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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離合

  深夜,珍緋閣。蕭珍兒半夢半醒之間,仿佛聽到門上一陣蟋蟋洬洬的聲音,她揉著眼睛坐起身,低喚道:“嬤嬤?”她還以為是自己的奶娘來給自己添香的。身邊卻響起一聲低笑,在這靜謐的晚上顯得格外陰森恐怖,蕭珍兒頓時嚇得一個激靈,整個人都清醒了,大喝道:“誰?誰在那裏!”“不用緊張,是我。”靈兒不緊不慢地伸手挑亮了蠟燭,在影影綽綽的燭光下,朝她一笑。蕭珍兒卻好像更緊張了,左右看看,下意識地抱著被子往後退,“你、你怎麽會來這兒?我的丫鬟呢?”“哦,我把她們打發出去了,因為,我有些話想和你說。”“我沒有話和你說!”因為恐懼,蕭珍兒的聲音有些變了調,她甚至下意識想從床上尋個趁手的東西防身。靈兒看出了她的意圖,淡淡一笑,華麗的暗紅色錦袍紅得似血,寬大的紗袖一擺,她站起身一步步走近,柔而緩的聲調像開在暗夜裏的索命株藤,纏得人無法呼吸。“珍姐姐仿佛很怕我呢,怎麽,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嗎?”“別過來!你別過來!”蕭珍兒的手在床上抓了兩下,突然拿起了自己的青瓷枕頭,瘋了一樣揮舞起來,“滾開!”靈兒果然停下腳步,看著她的樣子卻是冷笑,“看來珍姐姐是真不願見我了,那也沒辦法了,姐姐明日一早就要被送到莊子上,這輩子大概都沒法再見到文傑了,我還以為姐姐會有話希望我能代你轉達呢。”說著,她轉身作勢要走,“不打擾姐姐休息了。”“等等!”蕭珍兒在片刻的呆怔後卻扔下枕頭,顧不得害怕了,光腳從床上跳下來,緊緊拉住了靈兒的手,用力之大連指甲都顯出了白色,“你剛才說什麽?我要去莊子上?我為什麽要去那兒!你騙我!”“我騙你做什麽?”靈兒被她抓得有些痛,臉上卻不動聲色,隻是冷淡道,“你慫恿文傑在生辰的時候為你求情,王爺覺得你不安分,故意挑唆王府子嗣,所以決定將你趕出去,旨意明天早上就發了。”“不可能的!不可能!”蕭珍兒的眼睛紅了,失控地喊了起來,“我沒有挑唆!我隻是想要我自己的兒子!他本來就是我的孩子,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也是你不要的孩子。”靈兒冷靜道,“你忘了嗎?早在一年前你就將他寄認到王妃名下了,而現在,他是我徐靈兒之子。王爺一心想讓王府盡快恢複平靜,你偏偏不識好歹,興風作浪。你說,王爺怎會容你?”“……”蕭珍兒低下頭,臉色慘白,發髻淩亂,低喃道,“不行,不行,我要見王爺……”說著,就想拉門而去。靈兒在她背後笑開:“你以為王爺會見你嗎?蔽詞守衛森嚴,你深夜硬闖,隻怕還沒走到王爺跟前就被當成刺客給殺了。”蕭珍兒停住,手還停在門閂上,卻再也無力拉動。慢慢地,她回轉過身來,身體依然在發抖,語氣卻好像冷靜下來一些了,她問:“靈側妃希望我怎麽樣?”靈兒挑眉看著她,不語。蕭珍兒深吸一口氣,再次問道:“您露夜前來,大約不隻是為了給我這樣一個即將被趕出府的庶妃通風報信吧?”“哈哈哈,珍姐姐果然快人快語——我今日來,是為尋求合作。”靈兒笑了開,說著,一擺手,自己先行坐回到桌邊,也示意蕭珍兒坐下。蕭珍兒冷著臉,動作遲疑地過去,望著她的眼神卻如視蛇蠍,“我已落魄至此,哪裏還有跟您合作的分量?”“姐姐何必過謙呢?您不是還有一位聽話的好兒子嗎?”她著重強調了“聽話”二字,明顯意有所指。而蕭珍兒就如同被那兩字驚了一樣,才要坐下的身體彈跳起來,眼神如困獸一般死死瞪著靈兒,“你想做什麽?告訴你,別打我兒子的主意,否則我就和你拚了!”那模樣,倒像下一刻就要撲過去掐死靈兒一樣!門外隱隱有了動靜,但礙於靈兒還沒出聲,倒不曾衝進來。靈兒依舊笑著,卻是輕蔑,“顧文傑不過一個失寵妃子的兒子,就算是目前的王府長子,又真有什麽稀罕的嗎?何況,還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你大約真是關得太久了,早已不清楚這府裏的形勢了,現在雲羅郡主是王爺心目中第一個人,隻要她笑一笑,王爺就肯為她翻了天!陳盈姍那個賤婢後來居上,從歌姬一躍成了庶妃,現在又有了孩子,若是等她生下了,恐怕側妃之位也指日可待了!這兩個人才是本妃的心腹大患,你和你那個損了身子的兒子,對我來說又算什麽?”她這一番話,分明將蕭珍兒和文傑鄙視到了骨子裏,卻讓蕭珍兒莫名安心了下來。既然自己和孩子現在連對手都不夠瞧的,也就意味著靈兒至少不準備出手對付自己了。但她仍不會就此放心,而是提著警戒道:“既然如此,你還來找我是何故?”靈兒一勾唇,眼神在黑夜裏亮得驚人,美麗的紅唇緩緩吐出駭人聽聞的字眼:“我要陳盈姍生不下這個孩子,我要雲羅認下治府不嚴之過為這個孩子負責!”


  蕭珍兒震驚困惑,想問似又問不出來。靈兒詭秘一笑,為她解答了疑問:“陳庶妃平時散步的路線,與傑哥兒下學時走的倒是同路呢……”蕭珍兒哆嗦著唇,指著她,突地放聲笑出來:“徐靈兒,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你以為我會教唆自己的兒子幫你爭寵,幫你掃除敵人?憑什麽?”靈兒撥弄著自己的寶石指甲,語氣平靜寡淡,“就憑--我可以把你的兒子還給你。”“……”蕭珍兒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完全呆愣在那裏。靈兒抬起頭,看向她,微微一笑道:“等陳盈姍的胎掉了,我會向王爺請奏力有不支,將孩子送回你身邊,由你自己教養。”“待木已成舟,你還會遵守諾言?”靈兒嗤笑一聲:“若我不遵守,至少你當時也在府裏,而不是在哪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莊子裏,大可以去向王爺告發我。”蕭珍兒依舊懷疑地看著她,“傑哥兒可是王府唯一的男丁,你舍得放棄?”“唯一嗎?”靈兒諷刺一笑,“很快就不是了呢,陳庶妃肚子裏有一個,而我……”她低下頭,沒有戴著假指甲的左手輕柔地撫上了自己的小腹,眼底流露出一抹溫柔。隻消一個神色,便什麽都不必多說了。蕭珍兒心中暗恨,居然叫這個賤人給懷上了,但是她當了寵妃也有大半年了,即使有孕也並不奇怪。她現在自身難保,還顧不上計較這些,眼下脫困才是第一。蕭珍兒沉下心,細細思索了片刻又問道:“就算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已經看不上傑哥兒了,但我怎麽敢確定陳氏的事兒了結後,你不會把我們母子推出去當替罪羊?畢竟你有了兒子,府裏的孩子還不是越少越好……”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極低,卻是大實話。有哪個有兒子的女人,希望府裏還有別的男孩在?靈兒隻用眼角瞥了瞥她,手依然護著肚子,神色淡淡的斥責:“短視!所以像你這樣的人,最多隻能做一時寵妃,永遠當不得一府之主。你的兒子被毒傷了根本,文不能過度讀書,武不能勤加操練,又有你這麽一個不被王爺喜歡的娘,將來除了做一個碌碌無為的少爺,還能有什麽作為?這樣的男丁也值得我來忌憚?倒是正好給我的兒子吸引些目光,保駕護航呢!把你推出去做替罪羊?嗬嗬,這麽大一件事隻用來對付一個失寵庶妃,我圖的是什麽?你以為自己能跟雲羅郡主比嗎?”她一字一句,都能顯出自己的驕傲和對蕭珍兒母子的蔑視,但就是這樣,反倒讓蕭珍兒徹底踏實下來。事到如今,她早就不求世子母親的位置了,不論她將來能不能複位如昔,不論自己的孩子以後會不會受到王爺的重視,隻要她還可以跟兒子在一起,都是平平安安的,待兒子長成人,出去開衙建府,再將她接出去,喝杯兒媳婦茶,帶帶孫子,過些再也不用擔驚受怕被趕出去的日子,就已經是上蒼的額外恩賜了。蕭珍兒閉上眼,沉默著,也屈服著,許久之後,終於聲線沙啞地開口:“你希望我怎麽做……”

  流珠扶著靈兒往外走的時候,表情似哭似笑,眼睛不住地往靈兒肚子上瞟,顯然是歡喜壞了。靈兒心裏暗暗歎了口氣,倒是叫這個丫頭白開心了。她拍拍流珠的手,示意流珠不要在花園裏多言,低聲道:“回去我再跟你講。”流珠捂著嘴,眼睛紅紅的,警戒地朝周圍看了看,然後拚命點頭。等到進了屋,流珠馬上將所有丫鬟太監都打發出去,幾步衝到靈兒身邊,想要伸手摸靈兒的肚子,又不敢的樣子,“主子,您、您有了?”靈兒深深地注視著流珠,腦子裏閃現的是她一路跟著自己從宮裏到府裏的不易和忠誠,過了一會兒,靈兒伸手拉了她到自己身邊坐下,緩聲道:“流珠,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沒有孩子,並且以後大約都不會有了。”“什麽?”流珠下意識想驚呼出聲,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整個人震驚而不可置信地站起來,低頭看著靈兒。靈兒點點頭,目光幽暗地看向窗外,“就是那次燕巧下毒,我被傷了身子,太醫說以後怕是很難懷上了……”“怎麽會呢?不會的……”流珠流下淚來,蹲下身緊緊握住靈兒的手道,“您還這麽年輕,奴婢去稟報王爺,讓王爺延請天下名醫,一定有辦法的啊……”說著,就想轉身往外走!靈兒苦笑著一把拉回她,歎道:“別傻了,這件事王爺早就知道了。何況給我診脈的是陸、王兩位太醫,太醫院的聖手,若是連他們都無法,民間那些大夫又有何用?”“主子您別灰心……”流珠見靈兒眼圈也有些紅了,趕緊扭過頭,擦擦自己的淚,生怕自己帶得主子更不開心,“就是醫師不行,我們可以求助神明的,據說法華寺的慧明禪師非常靈驗,很多京中無子的貴太太都是在那裏求到了子嗣,我們、我們也可以試試啊……主子您好人有好報,一定可以的……”“神明?”靈兒眼裏一閃,輕嘲笑笑,自言自語一般低語道,“我自問是個好人的時候都沒有得到福報,現在又哪敢去褻瀆神靈呢?”“您……您說什麽?”


  “沒什麽。”靈兒搖搖頭,吐了口氣,扶起流珠,語重心長道,“你不必為我擔憂,即使我一生不孕又怎樣?多少女人生子都在鬼門關走一圈,現在我什麽都沒做就已經有了一個兒子,那是顧王府唯一的男孩,玉牒已改,我就是他的生母。”“可——可是傑哥兒身子畢竟有損,他將來能成為您的保障嗎?”流珠吞吞吐吐道。誰都知道,一個不健康的男孩是無法繼承爵位的。“傻丫頭,就因為這樣,他才是我的保障。”靈兒笑笑,伸手為流珠正了正一路疾走都歪了的簪子,親昵的姿態倒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妹妹,“我問你,十年後文傑成婚時王爺多大年紀?”“王爺四十出頭,正是春秋鼎盛……啊!”流珠說完,就仿佛發現了什麽大秘密一樣,驚訝地捂住嘴,看向靈兒。靈兒隻是淡淡一笑,並未再過多解釋。沒錯,待到文傑成婚甚至生子的時候,顧王爺仍舊大權在握,到時——不看王子看王孫。甚至,還有更深一層,四十歲的男人正是權力頂峰卻又才開始害怕失去的時候,那會兒,恐怕一個健康能幹的兒子才會成為他的忌諱呢!隻要她能嚴格把控住顧文傑的後院,未來多為他娶賢良淑德女子,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十年時間,總能培育出一個健康又可塑的男孩。前提是——顧文傑就是她的兒子,從他的心裏到事實都是如此。“流珠,你是我的貼身侍婢,這段時間你一定要盡力做出我有孕,卻為了安全暫時隱瞞不報的假象。咱們院裏怕是有蕭珍兒那個賤人的釘子呢,隻要她相信我有孩子,不稀罕文傑了,一定會鋌而走險,為我對付陳盈姍的。”“主子您放心,奴婢一定辦好這事!”流珠跪下發誓,說著,又真心地對靈兒讚歎道,“這招一箭三雕真是妙計了!隻要蕭珍兒、陳盈姍、雲羅都不在了,誰還能跟您爭呢?”靈兒笑笑,目光看向跳躍閃動的燭火,慢慢模糊了麵容。


  清晨時分,天還沒亮,顧文傑難得不用奶娘叫,早早就收拾了書包衣裳,做賊一樣溜邊往外走。可還沒走出清虹苑,身後就響起了淡淡的聲音:“早膳還沒吃,這是要去哪兒?”顧文傑小身體僵住了,緩緩回過頭,就見流珠扶著靈兒站在廊下。靈兒沒什麽情緒地看了他一眼,徑自轉過身道:“備了你最愛吃的點心,進來用些再去上學。”顧文傑一步三蹭地過去,低著頭,老大不願意。坦白來說,這個靈母妃對自己並不算太差,吃的用的一切都給最好的,但他知道這不是他親娘,她看著自己的眼神沒有真正的關懷。他走進去,在丫鬟的幫扶下坐下,靈兒已經親自執起筷子,為他夾了一塊芙蓉糕,“快點吃,一會兒再喝一碗羊奶,太醫說那個對小孩身體好。對了,等會走時也帶一些,中午喝。”“是,母妃……”顧文傑悶悶道,迅速吃東西,隻希望早點吃完早點走,省得被靈兒提起昨天的事再把自己罵一頓。沒想到一頓飯下來,靈兒除了給他夾菜,囑咐他上課要聽先生話之類,對昨日的話隻字不提。好不容易吃完了,他滑溜著從椅子上下來,也不要奶娘擦嘴了,直接用手抹了就對靈兒草草行禮道:“母妃,我……我吃飽了,上學去了,晚上回來再給您請安。”靈兒擺擺手,無話,示意他去吧。文傑一溜煙走了,快到門口馬車的時候,後頭流珠卻追過來喊:“二少爺!二少爺!”文傑本想叫馬車快走,可流珠都已經到近前了,那馬夫也不敢撂下靈側妃身邊的大丫頭不理,隻好當沒聽見文傑的話。文傑氣得踢了馬車一腳。這時,流珠也氣喘籲籲地走到他跟前了。文傑沒辦法,隻得從馬車上慢悠悠地滑下去,垂頭喪氣地站著,也做好了被流珠代傳話,讓靈兒罵一遭的準備了。沒想到流珠對他卻如以往一樣親昵,低頭摸摸他的腦袋道:“二少爺,怎麽奴婢越叫您跑得越快呢?”文傑不吭聲。流珠歎了口氣,從身後拿出一個極精美的盒子,塞到他手裏道:“拿著吧,這是娘娘給你準備的生辰禮物。但昨天……昨天沒機會給你。”文傑的臉莫名地有些發燙,悶悶應了一聲,接過扔給身邊的小廝,問:“流珠姑姑還有事嗎?沒事我要去上學了。”說著,就已急慌慌地鑽進馬車裏了。一上午的讀書時光很快過去,合得來的侯門貴子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坐到庭院裏分享食物。小廝在給文傑放下食盒,擺上羊乳的時候,順便也留下了那個包裝得很漂亮的錦盒。文傑沒有拆開的興趣,倒引來了同桌海運司主事獨子鄭雲的注意。“咦?這個東西看著好眼熟啊,文傑我能打開看看嗎?”

  “啊?哦,你說那個啊,看吧。”顧文傑心不在焉道,“那是我的生辰禮物。”幾個小少爺嘻嘻哈哈地打開盒子,看到裏麵物品的一瞬,都停了鬧聲,下意識地低低“哇”了一聲。正午的日光下,木盒以絲絨作底襯,純銀打造的懷表上雕滿了花朵與寶石。海運司主事家的小少爺試探著按了開啟懷表的按鈕,表蓋“啪”地翻開,一隻做得活靈活現的鳥從內側立了起來,極好聽地叫了兩聲,又縮了回去。那技藝,簡直巧奪天工。“天啊……這東西也太好了吧?我在大內都沒見過呢!”“就是就是,這一看就是西域那邊過來的東西,可是我父王怎麽沒有?不行不行,回去我一定央著他送我!”小孩子們鬧哄哄圍作了一堆,這時,鄭雲咳咳兩聲,故作大人樣地開口了:“你們別吵了,這東西來頭可大著呢,你們想要,也得要得著啊!”眾人見他知道這懷表的來曆,立刻央著他說,連顧文傑都忍不住朝他看過去。鄭雲賣夠了關子,才得意地對大夥道:“告訴你們吧,這可不是普通的懷表,這叫靈鳥懷表,每日打開的第一次會有靈鳥蹦出來歌唱,意寓一日吉祥的好彩頭,其他時間開表它是不會出來的。西域國王那裏一共有四塊,我父親兩個月前從他們那裏帶回來兩塊,都進獻給了太後。太後老人家說這是年輕女子才喜歡的花裏胡哨樣式,自己一個都沒留!一塊賞給了才誕下皇子的和妃娘娘,另一塊就給了當時跟顧王爺一起進宮的靈側妃娘娘。”說到這,他又看向顧文傑,壓低聲音道,“哎,其實你那個便宜母妃對你還不錯呢,這天大的體麵都送給你了……”顧文傑抿著小嘴巴,伸手將懷表拿回來,盯著那鳥,陷入沉默。回府的時候他故意到靈兒那裏晃了一圈,本來想著這位靈母妃一定會借機說懷表的事,來體現她有多麽寬大仁義,非但不怪責他生辰鬧事,反而報之厚禮。沒想到他料錯了,這個女人還是跟之前一樣,對自己麵上淡淡的,該給他拿點心就拿點心,該叫他回去讀書就打發他走。顧文傑人小鬼大,聽靈兒的話告退了,但是繞了一圈又溜了回去,回到廊下,趁著天色微暗,門口又沒人,光明正大地聽起壁角來。隻聽流珠在裏麵道:“主子您何必總是對二少爺這樣呢?他畢竟孩子心氣,您就是給他再好的物件,再好的食物,也比不得您溫言軟語,天天陪他玩來得好。”“糊塗!”靈兒仿佛在裏麵斥責人,“他是男孩子,將來要支撐門戶,總依偎在母親身邊像什麽樣子?就是王爺也不會喜歡。我不願太寵他,你們也要記得,二少爺的衣食住行全要精心,但日常玩耍休息切不可隨著他的性子來。”


  “是是是,都是奴婢們寵……”流珠好像無奈了一般,嘀咕道,“羊奶那東西都是草原運來的,全王府每日也就那一小桶的份例,您倒好,連吃帶送地全緊著二少爺一個人了。還有太後娘娘賞賜的懷表,那是多貴重的東西,怎就輕易給了二少爺呢?到時候跟大內還要好一番交代……”“你就別絮叨了--”靈兒歎氣打斷,“我一個深閨婦人,要那麽多‘貴重’做什麽?反倒是文傑,他生母顧不上他,王爺又不理會後宅的事,我現在是他的母妃,他出來進去的我總要給他準備個體麵在身上,才不會被人小瞧……”“您喲,就是太善了,好心又不說,您拿傑哥兒當兒子,也要他將您當娘才好……”後麵的聲音漸漸低了,文傑抹了把眼角邊的濕潤,躡手躡腳地走遠。屋內,靈兒與流珠對視一眼,發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文傑回到自己房裏時,拿出懷表發了好一會兒呆,總覺得很多事跟自己想的好像不太一樣。打從他被認到徐氏名下,母親隻要一有機會見他,就會跟他說靈兒如何不安好心,府裏除了她以外的妃子也都是壞的,惡的。是,沒錯,自己現在三天兩頭鬧場小病都是因為之前燕巧給他下毒,可他在靈兒身邊也住了快一年了,這不也什麽事都沒有嗎?再加上今天聽靈兒說了這樣一番話,仔細回想起來,她可不就是這樣的人?對自己淡淡的,可什麽事也都給自己打理好了,比起以前在親母身邊時,似乎也說不上差在哪兒。隻是……感情上總歸覺得不如生母。文傑歎了口氣,放下懷表,轉而摸上自己小脖子裏掛的白玉吊墜,那是母親在他很小時親手為他從廟裏求來的。他心裏依舊是向著自己母親的,但多多少少,已經開始為昨日生辰給靈兒鬧了沒臉而感到愧疚。或者,他不應該聽母親的話,生日時突然發難,向父王求情,而應該……應該先跟靈母妃說一聲?是啊,她現在的身份那麽高貴,她的品格也那樣美好,或許她願意幫助自己的母親也說不定呢?在幾日的躊躇後,顧文傑跪倒在了靈兒房外。靈兒一聽說他在外頭,馬上叫人把他帶進去,用比平時快了很多的速度梳洗完後,穿著一身家常的淺綠色常服就出來了。“文傑怎麽了?今天不用去上學嗎?這麽早來找母妃有事?”文傑左右看看,小大人一樣走上前,咬著牙,突然撲通跪下,“請母妃屏退左右。”靈兒嚇了一跳,伸手趕緊去扶他,“這是怎麽了?有話好好說。”而流珠已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帶著下人都離去了。門關上,文傑委屈又羞愧地落了淚,被靈兒抱在懷裏,幹脆也不抬頭了,悶悶道:“母妃,對不起……”“傻孩子,跟我道什麽歉啊?是不是沒睡醒呢?哈哈。”靈兒故意輕鬆笑笑,好像想引他開心一樣。靈兒難得和顏悅色,卻叫文傑心裏更不舒服,他將頭埋得更深,在靈兒膝上一個勁兒搖頭,“不是,是我做錯了,母妃,我那天不應該去求父王的……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想讓您丟臉……”“就為這事?”頭頂上,靈兒歎了口氣,手上稍用了點力氣,將他從懷裏拉出來,伸手為他擦眼淚。文傑覺得不好意思,扭過頭還不想讓她看。靈兒笑笑,收回手,沒再勉強,而是用了些力,將他抱到膝上,語重心長道:“母妃並不怕丟人,也沒有覺得丟人,隻是……隻是有點傷心。你在我這裏住了一年,我不敢說能讓你全然開心,但自問也是把你當成親生兒子來看待的。可是你,明顯沒真的將我當成過你母親……”“母妃!”他急急開口想解釋,卻被靈兒柔柔的手指輕輕擋住了嘴。靈兒微笑著繼續道:“別怕,我沒怪你,可能就像很多人說的,你長大了,也記事了,會比較了,覺得我不如你的生母,想回到她身邊也是人之常情。我們總算有一年的母子緣,我也不想你傷心,其實隻要你來跟我講,我會為你母親周旋的……”“母妃……”文傑眨眨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眼圈都紅了,“你、你真的願意幫我娘……”“傻孩子,我不是已經在做了嗎?”靈兒笑笑,摟著他又往自己膝上抬了幾分,好似是怕他滑下去,而後看著窗外,斟酌著道,“你母親被送到莊子的事已被我拖下來了。你父王現在是還沒消氣,趕明好些了,我就想法子讓他把你母親放出來,到時你們母子二人便可以團聚了……”文傑呆呆地聽著,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身子一轉,回過頭就抱住了靈兒的脖子,一邊哭一邊喊:“母妃,對不起!母妃,對不起……”“好了,沒事了,沒事了……”過了好久,文傑才平複下來。

  靈兒看著時間,一邊招呼人進來快點給他更衣擦臉準備上學,一邊對他溫和道:“行了,今兒咱娘兩個把話說開了,以後你再想去看蕭氏也別偷著藏著了,帶上人大大方方去,有人問就說是我準的。我現在管著府權,這點臉麵還是有的……”文傑聽靈兒交代著,不住點頭,小模樣服順得很。很快文傑便被流珠等幾個大丫頭重新梳洗打扮完了,靈兒牽著他的手,往廊下走,如這一年間很多次做的那樣,絮絮叨叨交代著:“好好念書,別惹先生生氣,和同窗口角了也不許先動手,回來跟你父王母妃說……”文傑聽著,聽著……不知怎的,心念一動,停住腳步,仰起小腦袋,有些擔憂地問:“母妃,如果有一天文傑真的不住在這兒了,您會不會不習慣?會不會悶?”靈兒一愣,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麽說,眼底微微一紅,隨即又別過頭掩飾了。她蹲下身,抱住他,滿足地笑著道:“傑哥兒真是長大了,懂事了,不過沒關係,母妃不會悶,母妃……有其他很重要的事要做。而且,你也可以常來看母妃的,對不對?”文傑用力點頭:“對,我一定不會忘了您,我肯定要經常看您的。”說著,稚氣地伸出手,“不信拉鉤!”靈兒笑著伸出手,兩隻大拇指在清晨的日光下重疊--隻是小的那隻手指近乎透明,大的卻因染了過度雕琢的蔻丹,而早已看不清本來的顏色……


  兩日後文傑再去看蕭珍兒的時候,果然是被流珠大大方方領到珍緋閣大門外,由侍從打開門放進去的。文傑特意給母親拎了一籃子的點心,隻是蕭珍兒打開盒子,卻明顯沒什麽胃口。“母妃,是不合口味嗎?還是您病了?”他擔心地問。蕭珍兒苦笑著搖搖頭,伸手摸摸兒子的頭,說:“不是,傑哥兒帶來的都是母妃愛吃的,隻是——整天憋在這四方院子裏,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出滋味兒。”她環視飾物簡陋的房屋,歎了口氣。文傑心裏也不好受,握住她的手低聲勸慰:“母妃別這樣,您再堅持一下,兒子已經向靈妃娘娘懇求,請她幫忙將您放出來,她還應允兒子會讓我回您身邊……”“她答應了?她會那麽好心?”蕭珍兒冷笑一聲,想到靈兒一朝得勢那耀武揚威的德行,自言自語一樣道,“以前我竟是沒看出來,這個表麵老實的丫頭卻是條蛇!早知道,在她一進門時就該鏟除了她!”“真的!她答應了!”文傑莫名有點不愛聽母妃辱罵靈兒了,可又不好頂撞,遂將靈兒的話轉述給她,“靈妃娘娘說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讓兒子回您身邊比較好。”“她這麽說?”蕭珍兒垂眸思索片刻,倒是跟之前文傑身邊的內應婢女回過來的話對上了——婢女說靈兒時常嘔吐,屋裏禁了香料,小衣全權由流珠自己料理。這些倒真像懷孕了的樣子。不過那個女人為什麽不說呢?她現在已經是側妃了,難道不想更進一步?不……不對,蕭珍兒這一年被拘禁,平時除了思考也沒有太多事做,性子倒是比以前沉穩聰慧了些。她琢磨著顧明淵的性格,覺得以那個男人的行事秉性,為了一個未成形還未斷定男女的胎兒給後妃晉位是有可能的,但貿然再封正妃的可能性卻不大。靈兒或許也在等胎象穩固,甚至,在等這個孩子能被診出男女。要不要……趁這個時候狠狠打擊那個徐靈兒?這個念頭才一出來,就被蕭珍兒自己掐斷了,且不說這會兒她能力有限,就是徐靈兒的孩子沒了,對她短期來說也是有害無利。隻有徐靈兒有了兒子,才能不稀罕她的兒子。蕭珍兒沉了沉氣,眼神幽深了下來。文傑看著母妃的神色,最終也沒把懷表的事說出來。母親一定不相信靈兒是對自己好的,說出來反而招罵,罷了,隻要自己記得這位靈母妃還是不錯的,以後多多走動孝敬就好了……文傑偏頭想著。那塊靈鳥懷表,就這樣在孩子心裏第一次紮了根。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清晨,靈兒如往常一樣將文傑送走,她穿著玫紅色的側妃常服,外罩著鵝毛白籠袖小衫,含笑站在廊下,目送著“兒子”遠去,嘴裏發出淡淡的低問:“奶娘確定在傑哥兒的貼身衣服裏發現了兩顆琉璃珠子?”“是的,主子。”流珠福了福身,小聲道,“奶娘按照我們的吩咐,發覺了也沒出聲,先來稟報的。”“很好--”靈兒喟歎般地笑了一聲,“傑哥兒平日讀書辛苦了,便是偶爾帶些珠子玩,也是孩童本性,下人不便多說的。”“正是這個理呢。”流珠也跟著笑了起來。靈兒微微眯著眼,看向遠處漸漸升起的太陽,心想,今日應該是個好天氣吧。三個時辰後,攝政王府的沉靜肅穆被一聲尖叫聲打破——“不好了,不好了!陳妃娘娘摔倒了!”芳花園。府裏所有有名位的妃子大管事全都齊聚於此,靈兒已經換下那身紅豔的裝束,穿著一襲淺綠色常服,素淡又不失禮地守在門外,滿臉焦急。“章太醫呢?我不是讓你們拿王爺的名帖去太醫院請人了嗎?怎麽還沒來?”


  “主子您別急,有劉太醫在裏頭守著出不了亂子。章太醫現下正在宮裏給和妃娘娘診平安脈呢,咱們的人就等在太醫院門口,隻要他一回去立馬就接過來人--”流珠紅著眼,擔憂地扶著靈兒,想讓她先坐下。靈兒卻煩躁地一把推開她,“你別扯我了,我眼下坐不住。章太醫是多少年的醫界聖手了,劉太醫比不得的——對了,你剛才說章太醫正在和妃娘娘那裏是嗎?”她突地定住,微微咬牙,下定決心一樣道,“不行,我得進宮一趟,親自去將章太醫請過來。”說著,就想出門往外去!流珠在後頭趕不及,跺著腳連聲叫著就來追。靈兒卻理都不理,徑自走到門口,掀開簾子,正好跟臉色陰沉的顧明淵走了對臉!“呀!王爺!”靈兒嚇得往後退一步,險些摔倒,就被顧明淵一把攔腰給扶了。男人的神色仍舊難看,可看著靈兒的眼神難得露出一點兒複雜的柔和,他扶著她站穩了,才道:“我在門口都聽到了,你先別去,看看陳氏情況再說。和妃肚子裏是皇上的長子,全天下都在看著,你在這個時候強把章太醫叫出來,禦史台一定翻了天。”“王爺……”靈兒怔怔盯了顧明淵片刻,突地眼圈一紅,落了淚,“您可算回來了,妾身都不知怎麽辦好了。”頓了頓又福身請罪,哽咽著說,“是妾身思慮不周,差點給您闖了大禍,請王爺責罰。”顧明淵擺擺手,歎息道:“本王知道你也是為陳氏著急。”他拍拍靈兒的手,真心道:“這麽大個家,辛苦你了。”“……不辛苦。”靈兒樣子險些哭出來,又忍住了,扶著顧明淵往裏走,“您還是快看看盈姍妹妹吧。”說到盈姍,顧明淵的眼神又陰鬱了,一邊往裏走一邊問:“好好的怎麽會摔跤,問過了嗎?”“眼下忙成一團,妾身還沒顧上審問,不過已經將所有相關下人都關起來了,隻等爺回來問話。”顧明淵點點頭,模樣也是極煩躁。劉太醫聽說顧王爺來了不敢耽擱,朝床上已如血人一般昏迷的陳氏歎了口氣,吩咐婆子準備好打胎藥,然後便帶著醫官出來給顧明淵請安兼匯報。“奴才給王爺請安,王爺千歲……”“行了!”顧明淵嫌他一大把年紀腿腳慢,不待他將禮行完就擺手道,“這時候就別講虛禮了,告訴本王陳氏到底怎麽樣,孩子還能不能保住?”劉太醫到底跪下了,顫顫巍巍磕了個頭,“回王爺,娘娘是在硬石路麵上摔倒,她月份本就不穩,重創之下,恐、恐……”他不敢再說。顧明淵沉默了。屋裏的氣氛頓時如千裏冰封,叫人連呼吸都困難。在這沉默中,劉太醫覺得渾身血液都要給凍住了,明明冷到極致,頭上卻有大滴大滴的汗滴到地上。突然,他聽到顧明淵用低沉得駭人的語氣問:“如果……不計較大人呢?”劉太醫劇烈顫抖了一下,連屋子裏的女人也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顧明淵這是要太醫用虎狼之藥,強行將母體養分逼入胎兒,保孩子能到降生月份。當然,之後母親會怎樣就是一個誰都知道的結局了。劉太醫佝僂著背,頭都不敢抬,哭喪著臉說:“王、王爺,此法若是用於臨近七月的產婦或許可以一搏,但陳妃娘娘她、她尚不足三月!跌傷又重,強行保胎隻會……隻會母子俱亡啊!”顧明淵終於閉上眼,這個男人終年都是冷漠而孤傲的,風霜一樣的眉宇難得露出了滄桑疲憊的模樣。這是他死去的第幾個孩兒了?顧文宇,顧文英,顧敏敏,燕巧肚子裏的,還有以前許多妃子沒生下來的……是不是上蒼在報應他前半生殺戮太過,所以要讓他晚景蒼涼?如今,他隻有一個被太醫斷言活不過三十歲的兒子,還有一個迄今未找回生死不知的弟弟。多可笑,想他堂堂攝政王,掌豐啟半壁江山,令外敵聞風喪膽,眼下遇到的困局卻是顧王府要斷了香火。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顧王府必須要有個根。他睜開眼,沉沉地吐了口氣,一瞬間,他又是高高在上的王。“你們,該怎樣治就怎樣治吧,就是孩子保不住也不要虧待她。”顧明淵扶著椅子扶手站起身,拒絕了靈兒想要將他攙扶出去的舉動,眼底閃過陰鷙的殺意,“你留在這裏,本王,要去看看到底是什麽妖孽要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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