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安瀟湘應下,“既然如此,你便快去送送春香,畢竟今日,或許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既存有異心,便不必留在她的身邊,要留在她的身邊,便不可存有異心,這才是安瀟湘做事做人的標準。


  幾人拜別後,安瀟湘便同橙子手牽著手,兩個瞎子一起遛著狗回了瀟湘宮,一路上他都感覺到橙子似乎有些話想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即便安瀟湘瞧不見,但那指尖的微微顫動,偶爾的緊握微縮,以及這加快的呼吸頻率,都說明了橙子有事瞞著她。


  即便橙子的表現已那般明顯,安瀟湘還是沒有直問,一路上都沉默著,等待著她開口,卻直到回到寢宮,她都沒有說任何話。


  與安瀟湘分別後,橙子隻感覺自己的手心沁出了一層汗,她趕忙將手心按在衣衫邊上,狠狠摩擦了兩下,心中卻止不住的心慌。


  青木流沅的事,以及她隱瞞了許久的事,她不知該如何告訴安瀟湘,如何開這個口。


  畢竟,青木流沅知道當年的事,有她的把柄落,若她將那件事告訴天下人……但主子對她的大恩,也窮盡三生還不清。


  安瀟湘瞎了眼後,顯然比橙子更需要雙雙,畢竟導盲犬對於盲人而言,還是極為重要的。


  跟著橙子多年,雙雙也學會了探路之前停兩步,讓安瀟湘有緩衝的時間。


  剛走進院子,便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踏著風奔了過來,一把撲進安瀟湘的懷中,蔚藍色的眼睛一眨一眨,口中喊著甜甜的聲音,“母後,您終於回來了,父君已在殿中等您了。”


  安瀟湘被這個又不及防的力道撲了過來,踉蹌了兩步,險些倒在地上,卻很快穩住了瘦弱的雙腿,慢慢摸索著撫上了夏墨的小腦袋,“來的正好,母後正好有一些話要同你父君說。”


  方才安瀟湘出門之前,灶房便在備膳了,此時方才應付完安家營與春香,回來剛巧能碰上午膳。


  於是母女二人攜手,一步一步慢慢的往院內走去,夏墨似乎意識到安瀟湘的不便,於是也走的分外小步,一點一點牽引著她。


  走上熟悉的石子路,繞過那鯉魚濺躍的池子,便要踏上那層疊的台階,忽而有一股攝人心魄而不容抗拒的魔息迎麵而來,包裹了安瀟湘的全身,驟然卷席而去。


  安瀟湘隻感覺自己被憑空拋起,又像身下被一陣風穩穩托起,飛了起來,夏墨的手與狗繩瞬間脫了手。


  伴隨著安瀟湘的一聲驚呼,天旋地轉之間,她落入了一個滿懷龍涎香氣息的懷抱,十分熟悉,也極具安全感,卻令安瀟湘忍不住皺了皺眉,下意識捂住了口鼻,“你這是什麽味道?”


  讓他帶起來這個人,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出來是誰,看這個從前以聞慣了的味道,此時卻十分難聞,隻要安瀟湘有種逃跑的欲望。


  見安瀟湘打從心底的抗拒,夏無歸慢慢脫了手,將她放在隔壁的位置上,剛一脫手,安瀟湘變跳了起來,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不論什麽味道,安瀟湘都聞不進去,在他看來,龍涎香與勾魂香,嗅起來都像煤氣的味道。


  似乎意識到自己惹了安瀟湘不快,霸凜如舊的帝王緩緩皺眉,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衣衫,卻並無感到不妥。即便如此,他也並未多言,緩聲道,“你來的正好,孤正有些話想同你說。”


  “巧了,我也是,”安瀟湘轉過身,言語中有些猶豫的意味,卻很快轉為堅定,“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見安瀟湘如此模樣,夏無歸沉默了半晌,褐金色瞳孔又掃向不遠處屁顛屁顛奔來的夏墨,他探出大掌,接過了那雙小手,又自袖口抽出了一絲布帛,替她擦了擦汗。


  伴隨著夏墨小喘氣的聲音,夏無歸言語不帶任何起伏,慢慢道,“孤能不能不聽?”

  安瀟湘的確有一些話要同夏無歸說,並且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了,她寧願主動與夏無歸和離,也不願這樣瞞著他,這樣對他實在太不公平了。


  況且,她這個妻子做的也確實並不優秀,可能她自己也沒明白究竟什麽是情愛,又如何擔得上賢妻良母。


  但是夏無歸這副未卜先知的模樣,著實讓安瀟湘有些怔神,她卻還是極為堅定地道,“夏無歸,我不想瞞著你,我背叛了我們之間的婚姻,也實在擔不起這個夏國的王後,背負這麽多條人命,我做不好一個好妻子,也做不好一個好王後。”


  安瀟湘寥寥幾言便將事情都講的明明白白,毫無隱瞞,並且也將自己的短處一一列了出來,“我脾氣臭,也談不上詩詞歌賦,如今身子骨也差了,眼睛也瞎了,走兩步喘三步,也不知還能活多久……”


  似意識到安瀟湘接下來即將說什麽,那至高無上的帝王頭也未回一下,沉聲道,“孤會治好你的雙眼,治好你的身子,外頭的人不論怎麽看,孤都不介意,孤在意的,從始至終隻有你罷了,何須理會外人說什麽,所以,不要再說這件事了,孤的王後。”


  安瀟湘沒想到夏無歸會這般大度,於是又將方才說過的話,將重點又挑了出來,說了一遍,“我背叛了我們之間的婚姻,我在外麵有了別的……”


  “孤不介意。”


  這寥寥四個字,好似晴天霹靂一般,劈到了安瀟湘頭頂上,讓她錯愕了許久都沒反應過來。


  夏無歸回話的速度實在太快,讓她有些措手不及,連同方才思考了半晌的言語都憋在喉口中,再也吐不出來了。


  此時滿心底想的,都是對夏無歸的愧疚。


  夏無歸承擔了一切的風險,獨攬下了所有的流言蜚語,他如此待她,她怎能如此待夏無歸?


  但是此時,歐陽習習與星河對她的警告又徘徊於耳邊,“夏無歸不是什麽好人,不要輕信於他。”


  一邊是曾經的摯友,如今的恩人,一邊是自己的丈夫,曾育有兒女的夫君,無論傾向於哪一邊,她都會心懷罪惡感。


  那兩邊的心理包袱之下,安瀟湘很快做出了決策。她逃避了,她再一次逃避了這個選擇,無法直麵夏無歸,也無法推開夏無歸的好意,隻能選擇逃避,“你有什麽事要說?”


  見安瀟湘拋開了這個話題,也心知她此時不待見自己,夏無歸慢慢將女兒推了過去,緩聲道,“師尊回來了。”


  夏墨就這樣被推入了安瀟湘的懷中,觸碰到了女兒,她的心底好是平靜了許多,沒有方才那般急躁了,“你說那個星凜尊者?他不是要去辦大事嗎?怎麽又來了?”


  安瀟湘著實很不待見星凜尊者,因為星凜尊者也很不待見她,甚至對夏墨有不軌之心,她巴不得星凜尊者滾的遠遠的,滾到天邊去,再也不要回來。


  安瀟湘是這麽想的,夏無歸自然也是這麽想的,但是如今,的確有不得不求之事,才將星凜尊者臨時喚了回來。


  一聽說能回來,星凜尊者頓時便應下了,急匆匆的便要趕回來見夏墨。


  霸凜傲慢的帝王掃了一眼桌案上的膳食,驟然支起手,欲朝安瀟湘走去,又似想起了什麽一般,慢慢收回了手,緩聲道,“師尊應當很快便會到了,先用膳吧。”


  不知為何,安瀟湘近日對氣味分外的敏感,那空氣中但凡有一點點怪味,安瀟湘便會徹夜輾轉難眠。


  回了夏宮後,安瀟湘便被幾十個太醫輪著看,說是中了毒針,實在是半分中毒的印象也無,說是瘸了腿,實則早已接好了,也能活蹦亂跳了。

  所以除了瞎了眼,其餘也沒什麽大礙,但是,瞎眼這事兒得是所有太醫總結出來的法子:沒救了。


  這說明,安瀟湘得瞎一輩子了,但夏無歸不論何時何地都不嫌棄的模樣,實在讓安瀟湘有一些感動,甚至滿心都湧出了愧疚。


  安瀟湘沿著桌案一邊走一邊摸索,很快便尋到了位置坐下,坐在了夏墨的身邊,還未動起筷子,便有一碟早已裝好的膳食碟子,推到了她的跟前。


  夏無歸將瓷碟推至安瀟湘跟前後,便立即收回了手,沉聲道,“孤命人備了你素日最愛吃的血燕,嚐嚐,看味道有沒有變?”


  不知為何,安瀟湘覺得夏無歸的聲音比以往更為溫柔了,溫柔到她不知該如何抗拒,隻能拾起了眼前的勺子胡亂的一勻,慢慢的放入口中,“嗯,味道很不錯。”


  “味道不錯,便多用些。”


  聽到這個答案,夏無歸似乎很滿意,又往安瀟湘的碟內擱了一些血燕。


  見夏無歸如此殷勤的模樣,一直被忽視的夏墨有些不滿,“父君,墨兒也要。”


  在和夏無歸為安瀟湘剝蝦剝的正專心,根本沒聽到夏墨的需求。


  安瀟湘聽到了,想為她挖一勺子,奈何根本夠不著夏墨遙遠的碗。


  而此時,有一道熟悉而恩威並重的聲線忽然出現,落在了所有的人頭頂上,“為何都不疼墨兒,既然如此,便隻能由我來疼墨兒。”


  外音剛落,桌案對麵無人的角落,突然出現一位麵容俊朗的男子,徐徐落座,握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筷子,替夏墨夾了一大筷子。


  沒有人瞧見他是如何出現,也沒有人瞧見他是如何坐下,隻是憑空而來,一般憑空出現。


  見星凜尊者出現在眼前,夏墨驚訝的筷子都跌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的揉了揉藍眸,“凜哥哥,你提前幾日回來了?”


  聽見夏墨熟悉的叫喚,星凜尊者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言語卻分外認真,“不錯,想墨兒,凜哥哥便回來了。”


  說著,星凜尊者便騰的一下屁股離開了板凳,坐到了夏墨的身邊,“墨兒,有沒有想我?”


  而聽見星凜尊者與夏墨輕佻的言語對話,夏無歸與安瀟湘不約而同地同時皺了皺眉,抬眼朝星凜尊者與夏墨的方向望去。


  夏墨不過幾歲孩童,不知禮節便罷了,星凜尊者都已活了不知多少年,也如此不知輕重,著實讓人很煩惱。


  偏偏他是夏無歸的師尊,安瀟湘也不敢罵的太明顯,怕惹惱了他。她不動聲色的放下了筷子,極力掩飾不悅,慢慢地道,“墨兒,雙雙好像病了,去同橙姑一起看看雙雙,母後與你父君還有些事兒要同老師爺說。”


  夏無歸所以沒有開口,卻也微微頷首示意,讓橙子帶著夏墨離開,越快越好。


  即便他什麽也沒有說,那滿溢出來的殺氣意味卻也十分濃重,褐金色瞳孔之中盡是不友善的神情,看的不是星凜尊者,而是橙子,卻很明顯是對著星凜尊者。


  見眼前的情景如此明顯,橙子趕忙上前兩步,主動站在了夏墨的身邊,“公主,走吧?”


  即便夏墨年紀小,卻也知安瀟湘這是刻意讓她離開,她當即便起身告退,拉著橙子一起下去。


  也知道自己惹了安瀟湘不悅,星凜尊者眼巴巴看著夏墨離開了,才擺起了臉色,“怎麽?求我回來是這個態度的嗎?”


  求他回來?


  安瀟湘有些狐疑,卻隻是慢慢合上了空洞的藍眸,將頭轉向夏無歸的方向,“你求他回來做什麽?”


  沒有興師問罪的語氣,看到不歡迎的態度卻已明顯的擺在了臉上。


  霸凜傲慢的帝王默了默,並未直麵安瀟湘的問話,而是又一次將壓破感極強的目色掠過,落在了星凜尊者的身上。沉聲道,“孤確實在不日前喚了師尊回來,那為何師尊又早了半月回來?”

  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星凜尊者便是奔著夏墨回來的,但他能將夏墨掛在嘴邊說嗎?顯然不能,那麽不過才幾歲,他一個幾百歲的老妖怪將她明麵惦記上了,豈非遺臭萬年的架勢,屆時的名聲比安瀟湘的名聲還要臭上幾分。


  想到這個說不出口的緣由,星凜尊者默默的咳嗽兩聲,又故作嚴肅地道,“咳咳,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乖徒兒你忽而尋我回來做什麽?”


  夏無歸這個鼻孔朝天的臭性子,這麽多年來,極少有主動找星凜尊者的時候,此時忽而主動去尋他,倒讓他長了幾分不知名的氣焰。


  夏無歸還未開口,星凜尊者便已將他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直接便將視線落在了麵色不悅的安瀟湘身上,口中還罵罵咧咧地道,“為師就知道你沒良心,尋我回來還是為了別人,來,讓我瞧瞧你究竟怎麽了?”


  星凜尊者一邊說著無可奈何的話,一邊主動走到了安瀟湘的身前,僅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問題所在,又慢慢的旋過身去。他不急不緩的夾了一嘴桌上精致的菜案,邊吃邊道,“沒多大問題,緩和個十天半個月便好了,別老有事沒事兒別讓我揮霍修為……”


  “師尊?”


  星凜尊者的言語一出,夏無歸那攝人心魄而帶著極強威懾力的言語,便當即傳來,並且帶著濃濃的威脅意味,淩人震懾的氣息撲麵而來,直讓尋常人膽寒顫栗。


  聞言,星凜尊者當即擺了擺手,手中的筷子便憑空消失而去,化作一縷塵煙,飄散於空氣之中。他默默慫拉著臉,乖乖認慫,“乖徒兒,你也別太為難為師了,不如這樣,便給她十日緩和,若當真好不了,為師再動手為她診治。”


  自打夏無歸繼位夏國君王,這麽多年以來,便一直沒有怎麽麻煩過星凜尊者,主要是他的實力太過強悍,想要的東西不用靠別人,自己都能奪來。


  而麵對夏無歸多年以來寥寥無幾的要求,星凜尊者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言語,主要是自己半分用處都夠不上,還做他的師尊做什麽?早早洗手回家種雲去吧。


  夏無歸沉吟片刻,沉聲應下,“十日之內,若孤的王後雙眼還未好全,你從此以後也別再說是孤的師尊。”


  夏無歸這是典型的有了媳婦不要師傅,讓星凜尊者啞口無言。


  聽了這麽半響,安瀟湘總算有了一些眉目,有些疑惑地道,“怎麽?我這眼睛還沒瞎?能治嗎?怎麽治?”


  瞎了這麽些時日,安瀟湘以為自己要瞎一輩子了,怎料蹦出個星凜尊者說還有救。


  不過既然還有救,安瀟湘自然是求之不得的,收起那副難看的臉色,又微微躬身,“既然如此,那便提前多謝了。”


  說完,安瀟湘便溜著雙雙,一步一頓慢慢地離開了。


  見安瀟湘一如既往的倔強性子,星凜尊者有些感歎地道,“她便應當更名為安囂張,也不知誰給她的底氣。”


  “孤給的,師尊不滿?”


  話音剛落,星凜尊者抱怨著,然後便傳來一股不容忽視的極強威壓感,迎麵而來,直讓他連連搖頭,“沒有沒有,乖徒兒,你高興便好。”


  傲慢霸凜的帝王冷嗤一聲,又微微側目掃了一眼桌案上完好的菜肴,褐金色瞳孔之中盡然不悅,卻是什麽也沒說,大步離開。


  玻璃見亭子中的人都走光了,當即四下掃了一眼,又一揮手,便有宮人自發的上前將菜有一一端走,上前朝星凜尊者行了個尊貴禮,卻不敢耽誤許久,當即便跟上了夏無歸的腳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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