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八)
唐苡欣輕扣了兩下書房的門,父親抬起頭來看到是她,臉上露出了她無比熟悉的,能讓她的心情在瞬間安定下來的笑容來:「欣兒,來,快進來,陪爸爸喝杯茶。」唐苡欣走進書房,在父親對面的椅子里坐下,雙手接過父親遞過來的白瓷茶碗,她揭開碗蓋,用碗蓋在茶麵上輕輕颳了刮,整碗茶水上下翻滾起來,「輕刮則淡,重刮則濃」,這是父親手把手傳授給她的飲茶之道,如今她已深諳其中奧妙,每每與父親一同品茶,是她與父親之間最享受的時光之一。但今晚那個縈繞在她心頭多日的疑團攪得她就連平日里她最喜歡喝的茉莉花茶此時品在嘴裡也不是她熟知的那個味道了。唐洪文知道女兒有話想要問他,也知道她要問的是什麼,他沉默了許久,一蓋碗茶快涼透了他才抬起頭來,眼中帶著些許期盼的神情問女兒:「苡欣,你和那個名叫蘇凱陽的小夥子是什麼關係?」唐苡欣端著蓋碗的手抖了一下,她沒有想到一向含蓄的父親對於這個問題會問得如此直接,她如實回答:「我們彼此喜歡。」唐洪文的心沉到了底處,雖然他在提問前就已經知道希望渺茫,但他還是存著一絲僥倖的想法:也許事情還有轉機?也許事情並不如他想像中的那樣糟。但造化弄人,世事難料,最不應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唐苡欣看到父親抬起頭來看著她,目光中含著關切與慈愛,但為什麼父親的眼神中還顯露出明顯的不忍?她聽到父親緩緩開口說道:「苡欣,你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為什麼?」「因為他是你的親哥哥!」
唐苡欣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自己的那間公寓的,雖然父親一再挽留,但也不忍拂了她的意思,只得送她下了樓,替她在小區門口攔下計程車,叮囑她回到公寓后一定要打電話報平安。父親憂心焦慮的眼神唐苡欣看在眼裡,但她現在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即便那個人是她的父親她也不願讓他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唐苡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只覺窗外一點一點暗淡下去,直至房內完全陷入到黑暗中,她也沒想到要去開燈。她的腦中像炸雷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迴響著父親的那句已經把她的三魂六魄震碎的話:「他是你的親哥哥!他是你的親哥哥……」不,不!唐苡欣本能的想要拒絕相信這一切,但她卻又清楚的知道,這就是事實,父親是不會騙她的,從不。數天前,她還與他朝夕相處,期許著未來,但現在一切都將化作泡影。只要一想到再也不可能與他在一起,她的心就如同刀割火炙般痛得讓她無法呼吸。她感到茫然失措,就像一個迷失在黑暗中,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出路的無助的孩子,他明明就在她的眼前,她伸出手去,卻什麼也觸不到。她猛然間驚醒,心臟狂跳不止,原來是個夢境。如果這一切真的只是夢境那該有多好啊!她坐起身來,摸了一把汗水淋漓的後頸,下了床,走到浴室打開燈,洗了把臉,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原來夢境與現實竟是這般的相似,她只能看著他,卻怎樣也觸不到。
今晚父親與她說過的一字一句,如電影回放一般閃現在她的腦海中。她的父親唐洪文也曾有過年少痴狂的時候。唐洪文大學時代曾經瘋狂追求過一個名叫柳佩言的女孩。唐洪文從旁人口中得知柳佩言是S市名門大族柳家掌門人柳承虎的長女,因為生產的時候身體受損,生下女兒后,醫生診斷柳夫人很可能無法再度得喜。直至數年後才又間隔一年有餘連得兩男。柳承虎初得女兒時本不是太歡喜,他一直深盼頭胎能得一男丁,家業能後繼有人。但女兒生得粉妝玉砌,聰慧異常,長至兩三歲上竟成了柳承虎的心頭寶,掌上珠。他愛女心切,但內心裡又多少存著些此女不是男兒郎的遺憾,竟把這個長女從小當作兒子來教養。而柳佩言也與旁的女孩子不同,甚喜男子裝扮,卻又難掩女子的秀美清麗,隨著她年歲的增長她漸漸成為S市人們口中「聞之納罕,見之忘俗」的奇女子。
柳佩言成年後更是出落得明眸皓齒,秀雅出塵,同時又兼具男子爽利大氣,果敢獨立的個性,為她傾慕的男子不計其數,唐洪文也是這無數追求者中的一個。柳佩言一開始並未對唐洪文另眼相看,與其它追求者一樣,她對他一直都保持著冷漠疏離,不苟言笑的態度。大多數的男子被她拒絕的次數多了,也就漸漸知難而退了,但唐洪文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而且他的家世和他的自身條件也不差,他的父親是W市的某國企高管,他的母家從商,不說富甲一方,但也家道殷實,他自身要樣貌有樣貌,要才幹有才幹,關鍵是他骨子裡還有那麼一股子不服輸的韌勁,遇到什麼難事只會越挫越勇,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是想要想方設法的得到。幾番接觸后,柳佩言對唐洪文的態度也有所緩和,並不再是一味的拒之千里,對於一些與他之間的「偶遇」也佯裝不知,有時興緻來了還肯與他交談幾句。相處的時間久了,柳佩言也了解到原來唐洪文生於國學世家,他的祖父曾是某所全國知名大學的國文教授,唐洪文從小就習得一手極清俊的楷書,柳佩言對於古書畫上也有極大的興趣,於是在唐洪文的感覺中,兩個人似乎越走越近了。正當唐洪文自覺就要「撥得雲開見月明」的時候,他在偶然間發現原來柳佩言接近他竟是另有所圖,她的真實目的是想通過他接近他的發小蘇東華。
蘇東華是蘇家的第三個孩子,也是蘇家唯一的男孩,他上面有兩個姐姐。蘇家是S市數一數二的富賈之家,數代從商,積累到蘇東華的父親蘇振雲這一輩上家道已然頗豐,可稱得上富賈一方。蘇東華打小就有心儀的女孩,她是與他同為S市人士,和蘇家數代交好,S市最大的布匹商鄒家的幺女鄒彤萍。蘇東華年長鄒彤萍六歲,蘇家與鄒家是幾代的世交,鄒彤萍與蘇東華打小就親厚無比,鄒彤萍也一直傾心於自己的東華哥哥,而蘇東華也在心裡盼望著待鄒彤萍行了及笄之禮就能迎娶她為妻。但讓柳佩言自己都沒有料想到的是,她猝不及防的愛上了與她同歲的蘇東華,並在心裡暗暗發誓:此生非他不嫁。唐洪文可以忍受拒絕和疏離,但他卻不能容忍柳佩言把他當作工具,給他人作「嫁衣裳」。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和他打小一起長大,他最最要好的朋友。他當即熄滅了滿腔的愛火,割捨了對柳佩言的愛戀,準備抽身塵封這段感情的時候,柳佩言卻突然主動找到了他,並放出手腕來,唐洪文情不自禁的陷了進去。但之後不久的一天當唐洪文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枕邊早已是人去無蹤。唐洪文多方查訪也沒能獲悉柳佩言身在何處,她的家人,包括她身邊的下人對於她的去向都三緘其口。無奈之下,唐洪文只得放棄了尋找。回想起與她之間的種種,他也漸漸明了他與她之間再無可能。后因母親的一場大病,他在母親的病床前應承了母親,母親病癒后,他遵循媒妁之約與妻子方悅娟成了婚。與妻子成婚後,他才漸漸體味到原來婚迎嫁娶遵循古禮也自有它的一番道理。妻子恬靜嫻惠,持家有方,待他溫言軟語,遇事有商有量,他的一顆心也漸漸放到了妻子的身上,再無他想。婚後兩年的某一天,一個老婦人抱著一個玉雕粉琢的女嬰孩突然出現在他和妻子的面前,唐洪文無論詢問老婦人什麼,那老夫人都只是搖頭,她也並不識字,末了轉交給唐洪文一隻精巧的木盒子,盒子里放著一隻精巧的銀鈴鐺和一張白底浮雕卡簽,簽上手書一行雋永端秀的小楷:「初夜蒙幸,此生無悔。君珍重。」唐洪文一看之下便知寫此簽者是何人。妻子方悅娟初始不明所以,待看到卡簽后心思靈透的她立刻猜到了一切。她對丈夫年輕時所犯下的糊塗債也頗有怨念,但她真心愛著自己的丈夫,結婚後她多多少少也覺察出了一些端倪,但她能感受到丈夫的變化,特別是這近一年的時間裡,丈夫待她的心她看得真真切切。待丈夫與她細說了當年的種種,她雖心中難免生出些怨念,有些不甘,但當她看到那個女嬰孩天真爛漫的小臉,當她把她抱在懷裡,她的那隻稚嫩的小手抓住她的衣領緊緊不放時,她的心一下子就被她俘獲了,她天生的母性讓她再也無法對她放開手了。再加上她因初孕不久即意外流產,對身體造成了永久性的傷害,再次受孕的機率極小,於是她默許留下了這個嬰孩。慢慢地她對這個女嬰憐愛之極,視若珍寶,宛如已出,夫妻倆遂悉心撫養至今,取名苡欣,喻苡食為天、欣欣向榮,寄予長命百歲之意。唐洪文數年後輾轉得知,柳佩言得償所願成為了蘇東華明媒正娶的夫人,而他們的頭子取名蘇凱陽。
數天前,一位自稱是律師的人登門造訪,唐洪文雖感奇怪但還是接待了他。細談之下才知悉,此人竟是柳佩言委派而來。這名律師帶來了一份遺囑,遺囑的唯一繼承人竟是唐苡欣,遺囑的主要內容是她名下的所有財產和所有私人物品都歸屬唐苡欣所有,並且她有權任意處置。這份遺囑暫由唐洪文代為保管,待她去世后這份遺囑即刻生效。數天後,唐洪文接到了這名律師的電話,他思慮再三,徵得了妻子的同意后,去往了德國參加了柳佩言的葬禮儀式,卻未曾想在那裡不僅遇到了女兒,還獲悉了女兒與蘇凱陽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