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七)
蘇凱陽母親的身體狀況大有好轉,一天好似一天,一天中除了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以外,已經可以吃得進少量的流食了。她的臉龐雖不似之前那般光彩照人,但也已經尋得到一些以前的影子了。體重也增加了一些,不再那般乾瘦。她本就注重儀錶,打從每天可以坐起來一小會兒開始,她就每天必須洗漱整潔,梳理好了頭髮換了衣服才肯見人。她到底還在病中,手上沒什麼力氣,許媽年紀大了,這幾年又落下了手抖的病症,這每天替她梳頭的事情就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唐苡欣的身上。唐苡欣打小就被外婆教著梳頭,她的外婆,她的奶奶,她的母親的頭髮她都幫忙梳過,她盤髮髻又快又好看,許媽見了她給蘇凱陽母親盤的頭髮都讚不絕口,蘇凱陽的母親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她本就是淡漠性子,既沒說不好,那就說明她心裡是滿意的。一天唐苡欣給蘇凱陽母親梳頭時,許媽正在房間里清潔打掃,突然她說道:「這幅畫面可真美!小姐,我讓靜嵐拍下來可好?」見蘇凱陽的母親不置可否,許媽知道她家小姐應該是默許了,於是喊來靜嵐,用照相機給唐苡欣和蘇凱陽的母親拍下了一張合影。照片里的唐苡欣正拿著梳子替蘇凱陽的母親把已經盤好的頭髮周邊一些散落的細碎頭髮用梳子整理好。冬日的晨光中,陽光柔和的照在她們兩個人的周身,唐苡欣站在床邊,蘇凱陽的母親坐在床上,唐苡欣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笑意,蘇凱陽母親的唇邊也帶著一抹笑容。兩個人同時望向照相機鏡頭的時候,靜嵐搶拍下了這張照片。靜嵐和唐苡欣在暗房裡沖洗照片的時候,唐苡欣問靜嵐怎麼今天沒見著小羅。靜嵐回答說:他給許媽媽買風濕膏藥去了。唐苡欣笑著說:「只怕不單單是給許媽買膏藥去了吧?我昨天可聽著某人說想吃糖山楂球還是什麼的?」靜嵐放下手裡的鑷子,雙手摟住唐苡欣的手臂,語氣嬌羞的說道:「姐,你就不要再打趣我了。」私下裡,靜嵐會親熱的喚唐苡欣「姐。」唐苡欣笑著說道:「好好好,不打趣你了,我是替你高興呢!聽說許媽已經答應了你們兩個人的事,夫人也已經默許了?」靜嵐點了點頭,小聲的「嗯」了一聲。當初蘇凱陽讓許媽帶著靜嵐來德國照顧母親,但到底不甚放心,一來許媽年歲大了,二來靜嵐在蘇凱陽眼中其實還只是個女孩子,便讓小羅隨後也跟了來。小羅做事向來穩妥,就算有什麼突發事件相互也好有個照應。唐苡欣也是後來看出些小羅與靜嵐之間的端倪,問了靜嵐,從靜嵐口中才得知「寸頭小哥」小羅的身世原來和靜嵐差不多,只是他是被丟棄在出生的醫院裡,後來被轉送到孤兒院去的,三歲上被許媽收養,他的名字子銘還是蘇凱陽的母唐親自取的。如今見他們好事將近,她真心替他們倆高興。唐苡欣和蘇凱陽的母親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了,蘇凱陽的母親也偶爾會主動和她聊聊天,但她從不問及唐苡欣的家事,只是就一本書,一部電影,或是一首曲目發表她的一些看法和感悟,唐苡欣也會和她說一說近期的實事見聞,趣文軼事。相處久了,唐苡欣覺得蘇凱陽的母親不僅僅只是一位長輩,她對於她,亦師亦友。漸漸的她們之間生出了許多默契,有時兩個人不說話,只是眼神相對,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要做什麼。就連蘇凱陽有一天都對唐苡欣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真沒想到你與我的母親竟這樣的投緣。」明天就是蘇凱陽母親的生日了,早在一個星期前唐苡欣和許媽,靜嵐就已經在暗中張羅了。俞魏是她們任命的「外勤部長」,有什麼需要外出購置的物品就交與他了。唐苡欣知道告訴了俞魏就等於知會了蘇凱陽,但從蘇凱陽對待這件事情並不過問的態度上看,他應該是想由著唐苡欣一手操辦了。生日的當天中午,像往常一樣,唐苡欣和許媽幫著蘇凱陽的母親梳洗整理完畢后,便讓蘇凱陽的母親從近期添置的數件新裝中挑一件換上,唐苡欣見蘇凱陽的母親挑的是一件洋灰底色起桃紅雲錦圖案的旗袍,這件衣服襯得她今天的臉色帶著一抹喜色,暗合了她的心意,她又挑出一件銀色鉤花金邊穗須的披肩來搭配,蘇凱陽的母親看了,點了點頭,讓唐苡欣給她披在了身上。自從蘇凱陽的母親可以下床后,只要她的身體允許,她吃午餐時一般都是去飯廳里用餐的。唐苡欣用輪椅推著蘇凱陽的母親和許媽一同來到飯廳門口時,靜嵐照例站在飯廳的門口,替她們打開了飯廳的門。當門打開時,蘇凱陽的母親看到蘇凱陽,俞魏站在飯廳里的那張八仙黃花梨餐桌旁,桌上放著一隻雙層的生日蛋糕,整個餐廳里各處放置著蘇凱陽母親喜歡的淡粉色玫瑰花束。蘇凱陽的母親年歲大了之後便不喜歡這些虛禮,曾和蘇凱陽言明不要替她置辦此類慶生的活動,但蘇凱陽不忍心弗了唐苡欣的意思,便由著她去安排、置辦。見母親的神色之間並沒有不悅之色,蘇凱陽知道母親這是默許了。
唐苡欣心中悲恫難忍,竟似失掉了人生中最最重要的東西一般,她心中對此也有過一絲納罕,但卻無暇細究,只到感覺到手心裡緊緊攥著的那隻鈴鐺把她的手掌硌得生疼,這才意識到自己從葬禮儀式開始就一直把它握在手心裡了。她把那隻鈴鐺舉到眼前,這是蘇凱陽的母親在生日宴上作為她贈送給她的那一對紫檀相框的回禮。蘇凱陽的母親說她也有回禮相贈,讓她次日到她房間里床頭櫃最下面的那個抽屜里自取。她當時只是一閃念:為什麼她說的是自取,而不是由她交給她?但當天的氣氛實在是太過美好,她沉浸其中,無暇顧及這看似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卻原來蘇凱陽的母親早已預見到了一切。第二天是許媽當著她的面從蘇凱陽的母親口述的那個地方拿出這個盒子遞交給她的。當她打開那個精巧的小木盒子看到放在裡面的這隻鈴鐺時,她驚訝的發現這隻鈴鐺竟然和她手機上掛著的那隻鈴鐺別無二致。蘇凱陽的母親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她去世的時候應該是毫無痛苦的,她安詳的面容就像她平時睡著的時候一模一樣。儘管如此,唐苡欣還是感覺無法接受蘇凱陽的母親已經去世的事實,她只覺悲恫難忍,心痛得無以復加。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和脆弱。她看著站在即將埋入土中的棺木旁,身形消瘦的蘇凱陽,她能感受到他此刻內心的那種錐心刺骨的痛楚。他按照他的母親早已交代的遺願,並沒有讓他的父親蘇東華親臨葬禮,他只是把他母親去世的消息在她母親下葬的前一日告知了他的父親。蘇凱陽把他母親去世的消息電話告知他的父親時,蘇凱陽讓唐苡欣也在當場,她猜想他也許是考慮到萬一他情緒過激,身旁能有人可以及時制止。蘇凱陽的父親聽到了這個消息,發出了一聲深深的嘆息,之後就是長久的靜默,過了許久電話那頭傳來了一聲低沉傷感的「知道了」,之後電話聽筒里就只傳來了機械的忙音。葬禮儀式結束時,唐苡欣正準備走到蘇凱陽的身邊去,她抬起朦朧的淚眼恍惚看到正在離場的人群中有一個背影給她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正好俞魏來到她的身邊,要帶著她一同去到蘇凱陽那裡,她用極快的語速對俞魏說了一句:「我有點私事要離開一下。你幫忙照看好他。」說完她急匆匆地走遠了。
「爸爸,真的是你!」唐苡欣看到父親猛然轉回身看向她時,他臉上的驚訝程度並不比她的少。同時她感覺到她的一隻手腕被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這位先生,我想你弄疼她了。」蘇凱陽有些驚詫的把目光從唐苡欣的身上移向剛剛說話的那個人,只見一位六十歲開外,眉目與唐苡欣有幾分相似的老者站在他們的面前,他聽到唐苡欣開口說道:「爸爸,他沒有弄疼我。我想他只是有些擔心我。」蘇凱陽聽到唐苡欣口中的這個稱謂渾身一震,他怎麼也沒有料到他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與唐苡欣的父親相見,他立即鬆開了唐苡欣的手腕,鎮定了一下心緒,恭敬的稱呼了一聲:「唐伯伯好。」並自我介紹道:「我叫蘇凱陽。」唐洪文聽到這三個字,竟如雷電轟頂一般,臉色突變,他伸手拉過站在蘇凱陽身畔的唐苡欣,匆匆丟下一句:「不好意思,蘇先生,我想帶我的女兒先行離開。」他不容蘇凱陽多言,拉著唐苡欣上了一輛等候在街邊的計程車。看著疾馳而去很快就消失他視線中的計程車,他的心中不禁疑慮重重。
唐洪文獨自坐在書房裡的單人沙發上,面前一張古香古色的紅木茶几上放著一整套的茶具。唐洪文閑暇時喜歡鑽研茶道,這套茶具是唐苡欣去往X城市出差時專程從當地帶回來送給他的五十歲的生日禮物。唐洪文端起茶杯,輕嘬了一口剛剛沖泡好的升騰著裊裊白色水氣的普洱茶,他腦中又回想起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一切。在德國偶遇自己的女兒,這完全出乎唐洪文的意料之外。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然還遇到了那個名叫蘇凱陽的年輕人,看情形女兒與那個年輕人分明早已熟識,而且關係匪淺。唐洪文緊閉上雙眼,不敢再往下深想。可女兒從來就沒有在他與妻子面前流露出絲毫有關於男女情愛的蛛絲馬跡來。對於女兒的終身大事,近來他和妻子還時常在暗暗憂心,又不敢在女兒面前表露出來,夫妻倆只是暗地裡商量著多多留意,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他轉念一想,不覺苦笑起來,女兒長大了,那裡還會像兒時那般什麼事情都與他和妻子說?可是,世界怎麼就這般小?他承認,他逃了!他馬不停蹄,不敢稍作停歇的逃回了國,帶著女兒。幾十年了,他還是沒有逃開那個女人!唐洪文抬起手一遍又一遍的摸著額頭,心中思緒萬千,一時間不知該做如何決斷。
每當父親有什麼煩難事就會像現在這樣一遍一遍地摸著額頭,彷彿好像這般摸著摸著煩惱就會自動消失一般。唐苡欣站在書房門外看著父親,她知道父親一定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她也猜到了父親的煩心事一定與她和蘇凱陽有關。今天已經是她和父親回國的第二天了,但父親並沒有就他為什麼會出現在蘇凱陽母親的葬禮上,以及他為什麼會帶著她逃也似的回到國內對她做出任何的解釋和說明。她直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向父親提及她心中的諸多疑問。也許與蘇凱陽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她早已形成了這種不隨意發問的處事習慣,父親想說的時候他自然會說,他不想說的時候,問了只會給他徒增煩惱。蘇凱陽,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就不由得一陣心疼,他現在好嗎?他現在人在哪裡?他正在做什麼?這些問題的答案她全然不知,她只知道她現在很想他。父親一直在政府機關供職,退休前官至局級。父親性情向來中正平和,打從唐苡欣記事起,就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有過什麼過激的行為。父親待她也一向溫和慈愛,對她寵愛有加,除了大學畢業擇業時曾對她想進入「盛泰集團」供職的想法表示過反對意見外,從未橫加干涉過她的任何選擇,但唐苡欣眼見著父親在聽到「蘇凱陽」這個名字的時候明顯失態了,知父莫若女,她一眼就看出了父親情緒上的波動,可這是為什麼呢?這兩天她一直在思索這這個問題,她的腦中也不斷地冒出各種答案,但又被她自己一一否定了。此刻她站在書房門外,看到明顯在為什麼事情煩惱憂心的父親,她覺得不能再任由心中的那個疑團越滾越大了,她決定向父親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