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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因為索爾剛從樓梯上下來,兩人一高一低這樣站著,沒有會心的微笑,沒有渴望的擁抱,隻是這樣涼涼地看著對方。以前,索爾也經常是這副表情,容易總會主動跑上去,索爾霸道,會一下子摟住她的腰把她抱在懷裏以示親昵。但此刻他這種表情,容易覺得和他之間的距離有十萬八千裏遠。收回眼神,容易“噔噔噔”地上樓,腳步聲在這安靜的環境裏顯得尤其響亮。她放慢了腳步,企圖讓聲音小下來,走過索爾身邊的時候也沒有停下來,一路穿過長長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剛剛的沉默,無疑是默認了她的猜測。那名侍女站在門口並沒有進去,容易的手放在門把手上挺著胸看那侍女,似乎是商量,又像是命令:“如果不麻煩的話,請把你同伴的身體從水裏撈出來。”她害怕那種黑暗孤寂的地方,她也不願讓別人待在那樣的地方,即便對方隻是一個機器人。那侍女原本冰冷的麵容明顯愣了一下,出乎意料地,竟然對她淺淺點了一下頭。容易將房門輕輕關上,站在門口想著剛剛那個侍女點頭的樣子。他們並非,完全沒有人性。而且,這次逃跑的失敗,或許會讓她連自由都失去。下一刻,她幾乎連想都沒想,打開門便疾步跑了出去。走廊的地毯上留下一串串水漬,她月白色的裙子和烏黑的頭發都緊緊貼著身子,可是此刻她竟然不覺得難受了。她是在轉彎處碰到索爾的,索爾幽深的瞳孔上下打量著她,容易也打量著索爾。這麽多天不見,他變憔悴了,他是機器人,是戰鬥力最強的星係領導人,無論任何時候,即便她被擄至青馬星係,也從未見過他如此憔悴。可是此刻,他真的憔悴了,卻不是為她。索爾微微張開手,似乎想要擁抱她,卻最終僵在了那裏。容易站在原地看他,有許多話想問他,卻最終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


  索爾上前幾步走到她身邊,抬手撩開她貼在脖子上的頭發,還想為她整理衣服的時候,容易卻後退了一步。既然兩人已經走到了這種地步,他已經沒必要對她這樣溫柔,她也再不會接受他的柔情,現在,他們需要說清楚的隻是擺在眼前的事實。索爾低低地喊了一聲:“易易。”容易再次後退一步,記憶就像潮水般湧來,她隻覺得自己此刻的情緒如風起雲湧,開口隻剩下風平浪靜:“我有很多話想問你,我也曾多次試圖想要推翻我的猜測,但是我想親口聽你說。”索爾沉默,隻是定定地看著她。“我總覺得自己有雙重性格,一種是爭強好勝的,即便在戰場上也是勇往直前、永不退縮的,那時候我不需要任何人保護,甚至我可以去保護其他人。而另外一種,是懦弱的、膽小的、沒有安全感的,在戰場上的時候我是前者,在你身邊的時候我是後者。”容易直直地盯著索爾,不願錯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我常常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像,那裏麵有我,還有另外一個人,但是偏偏沒有你。”兩人相視許久,容易緩緩開口,聲音顫抖:“我不是容易,對不對?”索爾依舊沉默,算是默認。容易的心一直跌到穀底,他這幾乎已經是在變相地承認了,原本還抱著的一絲希望此刻蕩然無存。“那……”容易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是誰?”索爾開口,聲音喑啞:“你是易易。”“我不是!”容易大聲反駁他,聲音尖銳,才出口,連自己都嚇到了。她驚恐地看著索爾,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朝著他大呼小叫,她不能忍受這樣邋遢的自己,強迫自己平穩下來,她低下頭喃喃道,“你知道我不是。”索爾上前一步,目光終於有些不忍,低低喚著她:“易易,別這樣。”


  容易抬頭,幾乎帶著乞求:“我是誰?我到底是誰?”索爾一把將她抱進懷裏,隻重複著:“易易,易易。”似乎是安慰,又似乎是不知所措。容易心中有淚,卻怎麽也流不出來,側臉枕在他的肩上:“我想出去轉轉,看看外麵的世界,我想和朋友聊聊天,想和同僚一起喝茶,想獨自去旅行,或者回地球看看記憶中的世界。阿寧,我想離開你了,我們分手吧。”索爾的身子陡然僵住,一把推開她,幾乎沒有任何餘地地拒絕:“不行!”容易的心如被刀割般疼痛,眼睛紅得像兔子,頭發就這樣濕淋淋地貼在臉上,顯得尤其讓人憐惜:“是分手不行,還是離開不行?”這兩者,區別太大。索爾握著她胳膊的手幾乎要將她的胳膊折斷,容易忍著,一聲不吭,聽他一字一字道:“都不行。”容易又問:“是不會同我分手,還是不會同容易分手?”索爾的聲音很緩,聽得出他很認真:“我沒辦法,放你離開。”他到底也沒有說“對不起”這三個字,容易很恍惚,她看著他轉身離開,卻沒辦法思考他說的話背後的含義,但至少他承認了。容易隻覺得心都要滴出血來了。

  第二天容易獨自去了醫療院,這次門禁沒有主動對她開放,但裏麵的人幾乎是在她站在門口的時候就主動打開了門禁。厚重的金屬門悄無聲息地升起,她走進空曠的大廳,上次來的時候並不覺得這裏有多冷清,純白的地板和牆壁幾乎能夠將她的影子照出來,她兀自摸了摸臉頰,忽然覺得自己竟然消瘦了這麽多。這次她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那個瘦高個、顴骨突出的男子的辦公室,他似乎自我介紹過,但是容易並不知道他的名字。樓道裏不時有人經過她身邊,每個人都盯著她不放,他們的目光裏沒有好奇,更沒有對元首夫人的敬畏,他們隻是在透視她,分析她的骨骼脈絡,仿佛下一刻就會拿一把手術刀將她解剖了一般。容易記起上次那個顴骨突出的男子看自己的眼神,竟然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但是此刻她無路可退。那男子也絲毫不打算給她退路,當她在他辦公室門口徘徊的時候,他辦公室的門便自動打開了。容易站在原地往裏看去,那男子隻是坐在辦公桌後麵看她。即便隔著眼鏡,她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眼中的涼意。容易走進去,往他桌上掃了一眼,上麵寫著男子的名牌:連菁華。沒有頭銜。容易已經猜到他的身份,以前她曾聽過一個傳說,帝都有一位非常厲害的醫療官,了解機器人、半機器人、地球人的構造,他發明出來的新藥能寫成一本厚厚的詞典。隻是他是專屬親王府所有,隱私屬於高度機密。原來就是他。而且,她也清楚,索爾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她在這裏同樣得不到答案。不過沒關係,今日她來不是為了這個答案。開口,她的聲音涼涼的。若是以前在軍隊,她用這樣的語氣,那是氣勢所在,而如今,這副尊容,再用這樣的語氣,反倒顯得落魄:“我要做記憶抽除手術。”連菁華似乎有些意外,竟然讚同地微微點頭:“我也認同這個方案。”容易繼續道:“我要抽走不屬於我的那部分記憶。”連菁華眸中的驚訝一閃而過,到底是一個見過世麵的人,很快就恢複了原本的表情:“你隻是記憶混亂,所有的記憶都是屬於你自己的,而且對於感情的區分,我們隻能分兩類,一種是恐懼區分,一種是非恐懼區分。”


  容易冷笑一聲:“如果我是來做抽除我個人記憶的話,恐怕你就沒有這麽多借口了吧?你們分明就是……”頓了一下,她聲音中帶了痛意,一字一頓,“欺人太甚。”連菁華抿著唇沉默,見她如此落魄卻絲毫不為所動:“如果維持上次的討論結果的話,那麽我可以為夫人安排手術。”容易知道和機器人沒有道理可講,況且是一個絕對效忠於索爾的機器人,她沉穩道:“我說我不要容易的記憶,你明明知道這段記憶不屬於我,我害怕這段記憶,恐懼這段記憶,迫不及待地想要消除這段記憶,你明明可以區分的。”話未說完,她手中的槍便已指向了連菁華的額頭。連菁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也並不害怕:“你這支槍少一個彈囊,如果你開槍的話,我們兩個會一起死。”容易自嘲地一笑:“我現在和死了有什麽區別嗎?尊嚴?自由?財產?愛人?我通通都沒有,而你就不同了,你有自己的聲譽和事業,又或許有愛你的妻子和孩子,如果你不答應幫我結束我的痛苦,那麽我們就一起死在這裏。”連菁華站起身,絲毫不畏懼她手中的槍,目光陰冷,口吻決絕:“抱歉,我幫不了你,做大麵積記憶抽除手術,你的下場隻有一個,沒有生的可能。”容易握著槍的手僵住了,聲音冷了幾度:“你騙我。”連菁華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妻女,麵上出現片刻柔軟:“我以我妻女的性命發誓,我並沒有對你說謊。”“那麽,我怎麽會有別人的記憶?”容易握著槍的手緊了緊,威脅他,“我以前是做什麽的你知道,我殺人無數,不介意手裏多一個亡魂,但是你要想好是否值得,我隻要這一個答案。”連菁華沉默許久,眼中泛著冷光:“我不知道。”容易根本不給他談判的機會,槍口對準他的肩膀就要開槍。隻是有人比她快了一步,她甚至都沒有看清對方是怎麽出手的,自己的手臂就被狠狠踢了一下。力量過大,她整個人都往後退了兩步,手中的槍也被奪走。她忍著痛回頭看連菁華,他根本站在那裏動都沒動過。是隱形機器人。容易有些惱怒,赤手空拳就要上前,隻是她根本靠近不了連菁華。無論她出什麽樣的招式,總有人快一步破解她,最後她腳尖點到辦公桌疾速上升,翻身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而去,腳踝卻被人拉住,生生被扯回來,最後將她桎梏得動都不能動。連菁華就那樣站在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沒有同情,沒有憤怒,是機器人慣有的表情:“你終究還是地球人,縱使再優秀,也抵不過智能機械。”容易早就知道自己和機器人的差距,她也是優秀的戰士,但是對上頂尖機器人,她隻是廢物一個。她所能掣肘的人,不過是普通機器人。連菁華隨手打開透明水晶視頻,尊敬地詢問道:“親王殿下,現在該怎麽處理?”容易一僵,回頭看向那水晶屏,正好對上索爾的目光。他的眼睛依舊如深海一般幽深,任何時候都不會讓你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以前她愛他這樣的目光,現在她隻覺得恐懼。索爾簡單地命令那些製住容易的隱形機器人:“放開她。”容易立刻覺得自己身上一鬆,原本桎梏住自己的力量已經消散,她站直身子,仿佛隻有挺直了脊梁骨才能和他站到平等的地位一般,緊緊抿著唇看他,不講話。正在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話時,視頻忽然暗了下來,他根本連和她說話的意思都沒有,今天她所做的一切都仿佛是跳梁小醜,而他便是看客,甚至都不願當主角。容易的喉嚨裏仿佛堵著什麽東西,還是問了連菁華一句:“如果我願意承受風險的話,能不能幫我做手術?”連菁華沒有說話。容易再次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她忍不住眼眶泛紅,第一次覺得脆弱:“你們留著我,是不是……”頓了下,她的聲音帶了一些濕意,“是不是隻是為了保留這段記憶?”連菁華依舊是沉默。這次容易懂了,這是默認。她大概猜到了索爾的愛情故事,他深愛的女孩在他麵前自殺了,以當時的科技不足以將她救活,所以他采用了某種辦法保留了她的記憶,並且將她的記憶移至同時發生車禍的她身上,他追求她、愛她,其實隻是為了這段記憶而已,並且想方設法想要除去她本身的記憶,隻為讓他愛的女孩子的記憶更完整。真是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隻可惜發生在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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