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好好的家宴,便被星凜尊者攪和了,既然都無心再吃下這飯,接二連三的離開,隻剩他獨自一人站在這瞪眼,“吃你一個菜怎麽了?老子堂堂星凜尊者,連一個菜都動不得。”
即便如此抱怨著,他也隻敢口頭抱怨,自個悶聲兩句便離開了。
回到夏宮後,安瀟湘自然避免不得與夏無歸同床共枕,但夫妻二人還是溫存的,規規矩矩的半分越界都無,完全遵從她的意願。
由於最近的尷尬時期也過了,人,如今的相處狀態全然是老夫老妻,半分過矩的舉動都沒有。
安瀟湘近日常常失眠,剛一躺下,不論是細小的動靜或是不適的氣味,都能讓她驚醒,怕她被吵著失眠,夏墨也被強行趕走,搬去偏殿睡。
不僅如此,安瀟湘還經常做同一個夢。似乎有一個女人,一直在叫同一個名字,但霧太大太濃,風聲也呼啦呼啦的響,她看不清也聽不清。
安瀟湘再一次驚醒,額角已有了微微的虛汗,她輕喘著氣,不想驚醒身邊躺著的人,但這微乎其微的聲音還是將他驚醒。
幾乎是傾刻間,一股濃鬱而無法遮掩的龍涎香氣息貼近而來,直擊安瀟湘的門麵,讓她無可避免地嗅了一口,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見安瀟湘的臉傾刻間便被憋的漲紅了,夏無歸濃眉緊蹙,眉宇間毫不遮掩擔憂之色。他探出大掌,自然而然地攬住了安瀟湘的肩,緩聲道,“怎麽了?身子哪兒不舒服?”
安瀟湘慢慢適應了這個熟悉卻又令她不適的氣味,慢慢搖了搖頭,“沒事,隻是好像突然想吃血燕甘糕,午時你師尊來得不是時候,都沒吃上幾口。”
安瀟湘近日食欲不振,又失眠多夢,忽然主動找夏無歸討食,自然是讓他激動的,當即便喚醒了整個廚房的廚子,做一桌子血燕甘糕端上來。
安瀟湘近日總是自相矛盾,一邊是道德,一邊是情理,還有千絲萬縷的人情債,與夏無歸躺在一張榻上的每一日,她都是煎熬的。
她既不想欺騙夏無歸,也不想瞞著夏無歸,且她如今的狀態,實在不能再做一個合格的妻子了。
安瀟湘食不知味地吃了兩口剛出爐的血燕,便又慢慢擱下了筷子。她目色空洞,卻能看出正在走神。
夏無歸皺著眉頭,看著安瀟湘剛放下的筷子,順著她的手,又握起起了筷子,將她放在吃了半口的血燕帶起,順勢放入他的口中。
味道一如往日,是她喜歡的口味,但她如今卻怎麽也咽不下了。
二人就這麽倚著,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良久,安瀟湘忽然開口,“夏無歸,這麽多年,難道你從未怪我拖累你嗎?”
她的出現,拖累了夏無歸的名聲,拖累了整個夏國的名聲,甚至拖累了星凜大陸的名聲。
確切來說,沒有安瀟湘便沒有這麽多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也沒有這麽多人對他恨之入骨,對夏無歸的包庇隱瞞耿耿於懷,卻迫於威壓不敢直麵。
若是她自己撐這麽多年早已累了,可夏無歸撐了這麽多年,究竟是如何過下來的,也沒有另取新歡,究竟是真的愛她,還是……
自然是愛她的吧?若不是愛她,他又能圖她什麽,她又有什麽便宜能給他占?
夏無歸沒有說別的,隻是又攬緊了些她的肩頭,“大半夜的,盡想些亂七八糟的,還不快睡?”
頓了頓,他又道,“孤拋棄整個夏國,也不會拋棄孤的王後。”
夏無歸的聲音沉甸甸地落在安瀟湘的心頭,分明是一如既往的霸凜且極具威懾力,卻帶著一種對安瀟湘獨有的溫柔與溫存。
徹夜輾轉了許久,總算是勉強入夢了。
而她背對著的帝王,卻始終未曾合眼。他緩緩流轉褐眸,靜靜凝視著那晨光映入眼簾的窗紗,隨風微漾。
安瀟湘僅是小憩了一會兒,便醒來了,身側的榻早已涼了,也不知夏無歸是何時離開的。她倒也如往常一般並未過問,照例起身鍛煉晨跑。
宮人為安瀟湘規劃了路線,將所有人支開,隻為讓安瀟湘好好的跑步。即便眼瞎了,腳還是好的不是?
說是跑,實則隻是慢慢的走,不一會兒便累得原地坐下,微喘著氣。
一見安瀟湘腳步停下,宮人便趕忙端上水,“王後,用一些,歇會兒。”
安瀟湘渴望身強體壯,擁有一副康健是身軀,已不是一日兩日了,卻越發的柔弱力不從心。她慢慢擺了擺手,讓人別來打攪她,原地修整了許久。
安瀟湘這會兒在宮中已不戴霜紗了,並非她膽大,而是她已沒有遮掩的欲望了。
遠遠的,一道帶著稚氣、甜甜的聲音傳來,“母後!”
她生存下來的勇氣與毅力,或許都是來自於她的寶貝女兒。
安瀟湘眼前一片黑暗,卻揚起了笑容,展開了雙臂,擁住了迎麵而來的一陣風,與溫暖柔軟的小人兒。
而夏墨的下一句話,則讓安瀟湘驟然轉變了臉色,“母後,凜哥哥也來了。”
安瀟湘拉過了夏墨的小手,語氣不太友好,“墨兒,早晨私塾先生讓你背書,你背了嗎?”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夏墨二話不說背了一首白頭吟,還一幅沾沾自喜、得意洋洋的模樣,險些讓安瀟湘閃了舌頭。
安瀟湘險些一下子沒受住背過氣去,怒意不掩卻又心知身前有個星凜尊者,沒敢在他麵前發作,先老老實實地行了個禮,才吩咐身邊沉默許久了的橙子,“去將墨兒的私塾先生找來,我有話問他!”
橙子有些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公主的私塾……”
“我便是墨兒的私塾,徒媳婦你尋我何事?”星凜尊者那聲音帶著平易近人,卻又有些難以覺察的試探與威懾壓迫。
似乎是刻意在夏墨麵前,壓抑他黑暗的一麵,而他的另一麵,是深不可測的危險。
安瀟湘霍然便想起,第一次見星凜尊者時,他便是踢掉了原本夏墨的私塾先生,擔任了她的新私塾,在庭院外瞧著他,一本正經地教書,如今想來,才發覺他的早有預謀。
安瀟湘心裏莫名生了一股火氣,卻又無從開口。不論如何,夏墨就是她的底線,她連自己都可以摒棄,唯獨不能不在乎這個孩子,這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的唯一。
原本星凜作為星凜大陸的一代尊者,成為夏墨的私塾是好事,但他的所作所為,顯然超出了尋常的師徒情誼,這才讓安瀟湘不可容忍,但是眼前這個人不論如何都是人不齊的一位大人物。
安瀟湘咬碎了牙吞進肚子裏,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一言未發地牽過夏墨的手,便朝反方向走去。
夏墨滿麵茫然,“母後,是墨兒背的不好嗎?”
安瀟湘搖頭,言語已複了往常的溫和,“不是,隻是你姑姑許久沒見你,想墨兒了。”
“姑姑?”
“是,記得愛喝母後做的快樂水的姑姑嗎?”
想起安瀟湘初始版快樂水的夏墨,當即便咽了口口水,也想起了她所說之人。
那酸到不能再酸的快樂水,喝了一點也不快樂,也僅有那位姑姑喜歡喝了。
看著安瀟湘與夏墨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之中離開,星凜尊者慢慢挑了挑眉頭,轉身離開。
眾人麵麵相覷,雖說星凜尊者一句話都沒說,卻能瞧出他隱約的愉悅。
途徑不知哪一處,安瀟湘又聽見一陣喧嘩,尤其大聲地爭吵著,隱隱約約地似乎在說……
“孔羽蠶絲怎能用銀絲取而代之?你瘋了嗎?!”
“但孔羽蠶絲僅有三匹,早已用完了,這繡花才刺了一半,不替上你是準備用你的人頭血畫一個?”
“那你怎能如此草率?至少用孔羽蠶絲與銀絲各纏一半,不然這花色一半亮、一半暗,你就等著我們繡房所有人人頭落地吧!”
“別吵了,有這時間爭執,不如快想法子……”
“你還好意思說?若非你將孔羽打濕了,我們孔羽會不夠用嗎?”
這越說,聲音便越大,眼見便要打起來的架勢,繡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而來的還有一身,“王後到!”
繡房所有繡娘麵色一僵,二話不說轉過了身,二話不說‘撲通’一身跪了下來,連頭也不敢抬一下。
安瀟湘站在門外,瞧不見,隻能問一句,“在吵什麽?”
繡女們麵麵相覷了好一會兒沒有開口,反倒是夏墨驚呼了一聲,“好美的衣裳啊!”
橙子與安瀟湘作為兩個瞎眼的人,誰也沒有在意夏墨的呼喊,隻是催促了一句,“王後問你們話,都聾了?”
橙子的質問讓一眾繡娘麵麵相覷,尚司掌人忙從偏殿趕來,替眾人解了圍,“王後、橙姑息怒,是奴婢們不懂事,衝撞了,回頭奴婢定好好責罰這些個丫頭。”
安瀟湘也沒有為難這些人的心思,轉頭便離開了。
見一夥人浩浩蕩蕩地離開,尚司掌人連忙鬆了口氣,回頭狠狠瞪了繡娘們一眼。
到了地方,那可什豕推著坐輪椅的安柚兒出來,遠遠便瞧見安瀟湘不耐煩地揮開身邊簇擁著的宮人,便一麵朝這邊而來,一麵呼喊著她的名諱。
聽著久違而熟悉的聲音,安瀟湘也露出喜悅的表情,摸索著觸上了安柚兒圓滾滾的肚皮,小心翼翼地順了順,“這小寶寶,平日會不會很鬧騰?”
養胎數月,安柚兒已然有了賢妻良母的模樣,捧著皮球大的肚皮笑言,“沒有。”
此時,那可什豕涼涼開口,“鬧騰是鬧騰不到你,倒是整日整夜在鬧騰我!”
那可什豕不知是受了何種摧殘,麵色疲然,胡渣遍布,左手抱著快樂水,右手捧著花糕,背上還掛著兩節髒髒的布帛。
安瀟湘與橙子倒是沒瞧見這一切,仍麵不改色,而周遭的宮人見那可什豕一片狼藉的模樣,許多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而安瀟湘霍然想起了一回事,掰起手指算了起來,越算,眉頭便皺得越近。
見安瀟湘難得嚴肅的模樣,那可什豕有些不解地挑眉,正想問詢兩句,卻見安柚兒忽的轉過了頭,笑得滿麵溫和。他當即麵色一震、如臨大敵,頗有力敵萬軍之姿,似乎在解一道絕世無雙的難題,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花糕遞前了些,卻被安柚兒一口否決。
“我——要——吃——栗——子——”還以為僅此而已,正當那可什豕即將鬆口氣時,安柚兒又笑眯眯地補充了一句,“要去殼,去皮,黃果味的。”
這一句黃果味的栗子,險些讓那可什豕一口氣沒提上來,卻見安柚兒一幅頗有威脅意味的模樣,他二話不說招了招手,暗處跳出數十個暗衛,站成一排,通通在他麵前攤開了手。
而它們的手中,無一例外拿滿了各種美食,連頭頂都各頂著一疊糕點,卻麵色嚴肅地不能再嚴肅,讓周遭宮人咂舌膛目,卻又迅速恢複了原狀,因為這種事上演在偏院的每一日,眾人早已習以為常。
那可什豕麵色嚴肅地逐一望去,香橙味的紅薯、紅瓜味的甘草糕、香蕉味的粘糕,甚至青草味的芋團子、黃果杏仁裹粉圓,唯獨沒有黃果味的栗子。
那可什豕與一眾暗衛意識到這一點,當即如臨大敵,頂著滿頭冷汗,那可什豕回過了頭,卻見安柚兒仍然是笑眯眯的模樣,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我……”
“我現在就要吃!”
安柚兒一聲不容違抗的指令一下,讓那可什豕一秒都不敢耽誤,當即一擺手,“去買!”
而安柚兒仍舊不依不饒,笑眯眯地說,“沒聽見我說的嗎?我現在就要吃!”
於是,那可什豕也一溜煙跑了出去,瞬間消失在原地,所有的暗衛迅速朝四麵八方飛了出去,相互傳遞著同一個訊息,‘快去買黃果味的栗子!’
安柚兒發完了威,才回過頭看向張大了嘴的安瀟湘,“愣著做啥?坐。”
於是宮人推了個輪椅過來讓安瀟湘坐,二人並排推走在花園庭院中。
安瀟湘也不知道自己為啥坐在輪椅上,但是這樣子似乎更方便一些,不用摸著黑走來走去,於是便心安理得、順理成章地坐了下來。
那可什豕與安柚兒相處的方式,雖說在安瀟湘的意料之中,卻依舊讓她毫無意外地震驚了一下,忍不住汗顏,“你平日裏這樣,想必那可什豕也辛苦的很。”
安柚兒聳了聳肩,毫不在意的結果了一邊宮人遞來的快樂水,一邊慢慢的喝著,一邊道,“你懷孕的時候,那可比我厲害多了。”
想起安瀟湘懷孕的那段時日,那可是所到之處,人人皆是聞風喪膽,無人聞之不為之毛骨悚然。
畢竟她孕期的那段時日,才是殺人最多的時日,雖說眼下許多人都被“殺人滅口”,但她的那段“風光偉績”,仍然被世人傳承,一代傳一代,遺臭萬年。
安瀟湘也料想到安柚兒的冷言冷語,這也心知她隻是說笑,並無他意。她又慢慢地道,“他還不知道吧?”
安柚兒目光有些黯然,卻又迅速恢複了往常的淡然,“好不容易和睦的日子,為何要讓他知道?”
二人你來我往的言語,讓一邊的橙子有些疑惑,忍不住問了一句,“究竟是何事?”
雖說橙子是安瀟湘身邊的人,但她認識安柚兒的年份也不少,常常以姐妹相稱。
安瀟湘頭也沒抬一下,隻扔給她一句,“你算一算,她養胎多久了?”
橙子垂目,回憶了一下日子,又粗淺的數了一下,很快露出震驚肅然的麵色,“十月?”
“嗯,”安瀟湘又接著回應,伸手摸了摸隔壁安柚兒碩大的肚皮,“早就該生了,卻現在還沒有動靜。”
過了一整個年份,如今已是深秋,難免有些寒意,而將這並不喜的消息攤開後,三人之間便更是沉默。
想必這一回,安柚兒真要到鬼門關走一趟了。
而早已心知這個事實的安柚兒,卻顯得格外淡然。她溫柔的摸著肚皮,臉上盡是從未有過的慈母光輝,“聽百裏忘川說,我這懷著不止一個孩子,自然要久一些。”
夏墨乖巧地靠在安柚兒的身邊,“姑姑,您會給墨兒添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墨兒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都喜歡!”
“那姑姑便給墨兒添個弟弟,再添個妹妹。”
“好!”
那可什豕氣喘籲籲地拿著黃果味的栗子回來,遞給了安柚兒,安柚兒則是滿麵享受的吃了起來,又遞給了安瀟湘,“來嚐嚐?超好吃!”
安瀟湘有些心不在焉的接過栗子,放入口中,下一瞬險些閃了舌頭。她瞬間扭曲了臉色,“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