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潼關城破只一日
隨著神策軍的開拔,長安這座百年都城中的不安、惶恐沒有一點減輕的意思,反而有些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安史之亂的凄慘景象又浮上人們心頭,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是很難輕易壓制和無視的。
勛貴、富商之家都在紛紛打點行裝,將家中值錢的物件盡皆打包裝車,甚至能帶走的東西統統不放過。
家中的主子帶著親眷率先逃離長安這個是非之地,或向隴西轉移,或經鳳翔、過興元(也就是三國時的漢中)、到巴蜀之地避禍。
而裝滿家財的車隊,則交給忠心的管家押運,隨後跟來。
一時間,長安西門,出城的車輛絡繹不絕,遠處向西的官道上更是人聲鼎沸、車馬嘶鳴,好似太平年間繁榮的商貿往來,只有身在局中之人方能理解這種急急如喪家之犬般逃命的凄涼。
而那些無力亦無助的尋常百姓,沒有多餘的錢財、餘糧去逃命,擺在他們眼前的只有在逃亡路上餓死、凍死,或留在長安等著被朝廷妖魔化的流寇屠戮。
悲大莫過心死,此刻尚留在長安的人們,都陷入了這種心死般的悲痛之中,他們能做的也只能是哭泣。
當夜晚來臨之時,萬籟俱靜,唯有此起彼伏的大人嚎啕、小兒悲啼,瀰漫籠罩著整座長安城,讓人毛骨悚然。
與西去路上的千車萬人般的擁堵、長安城中的悲涼瀰漫迥異的是,長安通往潼關的官道,冷冷清清,鮮有人馬路過,只是偶爾駛過一兩匹驛馬,往來傳遞軍令、或是請求支援的緊急信函。
然唯見驛馬往來,卻不見前去支援的朝廷官軍,而此時的朝廷並不是無兵可調。 首發域名m.bqge。org
鳳翔節度使鄭畋一向忠於朝廷,曾經也是位居宰輔,只是一貫的主戰主張,不被主和派所容,故在主和派的聲音佔滿朝堂之時,他就被趕出朝堂、趕去鳳翔。
而如今滿朝上下再無人敢主和,正是主戰派大顯身手的良機,只要朝廷一封詔旨,相信鄭畋會毫不猶豫地東出支援潼關。
有其統帥的長安以西的兵馬加入,於潼關之下擋住黃巢也未必沒有可能。
但朝廷並沒有調動鄭畋,不管是出於皇帝的過於樂觀,還是朝臣的傾軋,都說明此刻的長安,人心已亂,只是期盼著潼關的守軍能給他們帶來勝利的驚喜。
然而不團結一致對敵,卻希望天上掉下一個勝利的餡餅,並且幸運地砸到自己頭上。這種事老天爺都看不慣,也懶得去管,他們註定要願望落空。
十二月一日,黃巢大軍的兵鋒已直抵潼關城下,而唐軍主將田令孜卻不在關中。
從東都洛陽敗退而來的齊克讓和神策軍的張承范只得聚在一處商議對策,畢竟他們是眼下潼關中軍職最高之人,也是兩支軍隊的實際主將。
作為客軍,齊克讓只好硬著頭皮先發表意見,「哎,張將軍,說來慚愧,齊某是一路從河南退到東都,復又退至潼關,但卻最是知道黃賊勢大,不可力敵,然而潼關若是再丟了,我等身後可是長安啊!」
張承范點點頭,語氣低沉地說:「齊帥一語中的啊,我等如今已是退無可退,而要說死守吧,卻內無糧草,箭矢匱乏,恐難長久啊,哎!」
「如今也只能盡人事而聽天命啦,齊某這就點齊人馬,先與黃賊戰上一場,也算給他一個下馬威,關內的守衛就麻煩張將軍全權負責了。」
「長跑大帥」齊克讓竟然不再逃跑,而是選擇主動出擊!
也許是此刻身負國運,他體內那種貴族與國休戚的血脈被喚醒。
想及若是自己再不戰而逃,那麼長安城中的親屬和世交故舊將與國同破,而這對於自身家族利益與國家、姻親深度捆綁的他來說,實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見齊克讓大有視死如歸的勁頭,張承范也是感同身受,終歸他們是一類人,都知道不管是為了國、還是為了家族,此刻縱有千難萬難也容不得他們怯戰而退。
遂鄭重回道:「齊帥只管出關殺敵就是,末將必率部緊守城池,保你後路無虞,預祝齊帥旗開得勝!」
齊克讓說戰就戰,立刻起身向關城之下快步點兵而去,留下一道餘音,「借張兄吉言,齊某這就出城。」
張承范也沒閑著,命人將關中府庫的黃金都拿了出來,對著守關將士深情地說:「這些黃金是皇帝陛下賞賜給弟兄們的,如今賊寇兵臨關下,欲破關直驅長安,此時正是我等報效國家、報效皇帝陛下之際。
願諸君與我一道勉力奮戰,只要擋上幾日,皇帝陛下的救兵就會趕到,屆時我等就是破賊首功,封妻蔭子自是少不得的,全力一戰!」
「全力一戰!」
「全力一戰!」 ……
潼關之內的將士們齊聲回應,他們被眼前的黃金,和勝利后的封賞激發出了血性,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也是無可厚非之事。
當然,也有真的是發自內心對浩蕩皇恩感激涕零者。
一時間,請戰之聲響徹關內,就連剛到關外、還沒立住陣腳的賊軍,都被這突兀的士氣爆發驚得隊形鬆動。
就在賊軍露出破綻的一瞬,潼關東門緩緩打開,泰寧軍懷著滿腔憤怒從關中衝出,殺向讓他們一退再退、退無可退的仇敵。
數月來積累於心的憋屈,在此刻化作奮力揮出的刀光劍影,全軍將士如同受傷的猛獸,不要命地與賊拼殺,為了他們作為軍人的最後榮譽。
因為沒有一個軍人會喜歡「長跑大帥」、「長跑軍」這樣極盡羞辱的「雅號」,現在就是他們正名的時刻!
黃巢和其手下諸將確實沒有想到,潼關守軍竟然敢於出關一戰,他們本能的認為,開關是關內守軍出關請降之舉。
他們會如此想並不奇怪,因為最近唐將獻城投降之事多如牛毛,他們已然習以為常。
因此,軍中驕橫之氣蔓延,再未將這天下雄關之首的潼關放在眼中。
慣性地認為,只要大軍一到,唐將要麼獻關投降,要麼棄關而逃,除此再無別的選擇。
正因賊軍的誤會和泰寧軍的決死一擊奇妙相遇,反而成就了大唐官軍首戰告捷,將賊軍殺退數里方才凱旋迴關。
「齊帥威武!」張承范向攜勝而歸的齊克讓賀喜。
齊克讓哈哈大笑,剛想說上幾句敞亮話,就聽城頭上有人喊話:「張將軍,賊軍又攻上來了!」
張承范轉身就登階上城,齊克讓收攏了張開的大嘴,帶著麾下將士也登城據守而去。
關外的賊軍從最初的大意中緩過來后,第一個想法就是立即報復,畢竟五六十萬人馬竟被官軍數萬人馬嚇退,說出去誰不感到臉紅。
黃巢軍中尚讓、趙璋兩派將領都紛紛請戰,甚至黃巢的親族嫡系將領也躍躍欲試,難得意見如此一致。
最後,黃巢親自點將道:「此戰正面主攻由趙璋負責,尚讓、林言率前鋒由潼關旁邊的禁谷迂迴到關后,前後夾擊,一舉破關!」
見黃巢軍令已下,帳下的三派將領就跟隨各自主將出帳調兵而去,沒有去爭搶主攻,可見黃巢此時的威望甚隆,尚無人敢當面頂撞。
於是,就在齊克讓率軍回關不久,賊軍趙璋部已攻至關下,並不做絲毫休整,直接分兵攻關。
數十架雲梯,快速地接近著關牆,關頭的守軍在張承范的指揮下,紛紛以箭矢迎敵。
而衝鋒的賊軍身後就是他們自己的督戰隊,刀劍已經出鞘,如果有人膽敢臨陣脫逃,督戰隊會毫不猶豫地斬下戰友的頭顱。
所以,戰場上的賊軍表現得格外神勇,面對著官軍的箭雨,無數同伴倒在身前的情景,不退反進,很快就將雲梯在關下支起,蟻附而上。
激戰從上午一直持續到午後,而關內本就缺糧,此時給士卒準備的熱粥更是清可見底,奮戰多時的他們早已力竭,現在又得不到食物的補充,遂軍中士氣大降。
趙璋敏銳地發覺官軍的變化,當即又調上一支生力軍,加緊了攻城。
屋漏偏逢連夜雨,守軍箭矢告罄,轉而用石頭代替箭矢,狠狠地砸向賊軍。當石頭用盡后,就只能以刀劍長槍與賊肉搏,關頭屢現危情。
轉眼黃昏已至,「只要再堅持一會,賊軍就會退去」的想法,就是支撐強弩之末的官軍唯一的安慰劑。
然而戰情沒有如他們所想,尚讓、林言率部於天黑前趕到關后,他們趁守城官軍不備,立即發起攻關,一舉擊潰官軍。
這林言是黃巢的外甥,是比趙璋還要心腹之人,派他隨軍,監軍的意味不言自明,這也說明黃巢對尚讓並不是完全放心。
在關前率部頑強抵抗的張、齊二將,聽到關后殺聲大起,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去。
皺起的雙眉無聲的表明,他們知道,最後時刻已然來臨。
是死戰到底,還是趁賊軍尚未完全合圍之際,突出潼關逃命?
二將只猶豫了不到一秒鐘,就果斷下令:撤退!
他們沒有太多的糾結,因為在其心中,自己已經儘力了,已經與賊軍血戰過了,雖敗猶榮!
要怪也只能怪皇帝沒有發下足夠的軍糧、箭矢,沒有及時派出援軍,而他們現在能做的,就是保住有用之軀,自己已經為皇帝盡忠了,留下一條命回家盡孝應該不過分吧。
不同於齊克讓之處是,張承范心中還是想將潼關被破的實情親自稟明皇帝,這是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就這樣,在曾經冠絕天下的神策軍帶領下,潼關守軍沒有一絲愧疚地棄關而逃,逃亡長安。
黃巢大獲全勝,竟然一日之內攻克天下雄關之首——潼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