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局促的局
雖然稱謂為父輩家族還是母方族親都無所謂,但此姥姥還是非彼奶奶的。
麵前的這位老人,圓圓的臉,皮膚很白淨,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後,穿了一件墨綠色的開衫。從麵相上看,這位上了年紀的老年人,應該是慈祥並善良的。我的心裏,自是希望一切隨我所願,但從進屋內之後的種種讓我頓覺自己想象能力的匱乏,這複雜的一切完全推翻了我的一切小確幸。
奶奶用手拉著我,笑意盈盈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愣了有一會兒,四周突然安靜下來,似乎全屋子的人都在等我的回答。我吞咽了一口吐沫,艱難吐了幾個字:“曹,曹沐夕。”
奶奶還沒有回應的時候,方才說話那女的烏拉一下子叫了起來:“哎呀,也姓曹?真是一家子人啦!你剛才說你叫什麽?曹,曹什麽夕來著?”
我頭也沒有抬,囁聲囁語地回答道:“沐,沐浴春風的沐,夕,夕陽的夕。”
女人哈哈笑了起來:“哎呦,不得了嘍,老公喂,這小娃兒叫曹沐夕,你叫曹牧,你說,真是巧得嘞你說哈哈!”這女人笑得甚是誇張,偌大的房子,她的笑聲帶著回音從四壁傳來,震得我心直顫。
由於那女人提起了我父親曹牧的名字,我不由得望向右手邊沙發上的那位中年男士。我的父親,親生父親,曹牧。
父親發現我在看他,隨即把目光轉開了,並望著話音來的方向,嘴角勉強一牽,算是笑了。我不清楚,父親選擇避開我的目光是為了什麽,但包括未來在曹家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父親看我的眼神,總是三分愧疚,七分憎恨的時候多一些。
這個男人,頭發是那個年代典型的油切大分頭,身材微胖,肚子比較大,以至於坐下時候,那微凸起來的脂肪快把肚皮前麵的襯衫扣子撐開。一副金絲框眼鏡,方形臉,不白。初入曹家,我對那時候的父親還並無任何憎恨之心,哪怕他如此多年尚未撫養過我一天,但對於我而言,趕超身邊同齡人的物質生活條件並且挽救自己的虛榮心、自尊心,這幾點,便輕而易舉地掩蓋了父親作為監護人應盡的一切責任和義務。
而讓這種社會道德缺失,並可以堂而皇之地曝露在太陽下並且還讓其放光的,隻有一樣東西——金錢。
奶奶並未因那女人嘰裏哇啦的言語而轉移投在我身上的目光。突然,奶奶驚訝地問我:“膝蓋怎麽弄的?摔了嗎?”
我低頭一看,才發現這膝蓋的右腿處因傷口而弄髒了一點點褲子,髒兮兮灰裏,泛著幾塊斑駁的幹涸血跡。我特別奇怪當時為什麽沒有疼痛感,現在想想,都是緊張的原因吧。
其實,人的情緒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我後來在多倫多曾研究過我公司的一些人,每個人情緒暴增而足以讓其忽略掉痛感的點,大不相同。而這種痛,不僅僅是指身體上的,也包括心靈上。就比如,以我為例,我就是典型的那種可以因極度悲傷而麻痹神經的那種人,尤其在我在回國前,做了三分之二的胃部切除手術,並且承蒙老天的眷顧,我還恰恰是全球少數的對麻藥耐藥性極高的人群之一,以至於,手術尚未完成,我便蘇醒並生生看著醫生用他那沾滿我鮮血的手不停的揮舞著手術刀和助手說著:“what a pity !too young,too unfortunate!”(太年輕,太可惜了)我後來所遇的所有不幸,都是自找的,所以,醫生再如何感慨,我當時躺在手術台上暈乎乎的被好幾個護士不停擦汗的時候,眼前都是從前。
奶奶急忙叫父親的妻子,就是剛才大呼小叫的那個女的“小琴啊,你去帶沐夕處理一下傷口,看看嚴重不嚴重,然後,找件燦燦的衣服,給她換上。”隨即轉過頭,對我說:“你和嬸嬸上樓去處理傷口,再換件衣服,我和你母親正好有話要說。”
“啊媽,應該叫阿姨的吧,你那邊的親戚,那要得從這孩子媽媽那邊論輩分的吧!”
“叫什麽無所謂,嬸嬸阿姨也都是一個輩。我是覺得,叫嬸嬸更親一些。”
“啊呀,媽媽說得太對了哈,我也這麽覺得。叫嬸嬸吧,叫嬸嬸吧,親的嘞!”
我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我本從小就是個堅強的孩子,別說這點小傷,小時候爬樹摔下來,我都沒有哭。但奶奶既然都說了要個我媽媽有話要說,我再呆在這,似乎不太合適,便跟在琴嬸身後,一步一步地挪上樓梯。
路過樓梯口一棵落地植物的時侯,忽然從花盆後邊竄出來一個人,嚇了我一大跳。沒錯,就是開門的那個女孩子,也是父親的女兒,我同父異母的姐姐,也是琴嬸和父親唯一的女兒,曹燦燦。
這個姐姐,長得一點兒都不像名字一般燦爛,小眼睛,黑皮膚。我可能遺傳的是我母親,反正,都是和她相反的。畢竟同一個爹,這種差距,也隻能從母親身上找遺傳基因了。
“啊油,這鞋子(孩子),你在這塊幹麽斯?人來瘋啦!哈我一跳。等刻兒(等一會),你取條單褲出來,給平班(平輩)穿哈!”
“麽的(沒有)!”
“誒,你這鞋子(孩子)小兒闊(小氣)得很,昨兒(以前)怎麽麽見?起(去),帶一條嘍!”琴嬸在曹燦燦身邊不停地絮叨著,也難怪,這曹家公主從小嬌生慣養,名貴的衣服讓我穿,還是舍不得的。
就在這時,奶奶回頭,衝著樓梯口喊道:“那個,燦燦呀,講普通話哈,沐夕是奶奶老家的遠房親戚,在南京上學,在我們家住段時間。你比沐夕大,你是姐姐,要有姐姐的樣子,不要讓外人看我們笑話。”
這話聽起來沒毛病,但這個外人一詞,著實讓我和母親都感到特別的不舒服。我望向奶奶身後的遠處的母親,母親尷尬地拿起水杯,不知道是真口渴,還是因不知所措而一飲而盡。
母親應該因緊張和坐立難安手心都是汗,因為我觀察到,母親放下那空杯子的時候,迎向光,杯子上有母親水漬的指印,而且特別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