線頭,讓醜陋的真相永遠埋葬於泥沙之下。顧明和將禦賜玉佩送給她,令她遭受毒打……顧明和進宮求藥,顧明淵再次跟皇家爆發衝突……春枝偽裝的死,府裏隱現第三股勢力……顧明和意外失蹤,下落不明,卻又在顧明淵死後不過幾日出現在豐啟皇都……一切的一切的串聯起來,最後的結果讓她不敢想,不能想……心髒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攥住,痛得她直流眼淚,她順著牆壁,一點兒一點兒滑坐在地,悄無聲息……一牆之隔,那兩個人的對話還在繼續。“奴婢真該死,現在怎麽還好叫您二少爺呢?該改口喊王爺了才是。”春枝的聲音。顧明和似是笑了一聲:“旨意未下,倒是不急。”春枝巧舌如簧地奉承著:“太後娘娘急召您入宮,想必就是為了封王的事。如今大爺去了,您作為顧家唯一嫡係繼承王位是天命所歸,任誰都說不出什麽。”顧明和再次笑開,低聲仿佛承諾了句什麽,喜得春枝連連磕頭道:“奴婢叩謝王爺大恩,叩謝王爺大恩——”然後,便是一陣蟋蟋洬洬,衣服摩擦的聲音。雲羅閉上了眼,雙手緊攥成拳。過了好一會兒,那曖昧的聲音才停了。顧明和起身整理著自己的衣裳,嘴裏輕佻道:“好了,春枝你先去吧,你的好爺都記著呢。”“爺,您不跟奴婢入宮嗎?太後她老人家還等著給您擬旨呢--”春枝情意綿綿道。顧明和笑笑:“不急,反正那爵位在那兒又跑不了,爺還有點事要做。”“好吧,那奴婢先去了——”春枝依依不舍道,“您辦完事就直接去西宮的交泰殿啊。”“交泰殿……”雲羅臉色怔怔的,嘴唇微動,輕輕重複了這三個字。宮門口,城牆外的禁衛軍遠遠見到顧明和穿著一身湖水藍色的袍子一步步走來,俱是一驚。這位小王爺不是失蹤有小一年了嗎?當初攝政王把京都翻了個天翻地覆就為找他,隻是如今……守衛晃晃神,顧不得唏噓,自己一麵迎上來請安,一麵對另一個守衛道:“快去回報統領,顧家二少爺回來了。”然而,那去回話的人還沒走出幾步,就與兩個禁宮侍衛撞了個對臉。城門守衛都跪下了,給上峰請安,那兩個人卻看都沒看地下的人,隻對顧明和恭謹道:“二爺,太後正等您呢,請您這邊走。”去往交泰殿的路上要經過宮河,一隊容貌秀麗的低位妃嬪奉承著幾個高位妃子遠遠朝這裏走來,禁衛軍趕緊帶著他退到路邊避讓。等那些人走到近前,雲羅才發現淑和竟也在裏麵,正漫不經心地逗弄著奶娘懷裏的孩子。“哎呀,瞧瞧小王爺眉眼長得,簡直跟皇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怪不得皇上喜歡,娘娘的大福氣還在後頭呢……”淇貴人笑成一朵花似的。“這還要你說,沒聽皇上之前還想冊封娘娘為貴妃嗎?”宣嬪道。“哈哈,其實冊什麽貴妃呢?要妾身說,娘娘德言容功足以統率後宮呢……”雲羅聽著上麵那些人的奉承,知道自己不該抬頭的,可還是忍不住往那包裹裏望--那就是安王,她的小侄兒啊……她沉沉氣,看這些人已走到近前,趕緊低下頭。也就在這擦肩而過的一瞬,一陣微風拂過,混著花香,吹動了和妃鬢邊的珠穗。和妃略略皺眉,不由得低頭看去,在觸到藍色袍子的外男服飾時,很快便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地繼續朝前走去。雲羅輕輕舒了口氣,起身隨著禁衛軍繼續向交泰殿走。雲羅到了門口時略停了停,邁進門裏的顧明和已換上一副興高采烈的表情,前方擋著珠簾,他也不朝裏張望,離得老遠便大笑著跪下打了個千兒,朗聲道:“明和給娘娘請安,恭賀娘娘心想事成!此後朗朗乾坤之間,可不盡在娘娘纖手之內了?”“哈哈哈……”趙雅愉悅的笑聲響起,柔媚而清脆,她扶著一個丫頭的手轉身出了簾子,朝顧明和抬手,嗔怪地對裏頭道,“瞧瞧,瞧瞧,這顧二爺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快起來,耶律王子也在,咱們今天須得同喜。”顧明和起身時仿佛崴了下腳,臉色都跟著變了,春枝已換上宮裝,忙過來攙住他。耶律起身迎接他與太後,見顧明和神色僵硬,心下疑惑,待聞到他身上沾染的一股女兒香時,倒似是了然了,打趣道:“二少爺身上好香,都是春枝姑娘的功勞吧?”春枝紅了臉,低頭默不言聲。趙雅狀似慈愛地笑道:“明和身邊也確實缺個知冷知熱的人,這樣吧,等會兒春枝你就還隨明和回府去。”“謝太後恩典。”顧明和瞧著也不知是不是尷尬了,目光始終低垂著。太後隻當他少年麵皮薄,微微一笑轉了話題:“這算什麽恩典呢?哀家還有更大的恩典給你呢。”顧明和故作疑惑地抬起頭,恰好與坐在對麵的耶律洪傑的視線一碰,又迅速躲開了,隻聽趙雅用矜持的語調道:“牧兒已經寫好了聖旨,明日早朝便會宣布你為新的攝政王。”她停下,隻等著顧明和驚喜莫名,磕頭謝恩。而顧明和也果然不負她所望,當即激動得熱淚盈眶,離座跪下道:“娘娘天恩!讓明和如何報答啊!娘娘天恩--”“哎,起來,起來。”趙雅親身攙扶他起來,慈和地笑著,那目光仿佛就在看自家子侄一樣親切,“這次除掉顧明淵你也是出了大力的,爵位榮華全是你應得的,其實若不是你哥哥太不識時務,也不至於落得如此下場。顧家雖然為豐啟立過大功,但天下畢竟還姓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為臣者,最忌諱的便是失了本分--”顧明和彎著腰,好像被她嚇到了,大氣都不敢出,隻連連低聲說是。趙雅的眉眼裏露出一絲輕蔑,果然還是個孩子,但孩子也好,比顧明淵應是好應付多了。她心裏想著,臉上卻已換上了懊惱的樣子,拉起顧明和的手道:“你看看哀家,在這瞎感歎什麽呢,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呢。明和你從小就是最懂規矩的,相信在你繼位後,顧家一定能成為趙氏的好臣子,相助社稷。你的名字也會隨著豐啟國祚,永留青史——”“謝太後!微臣定全力效忠太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顧明和抱拳行禮大聲道。“得了,聽完你的好消息了咱們也該來恭喜下耶律王子才是。”趙雅揮手示意顧明和上來,早有伶俐的丫鬟拿出羊皮地圖在桌上鋪展開。
趙雅執起狼毫站在桌邊,目光盯視了地圖片刻,一手挽袖,一手落筆,在居庸關外畫下一道蜿蜒的波線。這樣一道線,將邊關原屬於豐啟的十八州都劃入了戎狄的境內。耶律洪傑展顏笑開,起身對趙雅道:“多了多了,太後,當初我們的協議是邊疆十七州。”“並不多,這些是王子應得的。”趙雅回身放下筆,淡淡笑道,“以邊疆苦寒之地,換我國內平定康泰,這筆買賣哀家並不虧。”耶律洪傑也不再謙讓,隻一手搭肩,行了個戎狄禮節道:“既如此,耶律洪傑便多謝太後娘娘的慷慨了。”趙雅笑著拿起兩杯酒,將一杯遞過去,朗聲道:“願兩國和平共處。”耶律拿起酒杯,啪地與趙雅一碰,俊朗笑道:“守望相助!”兩個人相視一笑,同時仰脖喝下。幾人落座,趙雅關切地對耶律問:“聽說你的父汗最近很寵愛一位妃子,她生下的小兒子紮卡達也很受你父汗重視?”“勞煩太後掛念了,不過紮卡達還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孩子,不足為慮。何況我還帶回了太後您的厚禮——”他笑著揚揚手中的地圖,傲然道,“父汗一定會明白,哪個兒子才是值得他傾力培養,繼承家業的。”兩個人正互相吹捧著,顧明和卻不小心打翻了茶,退到後麵更衣了,這一小插曲並未引起趙雅和耶律洪傑的注意,仍自顧自聊著天。雲羅叫伺候的丫頭退下,自己僵坐在帷幔後,聽著兩個人的對話,神色木然,身體無意識地一下下抖動著。好冷……真冷……她不由得抱住雙肩。原來春枝是太後的人,原來顧明和早就跟趙雅沆瀣一氣圖謀攝政王位,原來自己哥哥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後麵,那兩個人不知聊到了什麽,耶律忽然發出一聲低低的感歎:“就是可惜了我那師弟,他雖雙腿殘廢,卻有一身好本事,我本來是想搭救他的,但若是他不死,雲羅那傻孩子也不肯真的對顧王爺痛下殺手--真真是世事兩難全呢。”趙雅安慰道:“耶律王子何須自責呢?你不是也為那墨子琪做了七日的水陸道場了嗎?足以慰他在天之靈了。權力鬥爭原就殘酷啊……”耶律沉默了一下,又笑開:“也對,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想我那可憐的姑姑不都如此犧牲了?我也不該執著於一個師兄弟。來,太後,我們再幹一杯。”雲羅嘴裏死死咬著袖角,兩眼像是被魔怔了一樣睜得大大的,兩隻漆黑的眼珠裏不斷滲出淚水,那淚水幾乎連成了線。她的身體劇烈顫抖著,哭得幾乎喘不過氣,心髒裏仿佛伸入了一柄木鋤,將她的血肉攪爛,攪得她鮮血淋漓,攪得她痛不欲生!胸腔裏燒了一把火,燒得她坐不住了,燒得她不想活了!雲羅“噌”地站起來,一把撩起簾子就要走出去!就在這時,一隻手猛地從後伸過來,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硬拖了回去!“你不想活了嗎?”淑和穿著一身小太監的衣服,將她緊緊壓在牆壁上,壓低聲音厲喝,“就是你真不想活了也想想我!我來這裏找你也聽見了他們的秘密,你現在出去,我也活不成了!”說罷,也不理會她的反應,強拉起她便出了門。她帶著雲羅在曲折的回廊裏走了很遠,待周圍四下無人了,才將她一把推進一間不起眼的廂房內。雲羅一被放開就哭倒在了地上,搖著頭,狀若癲狂:“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她起身就想往外衝,聲音尖厲而沙啞:“你讓我去問清楚!他們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淑和狠狠將她拉回去,用力之大讓雲羅直接栽倒在桌上,她指著雲羅怒道:“問了又怎樣?繼續去報仇嗎?報完仇再來一次假死?阿羅,趙太後心狠手辣可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你現在出去,再想脫身就難了!”“脫身……我還要脫什麽身?”雲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娘死了,我師兄死了,顧明淵也死了,而害死他們的人可能就是--”“就是顧明淵。”淑和驟然打斷了她的話,用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聲音道,“阿羅,殺人凶手就是顧明淵,也隻能是顧王爺。他已經不在了,你已經為你的親人報仇了,明白嗎?”雲羅呆呆地盯著淑和的眼,淚水洶湧落下。她怎會不懂?她的生命已然千瘡百孔,每一次揮起屠刀,割向的其實都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她還能接受幾次生離死別之痛呢? “姐姐,你送我走吧……我害怕……我要離開這兒……”她哭著,神思恍惚,渾身顫抖。淑和輕輕將她抱進懷裏,一邊撫摸著雲羅的長發,一邊也紅了眼,低低道:“好,姐姐送你走……我不會讓你有事的,剛才你跪在我身邊,我一聞那百合花的味道就知道是你,你不曉得我有多高興……姐姐不會讓你有事的,一定不會……”淑和的聲音仿佛很近,亦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絲絲纏纏,聽不清楚,到最後傳到雲羅的腦海裏時,隻剩隱約的一個模糊念頭--哦,原來她的香包忘記換了,怪不得耶律會在她身上聞出女子的味道,可笑連淑和都能認出這是她身上的獨特香味,而那位整日口口聲聲關愛她、在乎她,想照顧她一輩子的“好哥哥”,竟會以為這是春枝身上的體香……世間最可笑,癡人,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