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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平西弱息橫肆蘇台 留山小妻同幽柏寺

  上回說到順治升遐,康熙嗣統。這時吳三桂帶著大軍,已到雲南。永曆遠奔緬甸。三桂定了斬草除根的計策,不論永曆如何哀求軟告,總不肯貸他一死,竟於康熙元年四月十四日,將永曆父子,用弓弦絞死。捷報入京,命吳三桂以平西王鎮守雲南等處。福建有耿繼茂的兒子耿精忠,廣東有尚可喜,廣西有孔有德的女婿孫延齡。永曆既除,總算天下一統。不過康熙年隻八歲,朝內都由輔政四滿臣主持。那些範文程、洪承疇開國元勳,早已跟著順治攀髯而去。三桂是機警不過的人,知道雲南一隅,北京無暇過問,將所有府廳以下各官,概行分布黨羽,谘部注冊,叫做西選。三桂更把兵馬,勤加操演,仗著幾個女婿胡國柱、衛樸、郭壯圖一班人,分別率領。三桂卻比前漢的南越王趙佗、五代的吳越王錢鏐,還要養尊處優,名高望重。凡是得著三桂一點親情,一點戚誼的,無論居住何省,都是橫行霸道,官吏不敢正眼兒看他。


  三桂卻有一個五姑奶奶,嫁在揚州;一個七姑奶奶,嫁在蘇州。這五姑奶奶早已離鸞別鵠,繡佛長齋,與三桂家屬,不甚往還。隻有七姑奶奶,係當今繼配福晉張氏所出,年隻十有八歲。三桂寵愛無比,養成驕奢淫逸,已是不受羈勒。偏是這丈夫王永寧,文不能握管,武不能試劍,雖則有數百萬家財,在蘇州拙政園居住,這位姑奶奶總不滿意。靠著母家的勢,嗔奴叱婢,詬誶時聞,翁姑裝著癡聾。那王永寧自然因愛而畏,事事仰她鼻息。她的任意揮霍,真是視金如土,然對著編氓細戶,倒也絲毫不肯放鬆。所有水埠停船,均須照例納資,才準一字兒泊著。若敢稍有違拗,惹起姑奶奶的性子,將各船斷錨截纜,任他飄泊中流。船家震著吳姑奶奶的威名,隻是敢怒而不敢說。萬怨叢集,總道將來必有報應。不料姑奶奶膽量愈大,氣焰愈張,王永寧本不在她目中。平時車馬喧闐,招搖過市。


  姑奶奶是將門之子,戎裝跨馬,奕奕有神。這班附膻逐臭的人,情願隨鐙執鞭,趨承顏色。起初不過幾個婢媼,傳消遞息,學那月上柳梢,人約黃昏的勾當。後來竟至麵首三十,擁護遊山。


  諸人又仗著吳姑奶奶的勢,橫衝直撞,小兒女都被鐵蹄碾著,或傷或死,隻博得幾兩療治費、埋葬費。


  這日從騎益多,圍觀益眾。經過閶門外臥橋,竟將兩欄折斷,溺水者奚翅百十,內中十餘人,早與波臣為伍。姑奶奶略不一顧,反覺揚鞭自得,加倍疾馳。這被難的家屬,雖然不敢與姑奶奶為難,知道王永寧是懦弱無能的,便合詞在縣衙控訴他縱妻出遊,釀斃多命。這是有憑有據的事,知縣那敢怠慢,自然將王永寧拿禁。王永寧上下打點,撫恤屍屬,總算馬馬虎虎的了結。姑奶奶卻依然故我,並不曾到庭一鞫。


  原來清朝的定製,婦女有罪,均坐夫男,縣令不能輕傳婦女對質。即婦女果犯情實,亦許折贖。況且姑奶奶是平西郡主,議親議貴,知縣落得做了順水人情,卻惱了江蘇巡撫朱國治,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蘇州省會之地,讓這一女子縱欲敗度,還有什麽禮教,什麽法律呢?"便著著實實參了一本。這班應聲蟲的禦史,也便交章奏劾。輔政王大臣,正在自相殘殺,大權盡在鼇拜手裏,那肯與三桂結仇,一概留中不發。


  三桂的兒子吳應熊,卻以駙馬留京,聽得風聲,當然飛告三桂。


  三桂差人函達蘇州,責備女兒,卻把"朱國治"三字牢牢記著。


  姑奶奶看了三桂的手諭,付之一笑,便複書雲:父親在滇,女兒在蘇,如風馬牛不相及也。父親將女兒下嫁王永寧,昏弱萬狀,女兒不責備父親足矣。試問父親在滇,有了王府,如何又有安阜園?有了母親,如何又有陳姨娘,同這些四麵觀音,八麵觀音?可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女兒雖不肖,強欲隨著王永寧圈禁拙政園中,父親當亦不忍。今讀手諭,若以女兒為越禮犯分也者,父親先宜自責,然後責人,否則女兒決不服也!

  三桂接到複信,也隻好付之一歎。姑奶奶料定三桂也奈何她不得,愈加肆無忌憚。王永寧的家財,看看垂盡。翁姑已先後物故,她更飲酒縱博,喧呶達旦,大庭廣眾間,竟成了無遮大會。鄉黨不齒,親故罕通。三桂為著自己事忙,從此也置之不顧。先後胡行了七八年,等得三桂勢敗,才在吳縣監中伏法。


  後人有詩紀事曰:居然娘子竟稱雄,誰信興亡一瞬中?流水似車龍似馬,秋風歸去夕陽紅。


  金閶門外草萋萋,橋柱何人手自題?一隊紅妝飛騎過,小旗曾記展平西。


  風景依稀認虎丘,山塘十裏話春遊。錦衣花帽人何處?黃土成堆水自流。


  草木無知石不言,雪泥鴻爪總留痕。蘇台勝地猶荒寂,況是當年拙政園?


  三桂把這些家事,都交付了福晉張氏,同著這班部將,暗暗密謀,連陳圓圓麵前,也不露隻字。圓圓雖則色衰愛弛,看得三桂神色不定,便乘間對著三桂道:"王爺年已六十有二了,官至親王,尊貴極矣!從前同事的孔王爺、耿王爺,紛紛下世,隻有尚王爺還在。後輩可共富貴,不可共患難。便是部將中,也是熱心功名的多,那裏是為著王爺?賤妾是一個婦人,那裏懂得國家大事?王爺總要三思為是。"三桂正是烈烈轟轟的時候,絕不相信圓圓的話。圓圓改了道裝,向五華山修行去了。


  三桂籌備了幾年,到得康熙八年,借著撤藩的題目,居然在雲南改元建國!那朱國治調任雲南巡撫,竟被殺了祭旗,以報舊仇。豎起旗幟,寫著"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十一字。


  傳檄各省,聲明複明滅清的宗旨。貴州盡先響應,湖南、四川,一時俱定。靖南王耿精忠,本與三桂聯絡一氣,知道湘蜀已入吳手,便在福建起兵,遙為聲援。


  閩浙總督範承謨,被脅不屈,囚禁土室。同時幕府相隨者亦複不少。算是嵇留山先生,最能不避艱險,以身為殉。留山固然主賓相洽,誓不忘君。那留山的小妻蘇氏,又能終始不渝,從容盡節。這不是彤史的佳話嗎!

  蘇氏名叫瑤青,原是小家碧玉,書法娥媚,與衛夫人簪花妙格,仿佛相似。留山是江蘇長洲的名士,要到福建處館,迢迢三四千裏,如何可無人隨侍?況且留山耽詩嗜飲,是風雅不過的人,一路水送山迎,對景聯吟,感時覓句,一定不能免的。


  這捧硯磨墨,汲水添香,也須及早預備。留山夫人物色這個蘇瑤青,亦非一朝一夕。青衫紅袖,畫櫓一雙。留山夫人聽著驪歌,道聲珍重。留山挈了蘇氏,慢慢從福建進發。恰好範製軍已由浙江入閩,依紅泛綠,美盡東南。


  範製軍聽得雲貴軍情,每與留山私議,恐怕耿藩有變。不道禍起肘腋,橫加拘縶。留山激於義憤,與蘇氏同幽柏寺。卻與範製軍不能見麵,偶欲通問,都用函劄往還。耿精忠漸漸失敗,防恐製軍潛遞信息,將他筆墨盡皆搜去。所以製軍的絕筆詞,是用炭書壁的。留山無甚關係,較為自由,木榻紙窗,同蘇氏形影相吊。清閑長晝,隻得以著作消遣。蘇氏屏除一切,不妝不櫛,隻將留山的稿本,親手移譽,作為日課。留山道:"你也太多事了,這種覆瓿的東西,你還想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嗎?我輩一朝遭劫,區區文字,怕不與輕塵弱草同歸灰燼,你又何苦來呢?"蘇氏道:"時局萬變,未必我等竟置死地。

  你既鏤肝鉥腎,終日不輟,我何可自耽疏懶?若說此稿同歸於盡,這你又何苦來呢?況你家中有子長成,也須留點手澤。趁著尚存一息,還是由我做去,倒好排遣排遣。"留山為抄成的略加編訂,約有數種,是:《西京雜語》三十六篇;《東田醫補》十二卷;《竹林集》一冊;《葭秋堂詩》二冊。


  留山看了一遍道:"零紈剩馥,都變了粉印脂痕,這倒難為你了。"蘇氏正待答言,外麵看守的來報道:"範製台升天了。"留山向來鎮靜,聞得此信,也怔了一怔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大約我已不遠了。"蘇氏止不住淚流滿麵,問看守的道:"可是真的,為什麽忽然有這舉動?"看守的道:"我聽那麵的人說,範製台在土室裏兩年有餘,雖則溽暑嚴寒,隻著的舊時衣帽。蚊蠅蟣蟲,恣其嚼噬。每日但飲薄粥半盂。看守的隻防他尋死覓活,王爺倒也不在意了。那知近來軍報越逼越緊,王爺又要通款北京,怕把範製台放出去,要直奏清帝,所以傳諭結果了他。隨他在監的,隻剩了一個許鼎,將範製台的片紙隻字,都收拾去了。範製台臨終也沒有一句話交待。但高念道:三載淹留事才了,展愁眉仰天而笑。眼睜睜天柱折,地維搖。舊江山瓦解冰消,問安身那家好?急煎煎盼到今朝,得向轉輪邊頭一掉。


  如今說還要焚屍山野呢!"留山道:"這是文丞相柴市就義的一闋《醉花陰》,有這樣悲歌慷慨。但我看來,吳逆雖橫,清將亦強,舊江山總能恢複的,他也可瞑目地下了。"又回顧蘇氏道:"你年紀不滿二十歲,累你陪伴多時。好月不圓,名花無主,你若要守節,夫人也肯優待你的。恐怕路途荊棘,未易還鄉,你將我的骸骨草草掩埋,你盡可從容擇偶。這些稿本,料想不至犯禁,你可為我好好的帶出去。"蘇氏道:"你說那裏話來?我上無翁姑,下無子女,自問有什麽係戀?你若果有三長兩短,我還想活嗎?"從頭上拔下一枝釵來,向地下一捽道:"我即以此釵為誓!"看守的也驚得咋舌。回望門外,見有人同他招手,說:"大眾齊了,專候嵇爺。"留山整了整衣服,說:"在那裏死?"看守的道:"還請出去罷!"留山看了蘇氏一眼,蘇氏也跟了出來。堂上繩穿索綁的,都是舊識。


  留山也在劫中,那裏逃得過定數?蘇氏在場上送了留山,便托看守的購買二槥,囑咐殯殮以後,即瘞高原,蘇州自有人來帶去。說畢,向看守人拜了兩拜,又向留山的屍拜了兩拜,抽中出一白色絲絛,猛向頸間勒著,蛾眉微蹙,鳳舄輕登,不知不覺,隨著留山飄飄欲仙了。看守人自然替她築了鴛鴦塚。留山的後人,嵇文敏公曾筠,嵇文恭公璜,兩代極品,才把雙柩遷回吳門。留山固然一品封誥,連蘇氏也請了旌表。知道的說義士烈婦,報施不爽,不知道的偏說葬地吉利,所以子孫聯翩直上。


  那精忠既將範製軍揚灰挫骨,幕府部將,一並鏟除,自問沒有人再向清廷饒舌。誰知康熙聖明天縱,說道:"吳三桂作祟,耿精忠是沒用的家夥。三桂一挫,自然投降。隻有這不識羞恥、不明順逆的孫延齡,倚著一個妻子孔郡主,獵得大位,竟敢做一丘之貉,去投順吳三桂。這必是孔郡主主謀,延齡還算脅從呢!"便諭令尚可喜之子之孝為平南大將軍,之信為討寇將軍,就近包圍延齡。正是:未酬壯誌消獅吼,已報雄師降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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