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陰謀
“主子,這是今季最好的一批人參,奴婢全拿過來了,給您補補身子。你看這參頭多好,都跟小娃娃似的了。”流珠捧著個蓋著紅綢布的金絲楠木托盤過來,歡天喜地地說道。靈兒臉色卻是一變,“誰要你把這些拿來的?快送回去!”“主子……”流珠不料靈兒非但沒誇她,反倒訓斥一通,又是當著滿屋小丫頭的麵,當即紅了眼眶。靈兒瞧著她,想到當初她一起陪自己熬過來不離不棄的情分,隻得歎了口氣,先叫伺候打扇茶水的丫頭們都下去,然後才緩下聲音對流珠道:“不是我要說你,但流珠你也忒招搖了,就這麽捧著個盤子過來,要落下多少話柄?”流珠委屈得不行,“我哪有這麽傻,從庫房帶出來的是食盒,隻是捧給娘娘您前才換了盤子,沒人會注意到的。”“那也不行。”靈兒肅容道,“每一季每一月,各院應分到多少百年老參多少參根參柱,府裏的女人隻會比我們清楚。你現在把老參一窩蜂拿回來了,當各院的人都是傻了嗎?”流珠咬咬唇,將托盤放到一邊的桌子上,自己走上前,跪到靈兒腳邊給她捶腿,一邊捶一邊小聲道:“娘娘,奴婢覺得您也太小心太屈著自己了。要奴婢說,府裏上到主子下到管事婆娘,哪個不得對過手的東西扒下一層?從前咱們沒有這個權,現在您就管著廚房,您說今季人參少了,那就是少了,誰敢置喙一聲?”“傻丫頭。”靈兒笑著用扇子敲了下流珠的頭,嗔怪道,“人家嘴上不說,難道心裏就不想?正因為府裏管事的都是這種作風,我才更得小心謹慎,不能多拿一點兒東西,這樣王爺才會更信任我。”說著,她一頓,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自言自語一樣道,“何況雲羅管事時,府裏各院得寵的不得寵的,何曾少過一分份例?”流珠撇撇嘴,不服地嘀咕道:“那且是,她還用貪嗎?她就跟王爺住在一處,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在她的院裏,哪裏看得上咱們這點子東西?”靈兒眼底閃過一道狠厲之色,這次卻沒說話。而流珠還在不高興地叨叨著,一副為她不平的樣子,“奴婢記得好久之前,就是您還不得意的時候,有一次我從他們院前經過,見到德公公捧著個食盒,唉聲歎氣地出來跟小丫頭說,豬腳阿膠湯、紅棗蛤蜊人參露、青筍野龜燉白鷺,郡主竟是一個都不肯碰,一口不肯喝,這下好了,白忙了,又都得倒了——”流珠搖頭晃腦地學著小德子當時為難的口氣,忽然收了那滑稽樣,哼了一聲,頗為不忿道:“多少湯水呀。她不喝,寧可倒了也不想著給咱們,虧得您和她還姐妹一場呢!”靈兒聽得有些出神,待她嘰裏呱啦說完了,才自嘲般地輕笑一聲,慢慢道:“什麽姐妹……都不知是哪輩子的事了。你不記得嗎?當初她可是眼見著我吃燕巧的毒甜湯都沒反應的。何況--”她低下頭,染著豆蔻的白皙手指輕輕點上廚房采購冊子,說:“她這次已經算給了我一份厚禮了。”後廚,多少油水都在裏麵呢。不過,她可不是會貪圖眼前小利的人……雲羅,希望你這次不是有意設個套給我,不然,一定會讓你失望了……
從婢女到庶妃,陳盈姍對這種轉變似乎非常習慣,在接連兩日的侍寢後,她高調地出席了七月初三眾妃齊聚的品茗會。眾人當時正在花園裏其樂融融地喝茶閑談,衣香鬢影,寶釵華衣,端地一片天下太平。這樣的氣氛卻在盈姍邁進園時戛然而止。容庶妃推推正在那兒講笑話跟大家逗趣的鄭庶妃,低頭默不作聲地抿了口茶,將茶杯放到一邊。鄭庶妃側頭望去,就見盈姍正徐徐走來,她穿著一件豔粉色的薄紗披肩,裏麵是條銀色絲綢緞子曳尾裙,蓮藕般的胳膊和香肩從薄紗裏透出來,看起來著實妖嬈動人,當然,是在男人眼裏。女人們看著就不那麽舒服了,弄成這副狐媚的樣子是想勾搭誰呢?陳盈姍卻不管別人神色各異,自顧自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到容庶妃前頭——剛剛去更衣的姚側妃的位置上坐下,還偏頭看了眼旁邊用過的茶盞,若無其事地對婢子吩咐道:“給我換一盞茶來。”坐在容庶妃後頭的鄭庶妃沉不住氣道,“那是姚姐姐的位子,陳氏你似乎坐錯地方了。”“哦?是嗎?”陳盈姍裝傻似的左右看看,無辜地一攤手道,“姚姐姐並沒在此處,怕是走了吧?既然這樣我坐下也無妨。”“什麽無妨!”鄭庶妃怒道,“公侯之家行動坐臥處處都是有規矩的,就是姚姐姐真離席了,也該容庶妃補上去,坐到她的位置上,你在後頭加椅子才是!”姚側妃恰巧更衣回來,就聽到鄭庶妃正在喊著讓容庶妃坐到她的位置上去,當即黑了臉,問:“鄭妹妹,你在說什麽?我不過離開一會兒,你就惦記著分派我的座位了?”鄭庶妃嚇得臉發白,“噌”地站起來,手足無措地跟姚氏解釋:“不不,姐姐,我其實是……她……”陳盈姍被逗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樂得合不攏嘴,手裏的茶杯都拿不穩了,身邊的小丫頭趕緊過去幫她接了。一直麵容沉靜,默不作聲地坐在上首的靈兒,這會兒終於抬起眼,開了口:“姚姐姐你誤會了。方才盈姍妹妹急急趕過來參宴,沒找清自己的位置,竟是坐到你那裏去了。鄭妹妹正在教她排位之道,說如果你離席了那也該是席妹妹補到前麵來。”“是這樣啊。”姚氏扯扯嘴角,卻沒什麽笑意,對鄭氏斜著眼道,“那倒是我冤枉妹妹了。”鄭氏忙道不敢。盈姍也站了起來,對靈兒和姚氏各福了一禮,明眸善睞道:“是妹妹孟浪了。”姚氏哼了一聲,看都沒看她,揮手就叫下人把剛才她坐過的坐墊撤下去,換一個新的上來。這明顯的嫌棄引來周圍一片低笑聲,盈姍小臉緊繃著,噘著嘴,即使是憤怒的樣子都顯得極為美麗。是了,她才十五歲,花朵一樣的年紀呢。姚氏冷冷瞥了她一眼,心中厭惡更甚。盈姍的丫頭看她就這樣僵立在這兒也不像話,戰戰兢兢地請盈姍到後頭去坐。還伸手輕輕扯了下她的袖口。盈姍卻找到了發作的機會,回頭便是清脆的一耳光,柳葉眉倒豎嗬斥道:“作死啊!這可是王爺剛賞的錦絲紗,千金一匹,府裏一共才兩匹,拽壞了你拿命賠都不夠!”丫鬟捂著臉落下淚,撲通跪地,拚命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主子恕罪,主子饒命……”這一耳光簡直不是打在丫頭臉上,而是打在在場所有人臉上。容庶妃輕掀眼皮,秀美的美目一彎,笑意卻不達眼底,聲音柔柔道:“妹妹何必動這麽大火氣呢。真要管教丫頭大可以帶回自己院子隨意處置。王爺規定府裏不許隨意打殺奴仆,這要是有嘴碎的下人給您說到王爺那兒了,總是不美。”盈姍與她對視片刻,卻展顏一笑說:“多謝姐姐提醒,不過王爺賜下緞子的時候特意吩咐過,一定要下人小心料理,千萬別折損了好東西,相信就是今兒的事傳到王爺耳朵裏,他也不會責備我的。”
容庶妃地位雖不顯,但也算長寵不衰的老人,難得在低於自己位分的小妃子那兒碰了釘子,當即臉色就不那麽好看了。盈姍挑釁地一勾唇,絲毫不收斂。姚氏見不得她那囂張的樣子,輕斥一聲道:“不過拉一下,有什麽折損不折損的?何況以陳氏你這穿衣的喜好,若是再撕開個口子恐怕更美麗幾分呢。容妹妹你說對不對?”說著,用帕子捂住口,低低笑了起來。容庶妃也跟著樂開,美目一挑,顧盼若兮:“就是的,你看那天來的戲樓姑娘,穿的可不是破口子衣裳嗎?”“哈哈哈……”盈姍臉上的笑僵住,咬唇含怒,姚側妃和姓席的擺明說她有傷風化,但是姚氏畢竟是側妃,她一時也不敢太頂撞。這時,靈兒出來打了個圓場,笑道:“好了,盈姍你就別站著說話了,坐下再敘姐妹情也來得及。”盈姍謝恩坐下,就見靈兒繼續溫柔道:“盈姍這兩日一直服侍王爺也辛苦了,聽說今兒個王爺點了容庶妃陪駕,正好你也可輕鬆下,待過了晌午就來我這裏,內務府新送了些珍珠頭麵來,那款式一看便是你們小孩子戴的,你瞧瞧喜歡不,喜歡的話就都拿去吧。”一番話既給了容庶妃麵子,告誡盈姍容庶妃還是很得寵的,也撫慰了盈姍,表現了自己對她的重視,珍珠頭麵根本沒問別人,直接就給了她。當然,最重要的是顯示自己的地位--她已經接手了府裏的後廚和一部分針織首飾,名副其實地坐穩了第一側妃的位置,叫那些小妃子在她麵前不要太放肆了。盈姍神色一滯,隨即彎唇討巧地一笑,向靈兒蹲身行禮,然後甩著帕子婀娜行至自己的座位前,款款坐下,還不忘與容庶妃交換了一個挑釁的眼神。想把王爺搶走,不讓她奪下這接連侍寢三日的彩頭,也得看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了!晚間回來時顧明淵想了想還是先去了盈姍那裏,雖說點了容庶妃的夜,但晚膳他還是可以在別處用的。這兩日盈姍將他伺候得不錯,這個女子驕縱而烈性,以前身份低微還有所克製,現在一躍成了寵妃馬上露出本性了。但是她那點小狂妄還在顧明淵容忍範圍內,所以他並沒計較,反而帶著點寵溺的心態瞧著她孩子氣的這不依那不依,那可愛的小樣子,多像當年的雲羅。
他踏進芳花園主屋的門,習慣性地腳步一頓,已經做好盈姍行完禮馬上撲進他懷裏的準備了,沒想到今日一進去,裏頭卻靜悄悄的。“你們主子呢?”他側首問盈姍身邊的大丫頭彩蝶。彩蝶微垂著頭,聲音細小:“主子她……她不太舒服。”“不舒服?”顧明淵狐疑問,“早上本王出去時不是還好好的嗎?有沒有宣太醫來瞧瞧?”一邊說一邊往裏頭走,那丫頭忙緊隨在他身邊給他打簾子推門,顧明淵眼風一轉,正好瞅到彩蝶的半邊臉都是紅的。男人馬上停住腳步,皺緊眉頭道:“等等,你這臉是怎麽了?誰打的?”彩蝶嚇得撲通跪地,慌張道:“奴婢、奴婢沒事,不敢當王爺記掛……”顧明淵沉下臉,“混賬,我問的是你們主子,是不是有人給你們主子氣受了?”男人大多都是這樣,容不下自己的新歡受委屈,哪怕那個女子他並沒有多喜歡,但隻要他的目光還放在她身上一日,所有人就必須有所顧忌。不料,彩蝶在短暫的掙紮後,卻嗚咽著給出了一個讓他意外的回答——“是……是我們主子打的……”“好好的她打你做什麽?”顧明淵不信。彩蝶抹抹眼睛,起身朝顧明淵蹲了個禮,輕聲道:“您往前頭走看看就知道了。”前麵幾步就到了正房,彩蝶推開門,顧明淵往裏望去,正見到盈姍在那兒捧著他才賞的衣裳流眼淚。她哭得並不太美感,不像平時那些妃子們裝腔作勢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巴掌大的臉蛋上都是淚,但就是這樣,才更覺得真實,也讓他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兒。他掌權這麽多年,能讓顧明淵感到不悅的人大多都去了他看不到的地方。男人緩慢轉過視線,看著彩蝶,聲音陰鬱而低沉:“誰惹你們家主子了?”彩蝶小聲抽泣著答道:“今日主子穿著您賞的衣裳去參加娘娘們的賞花宴,沒想到被她們笑話說衣服像戲樓女子的,主子難受得很,當著靈側妃娘娘和姚側妃的麵又不敢吭聲,氣憤之下就……就打了奴婢一巴掌。但是又給容娘娘抓住了錯處,說王爺不許隨意打殺奴婢,她這是犯了禁的。主子回來就不痛快,又怕真被王爺責備,過了會兒便哭開了……”顧明淵聽後沉默了一下,淡淡道:“看來本王賞的衣服紮了某些人的眼了。”說罷,不再看彩蝶,抬腳便走了進去。盈姍趴在床上正哭著,身旁突然陷下去一些,有人坐下了。盈姍瞥了旁邊一眼,也不叫人,繼續掉眼淚。
男人磁性帶笑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怎麽?不理本王?那我可就走了?”“不要!”盈姍紅著眼,吸著鼻子噌地坐起來,一把抱住了顧明淵的胳膊,柔軟的身體緊緊纏住他,委屈無限道,“不許走。”“你這是怎麽了?哭什麽?”顧明淵慢條斯理地抬手,為她擦了擦眼淚。他本以為盈姍會同以前那些女子一樣,欲言又止地讓他問幾次才肯“勉強”說出來,不料這丫頭誠實得讓他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他一問,便說出來了。“王爺你不知道,她們都欺負我,尤其是那個姚側妃和容庶妃最壞了。她們說我的衣服像……像風塵女子的……”盈姍咬唇低下頭,跟個小兔子似的,低聲問:“王爺我是不是不該穿這身衣裳出去?”她攥著手裏的衣服問。而顧明淵竟還真拿起那紗衣看了看,煞有介事道,“這衣服的確隻適合穿在自己房裏。”“王爺!”盈姍“噌”地抬起頭,美目含怒瞪著顧明淵,卻沒什麽凶意,隻讓人覺得憋了一汪淚。顧明淵倒不忍繼續逗她了,搖頭失笑著將衣服丟到一旁,順手摟上盈姍的肩膀,說:“好了,別哭了。這事是容兒和姚氏做得不妥,衣服不管怎樣是本王賞的,她們妄談評判就不對,你當時就該大大方方告訴她們,好與不好本王喜歡便是。”盈姍撇撇嘴,含怨帶嗔地瞥他,如小輩兒跟家裏大人撒嬌一般嘀咕道:“王爺您說得好輕巧,好家夥,當時靈側妃、姚側妃、容庶妃好多人在呢,個個都比我位分高,我敢頂撞她們?”“嗬——”顧明淵饒有興趣地挑挑眉,身體往後挪挪,好像要仔細看看她,“你不敢頂撞她們,卻敢頂撞本王,這是何道理?”盈姍仿佛啞然,下一瞬,臉卻紅了,低頭絞著手指道:“那、那不一樣啊,王爺您又不是外人……”“不是外人?那本王是什麽人?”顧明淵看著她臉色緋紅,笑說之後,便起了回去的心思。盈姍看出他的意圖,依依不舍地問:“王爺,你要走了嗎?”“嗯。”顧明淵調笑問,“怎麽?舍不得本王?”盈姍沒應聲,卻緩慢小幅地點了點頭。男人心裏微微一軟,安慰道:“這樣吧,本王畢竟點了容庶妃的牌子,我去她那兒坐一坐,晚上再回來你這裏。這樣——高興了嗎?”“王爺?真的?”盈姍激動得眼睛都亮了,摟著男人的肩膀,搖晃著道,“你可不許誑我,說話要算數的!”
顧明淵笑開:“本王自然不騙你。”盈姍臉紅得發燙,歡歡喜喜地念叨著:“那王爺您晚上在她那兒不要吃太多哦,回來再陪我用一碗雪花蛤蜊粉絲湯,我昨兒嚐了口,真是太好吃了……對了,吃完那個一定要來一杯清甜的花草茶,既去腥味又助消化……”顧明淵應著,心裏則在思考著若晚上不留宿,現在還是趕緊過去的好,畢竟容庶妃的麵子也還是要顧忌些。這麽想著,再回過神來時卻發現盈姍不說了,低下頭問:“嗯?還要吃什麽?”盈姍腦袋埋他胸前安靜了一下,忽然悶悶道:“算了,晚上您還是不要過來了。”“為什麽?”顧明淵一怔。盈姍慢慢抬起頭,年輕稚氣的臉上也帶出一些憂愁,“王爺您寵我,我知道,但是府裏的姐姐們家世背景都好於我,又比我早進門,我一來便搶了容庶妃姐姐的夜,她們可怎麽看呢?”顧明淵沒料到她會這麽說,倒是偏頭看了她一眼,慢慢收了笑,隻是神色依舊是輕鬆的,問:“你這是真話呢,還是仍在不忿容庶妃她們說你的話?大不了本王答應你,等會兒會替你說一說容庶妃的,行了嗎?”盈姍仿佛完全沒聽懂他的試探一般,情緒依舊低落,搖搖頭道:“不用了,王爺您別去為我說什麽了。她們的話雖然不好聽,但也是事實……我的確,就是個歌姬。”一心告狀的女人不是像她這樣垂頭喪氣的,至少也要傷傷心,哭一哭才是。顧明淵瞧著她這樣,倒是放下了戒心,甚至還猶豫著伸出手,摸摸她的頭,安慰了一下,斟酌著安慰道:“你能自知身份很好,但也不要太過貶低自己。流落樂坊也並非你自己品性的問題,而是朝堂改局、政治鬥爭造成的必要犧牲。平心而論,你父親和哥哥還算清吏……”盈姍呆住,仿佛不可思議一樣直勾勾地盯著顧明淵。顧明淵微微一笑:“怎麽這麽看著本王?”“沒、沒事。”盈姍搖頭,似要落淚,咬著唇又拚命忍回去,“我隻是沒想到,王爺您會知道我的父兄,更沒想到您會這樣稱讚他們……”“這有什麽?”顧明淵一邊歎氣一邊笑,用習慣性抓著白玉佛珠的手輕輕敲敲盈姍的頭道,“你以為本王放到自己身邊的人,還不得查清祖上幾代背景?說起來,你的身世也是挺可憐,好好一個官宦家的女兒流落樂坊,吃了不少苦吧?”“沒有,妾身能有今天就不苦。”盈姍含淚笑著,乖乖坐到顧明淵身邊,不再是平時那妖嬈誘人的樣子,就那麽乖乖倚靠著顧明淵的胳膊,輕聲訴說起自己這幾年的經曆……“我大概是十一歲的時候進的樂坊,我母親是嫡妻,又是陝西布政使家的二小姐,抄家的官兵不敢太作踐母親,就說可以將她的一部分嫁妝送回她娘家,或者帶一些到她發配流刑的路上去。“王爺知道,犯人發配往往一走就是幾千裏,苦楚難言,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你有沒有銀兩打點差役。但是我母親根本沒為自己著想,把所有她還能動的銀子都獻給了那天來抄家和帶我們這些小姐走的軍官——劉指揮。“她跪在那兒給劉指揮磕了數不清的頭,說請他一定要代為打點我的事,將我送到個好一些的樂坊,交到個不太嚴苛的媽媽手裏。或許是那一萬多兩銀子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他看我母親可憐,劉指揮對我的事確實上了心,我的幾個庶妹都被一路隨意分配到青樓歌坊,隻有我,讓他一路帶上京,打點了些銀子送入官樂坊……“這裏教導更嚴格,常常罰我們不許吃飯,有時練不好也會挨打,可是極少會有男人不知輕重來隨意招惹我們。畢竟進到那裏的人都與豐啟國都的大官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出去表演他們也能保持大麵的尊重。隻有一次……一個姓陳的禮部侍郎大人非要納我去做第五房小妾,他都四十八歲了啊!年紀夠當我祖父了,我怎麽也不從,媽媽險些逼死我,我幹脆當著那陳大人的麵一頭撞了柱子!頭破血流,我整整昏迷了兩日兩夜……”淚水掉落,她的聲音哽咽了。顧明淵沉默著望進盈姍的眼睛裏,這段故事他曾經在酒桌上聽人戲談過,卻遠沒有當事人講來可憐可憫,震撼人心。他撩起盈姍鬢間的發絲,用長年練劍、略帶薄繭的手指,摩挲著盈姍額上那塊近似心形的疤痕,問:“這就是你當時撞出來的?”盈姍不好意思地笑笑,抹抹眼角的淚水道:“也是也不是。”“什麽叫也是也不是?”盈姍輕咳一聲,眨巴了下眼睛道:“我說了實話,王爺可不許笑我。”“你說吧。”顧明淵也忘了剛剛想走的事,饒有興致地問道。“其實是在我撞了柱子之後,不知道劉指揮來這裏找媽媽說了什麽,媽媽非但沒責怪我,反倒請了好大夫為我診治。因為那大夫說必然是要留疤痕的,我心想那沒辦法了啊,既然非要留,就留好看一點兒的吧。你不知道,那大夫當時聽到我要個花朵形的疤痕時的表情,哈哈哈……”盈姍笑得趴倒在顧明淵腿上。顧明淵想象著那場景也不由得莞爾:“最後就成了你頭上現在這樣?”盈姍支起身子,嬉笑著點點頭。
“再往後呢?”顧明淵問。“再往後呀——我就在這裏了啊!不知道是哪個和王府有關係的官兒,聽說我年輕漂亮歌喉又好,就將我送入了王府。”“不害臊。”顧明淵搖頭看著她得意揚揚的小樣子,點點她的鼻子,然後笑著望向遠方,想了一會兒道,“應該是劉指揮的安排。”“啊?”盈姍驚訝了,“他……他都沒有告訴過我啊。為什麽他這麽幫我?就因為那些銀子?”說完,她自己都覺得不可能,攢目思索著卻不得其所。顧明淵淡笑了一下,說:“這世上並非有銀子就好使的,官場之中更是如此。你剛才說,你外公家是陝西布政使是嗎?”“是……”“哦。”顧明淵點點頭,沉吟了一下,大約明白了,“要是本王沒記錯的話,那位劉指揮祖籍不是陝西人,就是在那裏中的武狀元。”這裏,大約又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了。盈姍仿若聽得入了神,卻沒繼續問。“好了。”顧明淵親昵地攬了攬她,說,“本王要去容庶妃那兒走一走,你自己先用膳,想吃什麽就叫廚房給上什麽,不用顧規矩。本王今日既清楚了你的身世和品性,以後就不會拿你當個尋常庶妃來看待。你現在已經是入了冊的正經主子,等以後有了一男半女,本王就賜你個體麵的封號,到時你比容庶妃她們也不差什麽了,嗯?”除了雲羅,顧明淵已經很久沒在一個女子身上費這樣的心思了。從前,他喜歡的是盈姍肖似雲羅的笑容,肖似雲羅的驕縱,肖似雲羅的背影身段……但是今天,這個女子似乎在他心裏留下了一點兒其他的……說不清的印象。男人通常不會仔細去想這種感覺是什麽,但隻要不出意外,那個女子就可以憑著那丁點的特殊感覺在一個府裏立足。這一點兒,從小耳濡目染後宅爭鬥的盈姍比誰都清楚。她咬住唇,眼眶通紅,緩緩從床上下來,端端正正地跪到顧明淵身前,磕了個頭道:“妾身謝王爺恩典。”她直起腰,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好像下定決心一般,神色鄭重開口:“王爺,妾身還有一事相求。”“你說。”“您既不以風塵女子待我,我更不能以小家女的要求來約束自己。請王爺您今夜就留宿在容庶妃娘娘那裏吧,若王爺真心疼妾身,往後幾日晚上便來我這裏用了膳再去別處。”顧明淵聽出了她的畫外音,眸色深了些,彎腰看她道:“你不喜歡本王歇在你這裏嗎?”“喜歡。”盈姍垂下頭,低低道,“但是我以前在家裏時母親曾教過我,後院中最重要的就是製衡,作為主母一定要有主母的樣子,當小的也要有小的樣子。在這個府裏我隻是個普通的庶妃,接連侍寢兩日已經夠了,妾身不願王爺為難,也不想爭這朝夕相守,妾身希望……希望能陪在您身邊一輩子。”說完,深深地叩下頭去,凝重的神情宛如帶著她這一生最大的信仰。顧明淵久久地盯著她,而後,輕輕伸出了一隻手,拉起地下微笑著紅著眼的女子,歎了口氣道:“你很像一個人,但是比她懂事,比她惜福。”盈姍沒有問是誰,默默地依偎進顧明淵懷裏,摟緊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