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四)
十年前的那天早上,她從爺爺奶奶家出來,走到分叉路口時她猶豫了片刻,她知道應該走大路,可是現在天上還只是落著小雨,小路的路況看起來還算不上糟糕,她一個人,而且她不會騎自行車,走小路可以節省一半的時間。
她只是想去療養院親眼看一看遲先生和他的那隻虎斑折耳貓。
遲夫人生前待她格外親厚,待她當如親生女兒一般,去世的前一天還在手把手的教她臨摹王羲之的《樂毅論》。
她雖然知道遲夫人身體偶有不適,但並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疾病,而且無法根治。
如果她能察覺出遲夫人那天精神不濟,已有發病的前兆,見到她后只是兀自強撐;如果平日里她能多替她排解一些精神上的重負,提醒她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如果她那天沒有因為去看那場可去可不去的書畫展而提前離開,也許那天傍晚遲夫人就不會因為心臟病突發,施救不及而離世。在遲夫人的葬禮上,她曾暗暗發誓,她一定會盡她所能給予遲先生幫助。還有那隻虎斑折耳貓,其實是她最先發現的它,那時她看到它縮在療養院大門外的牆角里瑟瑟發抖,身上的毛不僅斑禿還結成了板,一隻眼睛因為眼疾幾乎無法睜開。
她不知道該怎樣去救助它,又不忍心把它扔在那裡不管,於是告訴了遲夫人。
是遲夫人用一條毛巾把它包裹起來帶回了療養院,和她一起給貓洗了澡,剪了毛,把它餵飽,又找醫生拿來眼藥給它塗抹。
一個星期後,當它的眼疾治癒,它睜著兩隻金黃色的眼睛好奇的看著她的時候,她發現它原來是這樣可愛的一隻小傢伙!
她轉頭看向遲夫人,見遲夫人也正用愛憐的目光看向它,眼神中卻有一絲擔憂。
唐苡欣不免有些奇怪的問道:「它已經完全恢復健康了啊?您看現在多精神,多可愛!可是您在擔心什麼呢?」
「可是它的原主人丟棄它我想應該不是因為它有眼疾或是因為它不可愛,而是因為它本身。」 首發域名m.bqge。org
「它本身?」
「你能看出它與其它的貓有什麼不同嗎?」唐苡欣細細端詳著它,不太確定的說道:「難道是它的耳朵?前些天它病病殃殃的,兩隻耳朵也一直耷拉著,我只想著過幾天它完全好了,這折著的耳朵也就能豎起來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它的耳朵天生就是這樣的,它和它的同類都帶有先天性的遺傳病,一旦發病會導致它罹患一系列的疾病乃至癱瘓,即使不發病,它的壽命也比一般的貓壽命短,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行動不便的情況也會越來越嚴重。我想這才是它的原主人遺棄它的真正原因。」
一個星期後遲夫人為它申辦了正規的收養手續,唐苡欣也一直對它特別的關注。
因為連日雨水不停,她已經有十多天沒有去療養院探望了,又聽表哥說遲先生情況不太好,貓也生病了,她心裡擔心著急,見今天雨勢減小她才決定去一趟療養院。
這條小路是在土路面上鋪了一層大小不一的小石塊,天氣晴好的時候走在上面只是覺得走長了時間有些硌腳,但現在由於連日雨水浸泡沖刷,越往前走路況糟糕的情況就越嚴重,一些路段已經形成了能一眼就看到的數個水窪,一些路段的石塊被直接沖刷開,露出了下面的泥濘路面。
唐苡欣一路向前走著,一邊躲避繞開水窪,一邊防著踩踏進泥坑,隨著雨勢逐漸增大,她越向前走越覺得前行艱難了。
鞋襪已經被完全浸濕,鞋底沾滿了泥,又濕又重,長褲已經濕到了膝蓋處,又黏又冷的裹在腿上,長袖襯衫的袖子外側已經濕透,一陣大風吹來,夾裹著雨點砸在傘上,她險些握不住傘,而且她現在覺得全身又濕又冷,不禁打了個噴嚏。
她放緩腳步,挪到路邊,想避過這陣風。她看了看周圍的景物,估摸著走到這裡應該是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了,她向路的前方望去,雨霧中,路況只覺更不好了。
但如果現在折返回去,她又有些心有不甘。
她決定趁著雨還沒有下得更大之前,還沒有到舉步維艱的境況,繼續前行。
她又向前走了大約五分鐘左右的路程,在她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大水窪,這個水窪粗看上去幾乎橫跨了整個路面,她不得不在水窪前停下了腳步。
這個路段的右邊是山體,左邊是幾乎垂直的陡坡,陡坡下是一片樹林,有的樹頂已與路面齊平,有的粗壯一些的樹木從路面上看去已經露出一截樹頂的部分了。
雨水從山體上沖刷下來,匯入水窪中,再順著陡坡流進樹林中,不時還有大大小小的石塊從山體上滾落到水窪里。
唐苡欣站在水窪邊細看了看,水窪似乎並不深,從邊沿應該可以通過,陡坡那邊可以落腳的地方雖然寬些,可萬一掉下陡坡去可不得了,於是她決定緊貼著山體通過。
而且她抬眼向水窪前方望去,前方的路況似乎沒有之前走過的路況那麼難行了。
挨著山體可以落腳的高出水面的路面大約只有不到兩個腳掌的寬度,唐苡欣想了想,收了傘,把傘用力扔到水窪對岸,雨水瞬間把她澆了個透濕。
她顧不上別的,雙手扒著山體岩壁,一隻腳先踏上露出水面的路面,試探了一下,感覺腳下不虛,這才跟上了另一隻腳。
她在準備通過前預估了一下,估算著大約只需要三到四步應該就可以到達對岸,可當她的雙腳全都踩踏在路面上,剛想橫跨出第二步的時候,她突然覺得雙腳猛的向下一沉,她本能的用雙手摳住山壁,但山壁上生著青苔,又濕又滑,她的手指哪裡摳得住,下一秒她整個人就垂直墜進了水裡。
冰冷刺骨的水在瞬間就沒過了她的頭頂,她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完全搞懵了!
她學過游泳,可也僅僅是在游泳池裡游個百米來回的程度。
她一下子慌了手腳,心中害怕慌亂已極,哪裡還記得游泳課上曾經教授給她的自救之法。
她在水中亂踢亂蹬,雙手亂抓,頭好不容易在某個瞬間冒出了水面,剛想開口呼救,就被灌入了一大口水,而且包裹著她身體的水似乎有著一股強大的吸力一般,把她向水底大力拽去。
唐苡欣拼力掙扎了幾次,每一次都是剛在水面上露出頭就又一股無法抵抗的力量拖拽回水面之下。
她被灌飽了水,很快就脫了力,身體不由自主地像只鉛坨一樣向水下沉去。
就在她準備放棄掙扎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不知是什麼物體落入水中的悶響,緊接著有一股力量從她的身後環住了她,托舉著她向水面上升,而後她感覺自己在那股力量的托舉下終於掙脫了一部分水的吸力,頭整個的露出了水面,她迫不及待的大口呼吸起來,即使雨水不住的砸進她的嘴裡她也不管不顧。
她驚恐已極,再也不願體驗一遍那種黑暗窒息的恐怖感覺,她的精神有些迷亂,雙手胡亂的抓握著,感覺有個東西橫在她的身前她就一把死死抓住,憑藉著那股力量向水面上掙,那個東西被她的力量壓得下沉,她也跟著下沉,隨即那個東西托著她重又冒出水面,她又壓著那個東西向下沉去,如此往複了兩三次,她再一次被那股力量托舉出水面時,她聽到一個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進她耳朵里來,但卻顯得那樣的聲嘶力竭:「唐苡欣,不要動,聽話,不要再動了!不然我們真的都會死的!」
這個聲音她很熟悉,但她竟一時間想不起正在說話的這個人是誰?
但這個聲音帶給了她一種安定的感覺,讓她覺得很安全,她不再做出自主的舉動,任由那股力量托住她。
「唐苡欣,扒住岸邊,爬上去,用力啊!」那個聲音在她的耳邊大聲的說道。雨水讓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但她的手觸到了泥土,她把手摳進泥土裡,身體靠到了岸邊,她的雙臂扒在岸邊,水裡的那股力量把她向岸上推去,她突然感覺岸上也有個人抓住了她的雙臂,在兩邊一起用力的拖拽中她終於從水裡完全掙脫了出來,爬上了岸。
她胡亂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終於看清了水裡的那個人正是蘇凱陽。
他也正努力著想向岸邊靠近,但不知是因為他托舉她上岸時耗費了太多力氣,現在已經完全脫力了,還是水裡的那股詭異的吸力太過強大,無論他怎麼努力也游不到岸邊,唐苡欣匍匐在岸邊,儘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的手,但不管她怎樣伸手,她也僅僅只是能觸到他的手指,或者即使抓住了他的手指但只要一用力就滑開了。
岸上拖拽唐苡欣的那個人,一面要抓住唐苡欣以防她再次滑進水裡,一面焦急的四下尋找有沒有可以利用的救援工具。
唐苡欣感覺身邊的人消失了一會兒,接著他又再次出現在了她的身邊,她看到他重又趴下,手中握著一根拇指粗細的樹枝伸向蘇凱陽,她知道了他的意圖,她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以防他滑落進水裡。
此時的蘇凱陽已經在水裡沉浮了好幾次,岸上的那個人大聲說道:「凱陽,抓住樹枝,抓住!」
唐苡欣通過聲音才辨識出原來說話的這個人竟是魏程。
蘇凱陽抓住了樹枝,魏程雙手交替著把樹枝往回拉,終於把蘇凱陽拉回到了岸邊,唐苡欣放開魏程,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蘇凱陽,蘇凱陽也奮力地用雙手扒住岸邊,想用雙臂撐起身體,爬上岸來。
唐苡欣終於抓住了蘇凱陽的一隻手臂,正當魏程準備抓住蘇凱陽的另一隻手臂時,岸邊的地面竟然塌陷了一塊,蘇凱陽隨著那坍塌的地面又一次落入了水中,樹枝也隨之折斷了,唐苡欣緊緊抓住蘇凱陽的那隻手卻沒有鬆開,她整個人差點被拖進水裡,魏程一把抓住她的腳脖子她才沒掉進水裡,魏程大喊:「放手,唐苡欣,放手!」
唐苡欣卻始終沒有放開手,但她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蘇凱陽的手從她的手中一點點的滑走。
蘇凱陽重又落入到水中后,明顯的體力不支,在水面上冒了兩次頭后,眼看著再也沒有力量浮出水面了。
唐苡欣的眼淚嘩嘩的往下掉,她正準備撲進水裡,突然看到一個身影從她身邊掠過,跳進了水裡,是魏程。
唐苡欣看著他潛入水中,水面上只冒上來了一些氣泡,大約一分鐘后,魏程從蘇凱陽身後用手臂挾著他露出了水面。
那過去的一分鐘在唐苡欣的感覺中好似沒有盡頭一般的漫長,她在腦子裡轉了千百種假設,一口氣憋得她胸口生疼她也不敢呼吸,直到他們同時冒出水面時,她才像溺水的人重又接觸到空氣一樣大口呼吸起來。
她看到魏程在水中艱難的把蘇凱陽往岸邊推,蘇凱陽好像已經失去了大半知覺,只有手臂還在水中無力的滑動著。
唐苡欣匍匐在岸邊,儘力去夠抓蘇凱陽,好不容易抓住了他的一隻胳膊,她拼盡全力把他死命的往岸上拽,她兩個胳膊肘磨破了皮,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袖她也無知無覺,在最終把他拉上岸的那一刻,她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頭上根根血管似乎全都要爆開了一樣,左邊一側的臉在石子路面上磨得鮮血淋漓,她左邊的耳朵下垂邊緣被鋒利的石塊割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直往下滴,看著很是駭人,但唐苡欣卻好像沒有任何知覺一樣,蘇凱陽終於被拉上岸的那一刻,唐苡欣眼前一黑,短暫的失去了一兩秒的意識。
但她一兩秒后立刻就清醒了過來,她快速的撲到蘇凱陽的身前,蘇凱陽在恍惚間抬起手來,似乎是想替她抹掉臉上的血水,但他終究沒有什麼力氣,胳膊抬到一半還是癱軟垂下了。
唐苡欣見他轉醒過來,心中一緩,但隨即她的目光轉向水面,卻駭然的看到水面中央只餘下了一截小臂,唐苡欣的腦袋裡瞬間一片空白,她的耳邊聽到一個聲音無力、微弱地不斷重複著:「魏程,出來!魏程,出來……」
唐苡欣趴在岸邊,伸著手,極力想要觸到那截小臂,就在她即將滑落水中的那一刻,一個人從她身後死死的摟住了她的腰。
那節小臂在水面上沉浮了數次,然後就向下沉去。
蘇凱陽眼看著那隻手消失在水面上,他的手無力的向魏程消失的方向伸直了出去,彷彿是想要抓住點什麼,但他的雙眼終是無力的閉上了,眼角滑落了兩行淚水。
唐苡欣目光獃滯的望向水面,只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她對周遭的一切幾乎失去了感知能力……
當她在醫院裡醒來,望著在病床邊喜極而泣的父母,心裡恍惚覺得有什麼事情很重要,但她卻怎樣也想不起來。
她想開口說話,但她卻發不出聲音來。
等她能發聲說話時,她發現自己的嗓音裡帶著一絲奇怪的嘶啞的聲音。
父親對她說:想不起來也沒關係,時間會給出答案的。
於是她忘了魏程,忘了蘇凱陽,也忘了那天所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