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坦言
淅淅瀝瀝的秋雨終於收住了腳步,天際隨風散去的烏雲或濃或淡,似點墨入清池,帶著零星的雨點和深深淺淺的思念。大青山山腳的原野上支起一列列帳篷,一隊隊士兵整齊地在營地巡視著,步履鏗鏘。遠離中軍帳的草地上,一身黑色鎧甲的少年正撫劍漫步,前方的山林因著天氣更顯黑鬱,而少年的心間卻充盈著興奮,待明日跨過這大青嶺就到大陵國界了。出征兩年多終於要回去了。距離在縮短,對家人和夥伴們的思念卻日漸激烈,若不是有軍紀在,他真想此刻就縱馬過山去,隻要能早日見到他們,哪怕不眠不休他也願意。
身後有人走近輕笑:“此刻甚是想家吧?”黑甲少年聞聲回身,對來人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少將軍。”明昊擺擺手道:“此刻沒有別人,還叫我大哥吧!”“是,大哥”少年展出笑容,明昊仔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扯起唇角:“文慕,出征這兩年把你臉都曬黑了,回去後大家該不認的你了。但這一身氣質肯定比明恪更吸引人,嗬嗬……”文慕不好意思地笑笑,心裏卻想起那日萬安宮前的紫衣小精靈,不知道她現在長多高了,是不是還是每天追著她的小狐狸四處跑,還有妹妹文岫,爹娘還在生他的氣嗎?雖然這兩年與他們都有書信來往,卻總是他給他們每人一封信,回信的往往隻有妹妹,文岫曾在信中說,信是大家口述她執筆,所以算是大家一起寫的。他無奈地笑心底卻始終有一絲失望,多盼望每次的信是那個精靈執筆,那樣他心裏就會有更多的喜悅。長舒一口氣,長安的朋友們,很快就可以見到你們了!
“阿欠!”細君打了噴嚏,手中的撥浪鼓差點落入身前的搖籃裏,搖籃裏鋪著舒適的錦褥,一個粉嘟嘟的嬰孩躺在裏麵睜著純淨的眼睛,咧嘴笑著伸手去抓撥浪鼓上垂下的珠子,眼看就要抓到了,珠子卻忽地抬高了,小孩兒眼中映出一張俏臉,“你這小家夥又想抓珠子往嘴裏送啊!偏不給你。”細君伸舌扮個鬼臉,又伸手輕捏小孩兒的小鼻子,小孩兒咿呀著笑,細君也跟著嗬嗬笑起來。這小孩兒正是出生在永平九年七月末的皇後嫡女劉瑤,如今剛一歲零兩個月。
皇後自小公主出生後身體一直虛弱,這一年多來大多數時間都在皇家修養聖地岐山修養。岐山有九大溫泉,其中西山有七處,東山兩處,皇家將西山的七處溫泉列為皇室專用,東山的兩處歸屬天下百姓。西山建有七座宮殿,每一宮都占著一個溫泉,皇後如今住的是西山南側山腰的清和宮。
小公主劉瑤隨皇後一起住在清和宮,每逢休課,劉源就領著細君劉岩等來給皇後請安。岐山距長安很近,騎快馬一天能打兩三個來回。所以每次來清和宮細君總是要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趕回去,皇後怕她累著說她幾次不聽也就隨她了。
這時節,剛落了一場秋雨,天近黃昏,清和宮的庭院裏散落著樹葉,深深淺淺的水窪映著淺灰色的天,一片靜謐中飄散開烤魚的香氣。細君前日來清和宮後被秋雨阻住,便索性多住了兩日。皇後靠在鳳榻上看著兩個女兒嬉戲,滿臉慈愛,隻是心底仍有一絲隱憂揮之不去。出兵玁狁的大軍正在回京的路上,隨行的還有玁狁使團,以回國探親的二公主-——玁狁貴妃劉欣為首,兩位朝臣還有玁狁二皇子鍾離涯、四公主鍾離嵐。這次大陵幫助玁狁平定了絳丹王之亂,雖然沒有抓住絳丹王,但是已幫了玁狁大忙,玁狁皇帝鍾離翰主動向大陵提出結為盟國,為了進一步鞏固兩國關係,這次使團來訪,和親聯姻是少不了的。皇後擔心的是劉哲與劉欣的關係從小就好,劉哲很聽這個姐姐的話,萬一劉欣看中了細君,皇帝有六成的可能是會答應的。唯今之計就是把細君留在身邊,不讓她出現在玁狁使團的視野中,就算劉欣在玁狁是貴妃,但是在大陵她隻是長公主而已,這後宮中當家的還是自己,得是她劉欣來參拜她這個皇後!
“君兒,這些日子你就不必回宮了。玁狁使團來京,宮裏一忙,你德妃姨娘就顧不上你了。母後知道你也不喜歡熱鬧,等他們走了咱們再回宮。”皇後對細君說道。細君一邊扶著蹣跚學步的劉瑤一邊回首道:“嗯,我知道了母後。”她這次來清和宮本就沒打算早回去,她不稀罕見什麽玁狁使團,之所以躲到這兒來大概是因為那天湘雪那神秘莫測的笑吧,她有預感什麽事就要發生了。
自從那次在大街上跟湘雪鬧翻臉之後,她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過一句話了,連帶著文岫和明恪也為難和受罪不少。前些天,她帶著紫盈在西霞閣下揀銀杏葉,湘雪笑眯眯地背著收手走過來,“細君!”她居然很高興地叫自己,細君直起身子狐疑地看向湘雪:“幹嘛?”
“玁狁使團快要到長安了,你知道吧?”
“知道啊!”細君撫著手中的銀杏葉道,湘雪歪著頭圍著她轉半圈,再反方向轉半圈,細君更迷惑了,皺眉道:“你看什麽?”湘雪還是不回答咯咯笑著蹦跳著走了。留下細君和紫盈麵麵相覷,細君想玁狁使團來大陵快到大陵了,也就是說慕哥哥會一起回來,可是湘雪跟慕哥哥又不親近,她那麽高興到底是為什麽?忽然想起明恪的大哥也在回軍的隊伍中,瞬間又有了一絲靈感:明昊大哥回京,是不是就要跟淇姐姐成親了?難道,湘雪是因為這個才那麽高興?可是,她的眼神還是讓細君很不安,於是就躲到清和宮來了。這事,她還沒有告訴皇後。隻是在來清和宮之前又去了一次沁香齋——是被阮洛寒叫去的。細君想起那天洛寒的話,心情就不免沉重起來,難道,真的要離別了嗎?
那日,阮洛寒依舊麵帶微笑,卻不似往常那般的雲淡風輕,會客廳裏依舊焚著清淡的香,阮洛寒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鄭重的有帶點小心翼翼地問:“阿竺,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之前瞞了你許久,你聽了之後,不要生哥哥的氣好不好?”
細君被他的鄭重引的心內發慌,說:“什麽事啊?”
阮洛寒深吸一口氣,道:“其實,從你第一次來沁香齋,我就知道你是江都王的女兒了,你不要驚訝,聽我慢慢說!”看細君瞪大了眼睛想站起來,洛寒忙將她按坐到椅子上,打開扇子扇了幾下,繼續道:“這件事還得從你父王當年和你娘親私奔說起。想必你也知道,你娘親隻是前任西虎將軍藍鑫在戰場上帶回來的孤女,先帝不同意你父王納她為正妃,你父王是性情中人,一氣之下攜了你娘親遠走高飛。他二人在私奔的路上,遇到一名舊疾發作的女子,你父王跟著宮裏的太醫學過醫術,出手救了那女子,那女子便是東穀的女穀主名叫舞幽鶴。舞穀主知道他二人的事情後,幫他們引開了先帝的追兵,邀請他們到東穀去,你父王和娘親那時已是山窮水盡,便同意了。在東穀過了一年多神仙般的日子,外麵傳來先帝駕崩的消息,你父王親自出故打探消息時遇到了越國公的親信……後來,便有了江都王,你們一家三口搬到了康州江都王府。說到底,你還是在東穀出生的呢,舞穀主認了你做幹女兒。嗬,隻不過你當時隻有幾個月大,沒什麽印象。那舞穀主也是位擅長作畫的,你尚在繈褓時就為你們一家三口畫一幅畫像。到康州之後,你父王娘親沒再回過東穀,書信交流卻是未斷過,你父王也曾將你長大後的畫像送給東穀一幅。所以,馮文慕第一次拿著你的畫像到沁香齋後,我就知道你了。你第一次到這裏來,是我故意讓你發現櫃子裏的那些畫像的,再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阮洛寒說完放下扇子拿起茶盅喝茶。
珠簾微晃,流金香鼎中的白煙輕輕偏轉了方向,在空中旋出嫋嫋弧度。細君心裏已是震驚,手微微發顫,卻知道他還未說到重點:“你說了這麽多到底是想告訴我什麽?”
洛寒將茶飲盡才道:“這兩年來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兩年前江都王府遭遇變故,你下落不明,因家父與東穀也有些交情,所以舞穀主托我們四處打探你的消息,要將你接到東穀去。後來知道你被接進了宮裏,更是擔心日後你會被送去外邦和親,可是又怕你不肯離開,事情便一直拖著……現在,玁狁使團就要到了,如果要聯姻,你很有可能是第一人選!所以,”說到這裏,洛寒拉著細君手,滿懷期待地看著她道:“阿竺,你可願意到東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