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貴庚
很多很多年前,枉死城出過一位名動全城的美人。
美人右眼下方有顆不大的淚痣,一哭,痣與眼睛都會變成紅色。
生於巨紳之家,這美人養尊處優,最後被年輕的城主看中,納作妾室。
次年生下一子,卻在兒子六歲那年不治身亡。
在她死後,甚至不得埋入祖陵,草草葬於郊外,每逢祭日,也只有兒子記得。
美人嫁人後,世間便沒有了美人。美人死後,世間又有了新的美人。
嚴蘸月突然嘆了口氣,「我那是難過,大家都說我的鼻子最像我娘親。」
靜了一會兒,她才發話,「那倒真真是位美人了。」
日夜兼程,眼望著翌日便可到達,這才敢停下稍做歇息。
因為貪快,錯過了打尖的住處,只得就地安營,辛苦將就一夜。
夜來無事,黃鞠塵拿出包裹中的玉料,又開始沉心靜氣地雕刻起來。 首發域名m.bqge。org
他湊上前一望。
脂玉料,又是對印。
「又是嚴珏要你刻的?」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不是。」卻道。
他想了想,想到了嚴秋泓,正要問,她卻搶先一步回答:「也不是。」
為這默契,兩人相視一笑。
「你雕刻的功夫,也是在大司巫跟前學的?」之前聽說大司巫是她的師父,便以為她所有的本事都是那位老國師所傳授,他這是想當然。
在她聽來,卻成了一樁稀罕事。「那老頭只會念經施咒,這樣的雜事可不通。」
「這麼說,你的師父還不少?」
她輕輕捻起嘴角一笑,「我四歲開蒙,先是拜了太傅為師,後來又入祝神觀兼修咒術與陣法,日復一日,幾十年光陰,總得為自己找些樂趣吧?」
別的什麼都沒聽清,只聽到……「你說什麼……什麼幾十年光陰?」他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今年貴庚啊?」
黃鞠塵倒是笑得不驚風不驚雲,坦然無比,「當初纏著我時,怎麼不先問清楚?」
「你都不會老嗎?」他突然膽寒起來,「是了,你是魔修羅,身體與壽命皆與我族不同,該不會待我百年入土,你仍長生不死吧?」
黃鞠塵停下手裡的動作,看了看星河,口氣有些不太爽快地說道:「不蛻皮就可以,用特殊的藥物,可加速衰老,你想和我一塊老去,也沒那麼難。」
「不!」他卻是一口拒絕,「這樣太自私了,不該是你加快老去,應該讓我找長生的辦法。想想鐘相,他便一直保持著容顏不老,只要修為到達一定高度,此事或也不難。」
她終於瞪了他一眼,目光裡頭盛滿涼意。
「別怪我沒提醒你,要達到鐘相那樣,至少得修練出神格,鬼族中有幾個修成鬼仙的?再加上你如今修為盡失,還是不要太勉強了。」說完,吹了吹手裡的玉料,揚起一陣白灰,火在邊上「噼啪」造次,襯得星光那麼冷,卻都染不進她清澈的眼眸,從頭到尾,她面無表情。
「不成!」他卻賭氣地說道,「再難我都必須試一試。你是為我捨棄魙境的,我不能那麼自私,只能陪伴你幾十年,實在太短了。」
她定定地望了他好大一會兒,火仍在不停地跳躍,半晌,終於說出:「有時候,人不能太貪心,不能有了這樣,又求那樣,真能相伴幾十年,便已經是上天的厚待了。」
其實在她心裡,聽到他賭氣所說的這些話,心裡還是挺開心的。
至少,不再像前陣子,事事都把她排除在外。
又聽到那句要陪她幾十年,果然人在著急時最容易流露出真心。
幾十年就幾十年吧,幾十年已經很恩賜了。
過後他倆沒再多說什麼。夜再深一些時,他靜靜的困倒在火旁,小蘿蔔趴在他身旁,兩者鼾聲交織在一塊,有常仔細地顧著火。
她放下手裡形狀粗成的玉料,暗暗伸展了一下發酸的後背,扭頭看到有常在打哈欠,便笑著勸他:「你先睡吧,有我看著火呢。」
「那怎麼行呢?」有常倔強的挺起胸膛,筆直地像根棋桿,「還是教習睡吧。」
黃鞠塵搖搖頭,「你明天還要趕車呢,我到時可以在車上睡。別推了,聽話。」
有常見她一臉堅決,終於松下要強與戒備,不一會兒,偎著火光,很自然地困倒在星夜裡。
次日嚴蘸月醒來,左右找了好久,怎麼都沒找出黃鞠塵來,心中隱隱生出些可怖的預感,面有遲疑,他問有常:「你是何時睡著的?黃鞠塵走的時候與你告別了嗎?她有沒有交代,為何要擅自離開?」
有常赧然地搖著頭,「沒有,都沒有,公子。」
嚴蘸月心中暗暗生出一團火氣,著急地罵:「來時自顧自地來,離也是自顧自地離,把我當什麼了?」
「我倒覺得教習離開的挺是時候。」
「你說什麼?」嚴蘸月不可思議地看向有常。
有常撓撓頭,有些局促地解釋:「馬上就要進城了,別人看見教習,肯定會指指點點,哪怕你倆人之間清清白白,可風言風雨的到底不太好聽。」
「是了!」嚴蘸月這才恍然大悟,「你倒是說到點上了,我急著趕路,竟一時將這麼重要的事全然忘在腦後了。但她也有不對,心有顧忌,明說就是了,如此不辭而別,就不怕人擔心嗎?」
兩人熄滅火簇,正要上車時,嚴蘸月憑著耳力,倏然聽到樹叢間傳來些鬼鬼祟祟的走動。
心下一冷,不禁念道,如今已然入了枉死城的地界,既然父王病重,就更加無人能約束得住大哥了。
再加上偏偏此刻修為大減,如果這些人真是大哥派來的刺客,今日怕是真要九死一生了。
正如此思忖,轉念又突然想到,好在黃鞠塵先走一步,如若不然,她正值蛻皮期,修為尚未完全恢復,今日一戰,說不定也得將命搭在這裡。
這樣看來,這真是再好不過的不辭而別了。
「呼!呼!呼!」小蘿蔔亦聽出了反常之處,一下躥到地面上,開始沖馳道邊的野林一通亂吠。
有常停下手裡的活計,滿臉駭然地看向自家公子。
嚴蘸月沖他點點頭,懇切地交代:「你抱著小蘿蔔先跑,我自己可以應付一陣。」
「公子!」
「不是要你棄主逃命,以我殘存的修為,尚可應付一會兒,你需立馬奔到城門邊,搬兵前來救我。」
憑有常的智力,當然還想不到這話里藏著更深的一層。嚴蘸月是指望他能逃出,而且還得是用盡全力地飛快地逃,得拿出搬人救主的急性,這個傻小子才會逃得比為了自己逃命時更虔誠更用力。
他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這樣說,算是騙人,但只要能救有常一命,佛講,這就不叫謊話,叫善念。
有常跟了他這麼久,保他不死,是他人生最後的一點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