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偷朱筆智激小杏奴 分白鏹硬證三蔭子
上回說到隆科多被朝臣奏劾,說他私藏朱筆,不肯繳進。
雍正派了順承郡王審訊,隆科多不肯承認。複奏上去,雍正再檢點隆科多所交朱筆,隻缺了暢春園侍疾的時候一張朱筆。這隆科多將此丹書鐵券,是赦卿二十四死的確證,所以不肯同繳。
雍正想此紙流傳在外,總是授人以柄;況且千秋萬歲後,宣布出來,又於君德子道,都有關係,急急要收回銷毀。偏是隆科多左推右諉,捏著不放。雍正嚴旨催促,那郡王倒做了難人。
隆科多知道雍正手下有一班飛簷走壁的兄弟,防他要來偷竊,把這張朱筆,裝在一個小匣內,秘密藏著,隻有他第三個妾接洽。他進監的時候,交代三妾說朝旨若有賜死消息,便把這朱筆揭出來,讓大眾看看,否則無論何人,不得擅開此匣。那郡王雖則知是隆科多確藏朱筆,嚇又不受,騙又不受,如何定他的罪名?
這日審訊後歸邸,正在納悶,侍婢杏奴,送上一盞茶來。
這杏奴原是青海的俘虜,發給功臣家為奴的。郡王福晉因她聰明得很,便留在上房差遣。她從小學就跳躍跌撲,還有什麽輕身法子。平時都叫她演著遊戲,那班側福晉格格,沒有不喜歡她的。便是郡王也在小婢裏麵,揀了幾個身體結實的,叫她教授,無事時如兩人相撲侑酒。杏奴在這郡鄰,已經六七載了。
福晉要將她遣嫁,他總說報恩才去。
郡王這日看她送上茶來,說道:"杏奴,你報恩的機會到了。"杏奴便問何事?郡王將隆科多的事,說了一遍,又道:"你能夠偷出朱筆,將隆科多就此結案,不特為主分憂,並且為國分憂,我自然抬舉你。"杏奴道:"隆科多宅子,不比淺房促屋,知道他藏在何處呢?況且輕輕一張紙,袋裏可放,衣裏可帶,或者不藏在家裏,亦說不定。若是畏罪銷毀,不更無從查考嗎?這個差使,杏奴是幹不來的。"郡王道:"你且進他的宅子試試看,偷不偷得出,都不怪你。"杏奴道:"王爺,凡做事必須萬無一失,才可動手。若弄得畫虎類犬,不是徒著痕跡嗎?隆科多宅子裏,那有不防備到這個'偷'字?僥幸的事,杏奴實在不敢幹的。"郡王聽她說得有理,然除卻一個"偷"字,再無別法,再無別人,便佯嗔道:"哼哼,你口口聲聲報恩,我才差遣到你,不料你這也不肯,那也不肯。孟嚐君養士,還有雞鳴狗盜,如今我養了你們,隻是袖手旁觀。咳,畢竟是沒有能耐,才把這些話來搪塞我的。"杏奴最恨人家說她義氣薄,本領弱,經郡王幾句話一激,她便道:"王爺叫杏奴去便去,但要賞假七日,如不偷朱筆,情甘伏罪。但是監中要將進出的人,嚴密搜檢,以防夾帶。"郡王道:"是了,你幹你的罷。"杏奴一瞥而逝。先在隆科多宅子左近住著,打聽隆科多最寵愛的何人,最秘密的何地,漸漸有點眉目。她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換了丐女妝束,在隆科多宅前求乞。閨人再四驅逐,今日既去,明日又來。一傳兩,兩傳三,仆婢當做新聞,傳到內宅去了。隆夫人早經退老,家務都由三姨太管理。近日為著隆科多案懸未結,心裏總不自在,聽得有這奇丐,又是女子,便叫侍婢帶她進宅來。杏奴蓬頭垢麵,鶉衣百結,跟著侍婢,從夾弄中進了內室。瞥眼看見三姨太坐著抽煙,杏奴帶哭帶叫,撲了上去道:"我的菩薩呀,讓我尋著了!"三姨太慌忙問道:"你說的什麽話?"杏奴道:"我是關外逃荒的,父親母親,都折散了,跟了大隊難民進京。夢見一位白發婆婆,指點我說正南方第幾條胡同,第幾間府第,有個觀音菩薩轉世的人救度你,你災難就要滿了。我所以在宅前盡管候著,果然得見菩薩。菩薩大慈大悲,總要收留我才好。"三姨太笑道:"這不是傻子嗎?我收留你。"回首叫侍婢帶她去梳頭淨麵,換件衣服,再上來。到得杏奴上去叩見,已是容光煥發,顯著那圓麵大耳,奕奕有點威武。三姨太叫她在上房伺候,杏奴鋪床疊被,煮茗添香,都比她婢周到。
三姨太逐日必到監中一趟,這日下午歸來,十分惶遽,隻是嗚嗚的泣。杏奴料定事情愈逼愈緊了。晚膳以後,三姨太令諸婢早睡,自己也關好房門。諸婢趁此機會,有的出去閑話了,有的齁齁睡熟了。杏奴有事在心,從房門縫裏偷窺那三姨太,三姨太正在開箱倒籠,拿出一個小匣,捧在床上枕邊擺好,撳撳鎖,套套鑰匙。杏奴暗想道:"這匣子輕得很,內中怕就是朱筆吧?我出王鄰已是六日,不管它錯與不錯,偷了這個匣子,也好複命了。"但急切不能下手,隻好耐心等著。去偷窺兩次,三姨太還是守著。一直到將近五鼓,才見三姨太有點疲倦,杏奴便揭起窗簾,撬開窗格,向枕邊取了匣子縱身欲跳。三姨太已經驚醒,叫聲有賊,杏奴早趁著殘月,從屋脊上越過兩三重了。回到王邸,郡王尚未早朝,便將匣子呈上。郡王扭破小鎖,果然匣子裏有個封套,封套裏有張朱筆,寫道:著舅舅隆科多便宜行事,事成位在諸候正上,且恕九死。
下署年月日、姓名、花押。
郡王道:"難得你有這膽量,有這機智!現在第三側福晉出缺,便將你奏充罷。你要知道恩典。"杏奴隻得謝了。
郡王帶了朱筆上殿,雍正著實慰勉一番。郡王順便將立側福晉沙氏杏奴的話,奏明雍正,準諭宗人府注冊。郡王退朝後,再審隆科多。隆科多已知朱筆被偷,便對郡王道:"我為他人幹什麽事來,還想活嗎?"郡王會同三法司,擬定斬立決罪名,奏了上去。忽然雍正下了一道恩旨道:隆科多所犯四十款重罪,實不容誅。但皇考升遐之日,召朕之諸兄弟及隆科多入見,麵降諭旨,以大統付朕,是大臣之內承旨者,惟隆科多一人。今固罪誅戮,雖於國法允當,而朕心實有所不忍。隆科多忍負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誤加信任於初,又不曾嚴行禁約於繼,惟有朕身引過而已。
在隆科多負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靈,必昭鑒而默誅之。隆科多免其正法,於暢春園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間,永遠禁錮。伊之家產,何必入官?其妻子亦免為奴。伊子嶽興阿著革職,玉桂著發往黑龍江當差。欽此。
隆科多既經禁錮,這些趁火打劫的,我參田文鏡,你參鄂爾泰,他參李衛。那田、鄂原是扳搖不動的。李衛這一本,參他納賄賣官,有憑有據,還指定李衛第十二妾三蔭子是過付。
這三蔭子是揚州"瘦馬"出身,年紀隻有三七,生得花嬌柳軃,算是二十四橋的翹楚。但她係生長北裏,閱曆甚深。舞弄亦捷。李衛在浙江巡撫任內,本來隻有十個姨太太,他忽然揀了西湖嶽王墳前一塊隙地,要造起花神廟來,想把這些姨太太浦,朔作花神,自己塑在中間,總司花令。但十二月還缺兩個,在蘇、揚備購一妓,湊足此數。又將收房寵婢,塑作閏月花神。鳩工庀材,一兩個月便落成了。這花神廟中座一個男像,左右十三個女像,都是星冠羽衣,飄飄有淩雲之致。手裏各人還捏著司月的花,曲檻雕闌,明窗淨幾。神龕外麵掛著一副楹帖,是: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一塊橫匾,寫著"湖山春社"。
李衛還帶著十二個姨太太,畫船簫鼓,在廟裏嬉春。後來移督他省,將姨太太一齊帶去,其中要算三蔭子最為得寵。她弄的手腳,也真不少。若是李衛不肯,她拉胡子,擰耳朵;怒了又喜,喜了又怒,總要李衛答應才罷。這時,李衛在總督任上。
三蔭子有個鄉親,卻是揚州鹽商,保舉了候補知府。尋著三蔭子這條門路,想署一署事,顯輝顯輝。三蔭子居然索價二萬,前途允許下來,隻等掛牌付款。偏是李衛出外大閱去了,到得回省,接二連三的公事,三蔭子無暇代求。這晚從簽押房退出來,便赴三蔭子房裏。三蔭子為著這事,自然格外逢迎。
李衛正待上床,三蔭子身邊掏出一張名條來,寫著三品銜候補知府黃日照,求大人恩委署缺。李衛一看道:"你得他多少銀子?這人是有名的鑽營好手,我正要參他呢!"三蔭子道:"這是我的表兄,看我麵上調劑他一個缺嘛!"李衛道:"這卻應承不來,這種人我怎樣交代藩司呢?"三蔭子道:"我嫁了你做總督的夫人,連娘家的親眷,不肯抬舉一點,我有何麵目見人呢?"言罷便滾下淚珠來了。李衛道:"不要哭,再想法罷!"三蔭子逼著李衛,三日內要回信。李衛無可如何,叫藩司委了一個簡缺,三蔭子二萬到手了。
不道這知府急於撈本,添了許多意外收人。屬員被他剝削不過,到省時稟明總督。李衛是外強內荏的,下了一道通劄,叫屬員廉潔奉公。這知府認定有三蔭子的靠傍,毫不知改,弄到聲名狼藉,藩司隻好將他撤任了。那知府想到二萬紋銀,隻做了半年知府,大覺吃虧,便托原經手來找三蔭子。這消息早傳到一班同僚耳朵裏,沸沸揚揚,禦史便聞風彈劾。
雍正知道這是不能留中的,一麵叫李衛明白回奏,一麵欽派大員馳驛前往查辦。李衛料定雍正的脾氣,是最忌飾說的,把該知府如何行賄,侍妾三蔭子如何求情,一五一十,奏將上去。後麵還說道臣解職在署,聽候查辦。那欽差早已到省了,先傳藩司問話,然後命藩司護理督篆。李衛照複奏的話,遞了親供,並將三蔭子交案聽審,說犯官準情是實,得賄是虛,究竟賄事有無,及賄款多少,須該知府與三蔭子當堂證實。
欽差想到,李衛是雍正心腹,不好十二分認真研鞫,將錯就錯,把知府當做三蔭子表兄,說道三蔭子嫁李衛時候,該知府曾送奩資二萬,到得該知府候補到省,三蔭子為酬報起見,求李衛將該知府拔委。李衛曾劄藩司審查資格,與署事頗相符合,是以照例委任。該知府才不勝職,李衛已經撤省。是李衛雖顧私情,未悖公事。惟不知遠嫌拒絕,應實降二級調用。該知府自恃豪富,輒以白鏹誘人入罪,殊屬卑鄙無恥,應行革職。
三蔭子身為貴妾,為私親代求差缺,亦屬不應為而為,姑念女流,交李衛嚴加管束。紋銀二萬兩,既係奩資,並非賄款,免其交出充公。欽差合銜具奏,雍正自然照準,把李衛改了革職留任,還說李衛事雖有據,心實無他。一場大大的風波,消洱得泯然無跡。總算晦氣了這個知府,錢也花了,官也革了。李衛過了半年三月,早經銷去處分。倒是三蔭子受此打劫,防得幾個姊妹們嘲笑她,她弄的錢已盡夠了,借著歸寧,別了李衛,揚州去了。李衛此番雖沒有損失,總是一個痕跡,從此格外謹慎,與田、鄂果然鼎足而三呢。
雍正除了年、隆,仗著田、鄂及李,好做幾年太平天子。
偏有一個孝女何玉鳳,為著老父被害冤抑,陳明年羹堯罪狀,來求昭雪。雍正將何孝女連同奏疏,發交順天府府尹核複。正是:但願覆盆昭日月,不辭伏闕試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