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鳳凰夢碎
母親一把拉住那女孩剛剛打開欲因回力而折返的門,然後回頭看了看我,隨即用後背倚著門邊兒,把我拉到身邊,用雙手給我係上了襯衫最上頭的那枚扣子。我微微揚起脖子,母親雙手的溫度還是碰到了我的下巴,細細軟軟的,那是一種別樣的感覺。
而我如此多年,一直保持著穿襯衫必須將最上麵的扣子係上的習慣,而這個習慣,便是來自於母親。我曾想找一個詞語來形容母親那天在曹家門口為我係扣子時的感受,找來找去,似乎,隻有溫暖和愛憐這兩個詞,能涵蓋我想說的全部吧。
母親把我的扣子係好之後,又用手捋了捋我身上衣服的褶皺。當她打理完我行頭細節之後,滿意地點了一下頭,自言自語了一句:“嗯,這才是曹沐夕應該有的樣子。”
母親的這句話,在我醒世之後,一直縈繞耳旁。當我後來經曆了人生的巔峰折翅之後,我曾在一次酒醉的燈紅酒綠中與人念及此句。我舌頭打卷兒一般地問:“我母親當時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啊?”朋友的回答,恰似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說:“其實,你應該慶幸,你有一位如此偉大的母親。因為,在她眼裏,曹沐夕應該是一個在自己庸人的世界裏,卻活得有儀式感的那一類人。簡單點兒說,欲望有度,已有的,努力做到不平庸。如此,便是你母親對你一生的期望。結果,你讓她失望了。”
朋友說的一點都沒錯,母親期望的所有,我幾乎全部背道而馳。我還記得母親在自言自語那句話時,眼神裏所透露出來的,還是有很大的期許在裏麵的。然而,期許又有何用?我自己堵了自己的路,不要說母親,欲望貪婪的時候,一切名言警句都是廢語。
我隨後跟著她走進了院子。
母親一直牽著我的手。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們兩個人誰的手心出了汗,那連在一起的兩隻手,汗漬漬的。不管我在曹家門外和母親怎樣較勁,在踏入這院牆裏的一刻,我踩的每一塊磚,感覺都是宣的。我內心有些緊張,我害怕進去說錯話,我害怕進去做錯事,我害怕有人問我事情回答不上,我更害怕見到我的親生父親對我不待見。
結果,害怕的,全都發生了。
母親從進入那幢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話宮殿院牆內之後,便未說一句話。我無法從母親的言語中去感受她是否和我一樣緊張,但卻在攥著我手的力度上,察覺了一切。
短短的路,卻走出了英國皇家莊園的距離感。在後來的談話中,我才明白,母親的緊張,是怕她們不喜歡我,不允許我進曹家,畢竟,奶奶當日的一句話,沒準就是興致之言。
靠近樓門的時候,有幾節台階。我因為緊張,一頭栽在上頭。於是,母親早上特意為我換的白色校服褲子的兩個膝蓋,髒了,而且超級明顯。母親急忙蹲下來,用力抖落我褲子上的灰,但卻無濟於事。
這突然的一跤,摔得我站在原地傻了。就在我和母親在門前台階上一通忙活的時候,房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位女傭人,大約50多歲,腰上紮著綠色格子圍裙,衣服是青灰色。她開門見到我們,笑意盈盈。這讓我心裏舒服了許多,至少,傭人如此這般待客,主人一定很有素質和教養。嗬嗬。
母親很有禮貌地回了一個禮,尷尬地笑了下,領著我匆忙進屋。
這棟房子,一共三層。房門不算大,走進去,卻是奢華無比。好多物品的名稱,都是後來在曹家呆得久了認識的。房子的舉架特別高,以至於我進門之後,第一個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感覺隨時能掉下來的亮閃閃的大吊燈。
我直勾勾地盯著吊燈往屋裏走,忽然腳底一軟,我慌忙退回好幾步。再一看,才發現,剛才踩得軟綿綿的,是地毯。我的慌亂洋相竟惹得這偌大的屋子裏傳來了一陣笑聲。我找了找,發現是方才開門的那個女孩。她正躲在沙發後頭竊笑。
我內心是有些生氣的,但沒有辦法。都說金錢有明目張膽的功效,而我,恰恰缺少壯膽兒的錢。
給我們開門的女傭很有禮貌地對母親說:“您稍等,老夫人和大少爺片刻就下樓。”母親輕聲誒了一下,算是回話。
我很小很小的聲音問母親:“怎麽還有少爺?什麽年代了都?”
母親一慫我的手,緊蹙眉:“別瞎說,大戶人家都是沿襲傳統來的,環境再變,老祖宗留的規矩,不能變。別說話了。”
我哦了一聲。
我和母親像兩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站在偌大的大廳中央,因緊張和局促,我們一直不敢挪動腳步。等了一會兒,仆人送來了兩杯水,讓我倆坐,我和母親也婉拒了。就在我等不耐煩的時候,樓梯上頭突然傳出來一群人嬉笑說話的聲音。我和母親急忙抬頭看,男男女女的好不熱鬧。而此時,母親明顯更加緊張,她望了一眼之後,便慌忙低下頭,隨即左顧右盼,像是在找什麽東西一般。
一群人很快落座,我和母親在眾人之中,更像是馬戲團的小醜一般,當然,還是姿色技藝全無之輩。
第一位說話的,便是老夫人,我的奶奶。
“來了啊!你身旁這小丫頭便是?來,走近點兒,我瞧瞧兒!”母親聽完,連忙地在一旁說道:“是,是。”
奶奶的話,夾雜著一股東北味道,這在南京這地兒,聽起來更甚。
我踽挪般地湊向前。我在距離奶奶較遠的地方便停下了腳步,微低著頭,往前走不是,往後走不是。雖說我在來的路上,還是因兒時淺薄的公主夢想就要實現而竊喜不已,但,葉公,畢竟隻是好龍。
奶奶忽然伸出手,擺了擺,笑意盈盈地對著我說:“來,讓姥姥看看你長多高了?”
我猛地一抬頭,原因是那句“姥姥!”
我又回頭看向母親,母親的表情像是空洞了一般,毫無血色,更不用提和我之間的眼神交流了。我內心一片懵。
在奶奶第二次叫我過去的時候,我便腳步沉重地又向前挪了幾步。奶奶剛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的時候,坐在一條長沙發上的女人,用一種特別地道的軟語說道:“啊油!母媽,這個丫頭,就是您說要來我家借住的老家親戚呀!嘖嘖嘖~瞧瞧嘞,長得真是個白淨,一點都不比我們燦燦差的嘞。說起來呀,還是這江南地方水土養人的嗬~麽有來南京幾年的吧,嘖嘖~東北那地方的苦森森的樣兒,全都麽的見哈~”
親戚?老鄉?什麽情況?我再次回頭試圖求得母親的幫助,可誰知,母親在剛剛入座的沙發一角,麵色比我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