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戰神黃昏(3)
金曼莉夾著香煙的雙指在沙發扶手上輕敲,煙霧在吧台的吊燈下暈開,扭曲成變幻莫測的形狀。
「砍人?」金曼莉眯縫著雙眼,陷入思索。
「那時候你好像還在上高中呢。」遲惜在一旁提醒。 ——
2008年。非主流在全國肆虐,金曼莉順勢而為,也成為其中一員——滿頭煙花燙,被厚重劉海遮住的眼線若隱若現,8個耳洞,身上時而五彩斑斕,時而又像要去奔喪。
堂哥高考失利,大伯從汽修店攤卷閘門上的小廣告中得知有「中介」可以保送大學,只是需要10萬元「中介費」。
那是金曼莉第一次看到大伯一家和奶奶沒有空手來到家中。晚飯過後,大伯與奶奶依舊毫無去意,一番從未有過的噓寒問暖后,10萬元「中介費」的故事姍姍來遲。
「老二你看,咱們老金家就這一個男娃,他要是上不了大學,以後咱金家還咋個出人頭地嘛!」
奶奶率先拋出論點,不容周圍人多想,又連忙展開論據。
「老二,你和老大是親兄弟!咱娃上學,咱還能捨不得錢?我要是當年捨不得錢,你能上大學?能進城?能當領導?大毛只是這次沒考好,等他上咧大學一定會好好學習。以後大毛有出息咧,咱這個家才能有個盼頭,才能不被人看不起,你說得是的?」
父親愁容滿面,一言不發。母親坐在父親身旁,雙手快要搓下來一層皮。 首發域名m.bqge。org
老舊空調在牆上發出嗡嗡聲,拚命想要降低客廳中的溫度,卻沒有任何效果。夏日的熱氣被人吸入體內,再以其他方式噴薄出來。除了金曼莉,客廳中的每個人都被這悶熱憋得臉紅筋爆。
「那……那大毛怎麼想?」猶豫半天,父親緩緩憋出一句。
堂哥正叉著雙腿癱坐在沙發上,眼珠滴溜溜四處亂轉,聽到父親突然問話,皮笑肉不笑地說:「我?那我肯定想上大學么!就看二叔讓不讓我上這個大學。我雖然沒本事,但也不想讓咱們金家被外人看不起。」
堂哥的回答得到奶奶讚許的目光,於是坐直了身體繼續往下說。
「二叔,你是我親叔,以後我兒子也姓金,我就是咱金家的頂門柱。雖然我現在讀書不好,但是上了大學一定好好學習。等以後我像你一樣當了領導,就把你和奶奶還有我爸媽都接到樓房住,讓你們一直住,不要像奶奶一樣,只有冬天才能住樓房。」
堂哥越說越激動,音調逐漸變高,甚至達到了胸腔共鳴的慷慨情緒。奶奶和大伯大嬸熱淚盈眶,客廳頓時變成了《藝術人生》的演播廳。
父親也沉浸在這種氛圍中,一向沉默的母親卻突然開口:「十萬塊錢不是個小數目,家裡沒有這麼多錢了。」
「弟妹,話不能這麼說嘛!這十萬我們又不是讓老二全掏。這些年我和你嫂子也存了一些,就是想著你們能給搭把手。再說咧,這是問你們借,又不是不還。」
不容大伯說完,奶奶連忙打斷:「啥借不借的?親兄弟間說這話讓人笑話。」
父親問大伯現在還需要多少。大伯有點如釋重負,表示還需要八萬。父親眼梢低垂,陷入思索。
母親看到父親的神態,慌了神,轉頭望向奶奶,遇上奶奶黑紅的臉,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沒兩秒,雙手又狠狠攥了攥。
「大哥,老二他雖然是個領導,但都是死工資,這些年你們從家裡連借代拿的不少,我也從來沒說過什麼,現在家裡已經沒有多少錢了。莉莉明年也要上大學,也需要錢。你們想讓大毛上大學我能理解,但是莉莉也姓金,你們不能不為莉莉考慮一點啊。」
大伯惱羞成怒,沖父親叫嚷道:「老二,你是咋管媳婦的?咱金家人在這說話,輪不上一個外人插嘴。你今兒就給句準話兒,你侄子上大學的事兒你管不管?只要你說一句不管,那我這個當哥的沒有二話,我知道你要給莉莉上學,我不為難你,以後咱們也就各走各的,我們這窮親戚也不敢高攀你這領導的門。要是你還念我是你哥,念大毛是你侄子,以後大毛讀出來,他要是敢不孝順你,我第一個打斷他的腿!」
「哥,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怎麼可能不管大毛呢.……」
不容父親說完,母親打斷道:「大哥,大毛是老二侄子,那莉莉也是你侄女啊,你就不管你侄女嗎?」
奶奶站起身指著母親鼻子破口大罵:「你個賤-貨!我告訴你,這錢不是你說咧算的,這是我兒掙的錢,我們金家的錢,輪不到你個外人在這說。女娃讀那麼多書有啥用?你就是想在這挑唆,就是不想看我們農村人有出息,害怕趕上你這城裡人咧!你就是個沒安好心的爛貨!以後等大毛上完大學出來,第一個不認的就是你這個二嬸!」
要是以往,母親也許就不再言語,可今天不知是哪兒來的勇氣,目光直面奶奶,音調拉滿。
「對,就算我是個外人。那我問問你,你說的那個中介你去查了沒有?從小廣告上看到的萬一是騙子怎麼辦?大毛的分數又不是差一分兩分,他和人家提檔線差了二百多分,這中介有多大的本事能把大毛辦進去?好!就算退一萬步說,那中介是真的,花十萬塊能讓大毛上大學,那大毛他能把這個大學讀出來嗎?成天不上學,在外面和人家抽煙喝酒上網,這是學習的料嗎?到時候畢不了業怎麼辦?拿不到文憑,這錢不還是.……」
「啪!」父親一記耳光中斷了母親的發言。
母親不可置信地望向父親,淚水奪眶而出,啞然痛哭。
奶奶和大伯一言不發,靜觀其變。
堂哥一腳踹開面前的茶几,茶几上的杯子應聲碎地。「你們城裡女人都是爛貨!你就是見不得我們金家人好!今天就是奶奶不打你,我也要打你!」
一直坐在客廳門口的金曼莉看著眼前一切,怪誕荒唐卻又熟悉。從小,這樣的場景便時有發生,起因各有不同,唯一不變的就是家中派系始終明朗——
奶奶陣營人數龐大——父親是常駐嘉賓,大伯大嬸作為飛行嘉賓時常也會參與進來,後來堂哥逐年長大,成為奶奶陣營的生力軍。
而母親陣營始終只有她一個,生性懦弱不善言語,再加上年幼的金曼莉。雙拳不敵四腳,大多是以落敗收場。
腦中像是沸騰的水,蒸騰的水氣不斷衝擊著天靈蓋,將金曼莉從凳子上沖了起來。她不知道如何調解這場「戰爭」,也不知該怎樣平息眾人的怒火,更不知該如何安慰淚流滿面的母親。
大腦一片茫然,金曼莉有些惶恐,直到堂哥踹開茶几揚言要打母親那一刻,心中突然有了答案——她既不想去解決大伯的十萬塊,也無意去停止爭端,她只是想讓母親不被欺負,不被這樣一群說不清是人是獸或是親戚的生物圍攻。
也許是堂哥的聲音吸引住眾人,沒人注意到從廚房回來的金曼莉。金曼莉默然走到堂哥面前。
手起刀落,菜刀直劈堂哥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