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五)
今天是唐苡欣出院后的第十一天,目前她還在病休假中。兩天前她回到了自己的這所公寓,想為休假結束后回到單位正式上班提前適應一下。她剛剛從小區附近的那間超市買了一些生活必須品回來,在離小區還有十幾米的距離,她遠遠的看到小區大門口的那顆冬青樹下站著一個人。她心裡一動,也許是他……待她走近了看清了那個人的容貌,她心裡不免有些失望,但同時又升起一種焦慮的情緒:俞魏出現在這裡,難道說是他出了什麼事?從她蘇醒那天直到今天為止,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的聯繫,她的手機里只收到過他發過來的唯一的一條信息,那是在她蘇醒后的第二天,那條信息只有三個字:你好嗎?唐苡欣也回復了他三個字:我很好。
俞魏看到她,迎上前來,說道:「和我一起去一趟德國吧。他的母親病重,當地的醫生說這一次很有可能熬不過去了。」
俞魏在去往德國的路上並沒有向她提及有關於那裡的任何情形,她也沒有向他發問。下了飛機,俞魏駕車徑直把她帶去了基爾大學毗鄰的一個街區的一棟兩層樓的獨立小樓前,並告訴她這所房子就是蘇凱陽的母親在德國的居所。他把她領進了房子裡面,她發現這所房子的內部布局和她在蘇園住過兩個晚上的那棟小樓的內部構造非常相似。俞魏把她帶上了二樓,他在樓梯口停下腳步,告訴她那個有醫護人員進出的房間就是蘇凱陽母親的房間,他母親的房間正對面的那個房間是蘇凱陽的房間。俞魏讓她在這裡等他一會兒,然後就離開了。她站在原地,看著不同面孔的醫護人員進出他母親的那個房間,那個房間的房門就在她眼前開開合合,她似乎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心中只覺壓抑難受。她不禁想到他每天都面對著這般境況,不知是怎樣的煎熬度日,心中一陣扯痛。其實來這裡的一路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一面盼望著見到他,一面又有些害怕見到他。真的來到這裡了,這種感受更加強烈了,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
突然她感覺到她的一隻胳膊被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她轉頭望去,意外的看到來人竟是蘇凱陽。他並沒有看她,也未發一語,他拉著她從樓梯下到一樓,橫穿過一樓的客廳,一把拉開大門走出了那所房子。他拉著她快步穿過房前的草坪,大力的推開臨街的鐵門,快步走到街邊泊車位上停著的那輛俞魏帶她來時駕駛的車前。他左手緊抓住她的一隻胳膊,右手大力的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看意圖是想把她塞進車裡去。唐苡欣雖然是被他一路拖拽著走來,這會兒也已經累得直喘粗氣了,她正想掙脫他的手,以免被他塞進車裡去,突然她看到蘇凱陽向前一個躡趄,車門重又被關上了,發出了「啪」的一聲悶響,車窗玻璃映出他的臉色煞白,雙眼緊閉,下一秒他整個人伏在了車門上,頭枕在右臂手肘處,但他的左手卻還死死的扣著她的胳膊。唐苡欣嚇了一跳,她伸出手去輕輕搖晃了幾下他的身體,口中急切的呼喊著他的名字,但他卻沒有什麼反應,伏在車身上一動也不動。唐苡欣嚇壞了,她朝著那所房子的方向大聲呼喊著俞魏的名字,直到看到俞魏從房子里衝出來的那一刻她才發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抖。看著躺在床上輸著液體昏睡不醒的蘇凱陽,她發現他已經瘦得脫了型。俞魏對她說,蘇凱陽剛回到德國的時候,是他的母親病況最危急的時候,最初的一個星期,他幾乎不吃也不睡,熬到快要昏倒了才在他母親的病床旁略躺一躺,但睡不多久就會突然間驚醒;好不容易吃下一點東西就覺得胃脹得難受,轉頭就吐了個乾淨。一個星期後他的母親的病況稍稍穩定了些,他的感冒癥狀卻越來越嚴重了。其實他一回到德國就已經感冒了,他瞞著不說,硬抗了一個星期,結果越拖越嚴重。他也不肯去看醫生,後來是許媽硬逼著他,讓每天來給他母親看診的醫生給他看了診。醫生說他得的是胃腸型的感冒,所以才會出現不能進食的癥狀,醫生給他用了葯,但他的病情總是反反覆復,時好時壞,之後給他用的葯也調整過好幾次,但總也沒有好完全。「其實他的病短時間內怎麼可能好得了?他一直放心不下你,又不肯給你打電話,我只得托鴻羽把你的消息告訴我,我再轉告給他;她的母親很早之前,應該是在第一次病發手術前就交代過他,如果她的病複發了,不要把她送入醫院治療。他母親的病況一直都很不穩定,醫生已經接連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書了,他的母親每在鬼門關前走一遭,他就像是也去走了一趟似的;公司的事務他也不能完全不過問,雖然有楊秘書和秘書室,可有些事情最終的決策權還是在於他;最要他命的是德國這邊的一切不能讓蘇園知道,這當然也是她母親的意思,在這一系列的事情的夾攻之下,他怎麼可能好得起來。前幾天最嚴重的時候,他完全不能吃東西,就連水都喝不了,只能靠輸液強撐著。我和許媽商量著,覺得也許瞞著他把你接了來,現狀會有所改觀,畢竟你的話他多少還是會聽些的。你不要再怪他了,當年的事也許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當年因為我哥的事情,也許對你生過怨念,但你也應該能體會得到,他真的很在乎你。「我知道。」看著一臉驚訝的俞魏,唐苡欣接著說道:「我恢復記憶了,當年發生的事,他,還有你哥,我們之間的種種我都想起來了。我只是覺得對不起你哥魏程。」
蘇凱陽從睡夢中醒過來,他感覺他的右手被另一隻手握在掌心裡。這種感覺很熟悉,他貪念著種感覺,不願真正的醒來,他害怕一旦真的清醒過來,這一切都將只是幻想。他感覺那隻手似乎要移走,他反手一把握住了它,他的耳邊聽到了他心中所盼望的那個聲音:「你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蘇凱陽睜開了眼睛,看到她的瞬間,他突然就安了心。他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唐苡欣按住他說道:「別起來,你還在輸液。」看著他躺了回去,她重又握住他的右手說道:「別趕我走。」蘇凱陽望向她半晌才說出話來:「我心裡巴望著你來,又害怕你來。看到你出現在這所房子里,你不知道我的心裡有多高興!可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幅樣子,我也不想你在不情願的情況下來這裡。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你總是會出現在我最狼狽、最低谷的時候?」「你別想太多,其實你的每一面我都想去了解,你的每一面我都願意接受。」「苡欣,我對你說了謊,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報復你。」「我知道。你的這個疤痕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消?」蘇凱陽看著唐苡欣用手指輕撫著他手掌邊緣的那個燙傷后留下的痕迹時,他的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來。「你還不明白嗎?我已經恢復記憶了,以前的事情我全都想起來了。」蘇凱陽吃驚的看向唐苡欣:「你真的全都想起來了!你……」「這些天我常想為什麼沒有早一些愛上你?但晚一些是不是就意味著我可以愛你更久一點。」蘇凱陽覺得有淚湧進了他的眼眶,他展開手臂,唐苡欣俯下身子與他緊緊的相擁在一起。
「你再睡一會兒,我想去看一看你的母親。」「我陪你一起去。別擔心,我沒事。」蘇凱陽牽著唐苡欣的手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房間里有一名護士正在看護,看到蘇凱陽進到房間里來,她站起身來,對蘇凱陽說了一句話,唐苡欣大致聽懂了護士是在向他陳述他的母親的病況。蘇凱陽牽著唐苡欣一直走到床邊才停下了腳步,護士還在向蘇凱陽繼續說著什麼,但唐苡欣的注意力卻完全放到了床上躺著的蘇凱陽母親的身上。她此刻應該是陷在昏睡之中,她的臉色蒼白得像白紙一樣,臉龐消瘦深陷,與數月前見到的她判若兩人。她的身體顯得那樣的羸弱,伸出被單的那隻手乾瘦得幾乎只剩下了表皮包裹著手骨,那隻乾瘦的手背上還插著預置針頭,她竟然能清晰的看到她手背上的血管凸顯在皮膚之上,根根分明。唐苡欣不忍心再看,她別過頭去,心裡一陣鈍痛:連她都覺得難以承受,何況是他!不知為什麼,她的心臟在瞬間劇烈的縮緊,她不得不伸手握住了心臟抽痛的地方,開始大口的喘息起來。她感覺有一隻手撫上了她的臉龐,她的臉頰上冰冰涼涼的,原來她竟不知在什麼時候流下了淚水,她卻不自知。那隻手把她輕輕地摟入懷中,一下一下的輕輕拍著她的背部,強忍的情緒在瞬間釋放出來,她轉頭把臉埋進他的肩窩,無聲的啜泣起來。
他的母親一天之中清醒的時刻加起來有時大約有十多分鐘,有時只有數分鐘,因為她清醒的時候大多會處在一種極度痛苦的狀態之中,所以按照蘇凱陽的授意,醫護人員大都會盡量讓她處在昏睡的狀態里。她能理解蘇凱陽的苦楚,易地而處,如果此刻躺在這裡的是她的母親,她必定較之蘇凱陽還要難受千倍萬倍,恨不能代替母親躺在這裡。但理解歸理解,她不能放任他像之前那樣無底線地透支自己的身體。於是她與蘇凱陽約定,晚上由她來看護他的母親。蘇凱陽本來不同意,但無奈許媽,靜嵐和俞魏都被她拉入了同一陣營里,他只得妥協了。她發現夜間值班的醫護人員好像換了一批,與她交流時都會使用英語,她知道這一定是蘇凱陽的授意。不知是什麼原因,自從唐苡欣來了之後,蘇凱陽母親的病情平穩了許多,漸漸的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就連醫生都感到意外。蘇凱陽的精神狀態雖然好了許多,但他的身體狀況卻還是讓唐苡欣擔心不已。如若他不依靠藥物,他依舊無法安睡,他的胃口也不好,儘管許媽每天都變著方的給他準備飲食,但他真正能吃進去的東西少之又少,人越發顯得清瘦了。唐苡欣知道身體的調養並非是一蹴而就的事,他思慮太過,又日日懸著心,身體狀況本就不好,又一直拖著不肯好好醫治,終是把身體硬生生地給拖垮了。他又不肯靜心調養,精神剛恢復一些,就開始處理公司事務,她是知道他的,一旦工作起來,必定是黑白顛倒,晝夜不分,吃飯睡覺統統不管不顧。唐苡欣擔心他再拖下去身體會出大問題,其實他這樣的病症,用中醫湯藥調理最好不過,可是這是在德國,一時半會兒她上哪裡去找中醫大夫,但她又心知他的狀況不能再拖下去了,又想著他現在最首要解決的兩個問題,一個是吃,第二個就是睡。思慮了幾天,她決定用自己的方法賭上一賭,他不睡,她就陪著他不睡,他不吃,她就陪著他不吃,她把自己當作賭注,如果他真的在乎她,他不會忍心看著她不把自己的健康當回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