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雖是留了下來,橙子卻又是幾番動了動嘴皮子,欲言又止的模樣分外明顯,顯然是有什麽話想對安瀟湘說,卻又無從下口的模樣。


  安瀟湘瞧不見,便未覺察到橙子的異常,墨白卻瞧出了橙子的忐忑不安,以及萬分糾結的情緒,卻不明白她在想些什麽。


  安瀟湘首先同劉言說的,正是他一直以來最為在意的事情,“你姐姐從回來以後便一直關在刑司中,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你姐姐這段時日的遭遇,因為此事發生以後,皆由皇身邊的玻璃大人處置,我並沒有多問。”


  春香做出那樣的事情,安瀟湘本想讓她自生自滅,但劉言的表現太過出乎於她的意料,讓她動了撈春香出來審一審的欲望。


  她雖然身懷罪孽,卻並非聖母瑪利亞,尋常的人是她罪有應得便罷了,但她身邊的人害他便是罪無可恕。春香可是主動害的她,而且不止一次。


  也別說她沒給過春香機會,不論是春香自個兒求的,還是安柚兒為她爭來的,那原諒的次數都不計其數了。


  這一切是劉言為春香爭取來的,本來不論春香的目的是什麽,安瀟湘都不想再管她的死活,甚至險些遺忘了這個人,但如今劉言可是幫了她的功臣,此時便不同往日了。


  安瀟湘雖說言語平緩,麵色不徐不疾,卻透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息,將劉言震懾。


  “是……”劉言結結巴巴的看了一眼震懾力極強的安瀟湘,便迅速挪開了視線,不敢正眼盯著她,“姐姐的確犯下了滔天大錯,不求黑衣大人原諒姐姐,隻求能饒姐姐一命。”


  說著,劉言便二話不說磕下了頭,表了忠心與誠意。


  劉言的態度已然很明確了,並未同以往一般一直向著他姐姐,也明顯替安瀟湘著想了一下下,不至於讓她坐落於萬人指點的境地,隻求從輕發落罷了。


  得知安瀟湘要重審春香,玻璃帶著疑惑,親自將人領了上來,麵無表情卻恭恭敬敬地道,“王後,不過是省個犯人罷了,何勞您親自動手?”


  當玻璃將王後兩個字掛在嘴邊時,才發現自己說漏嘴了,但周圍的所有人都沒有任何意外感,連同劉言也是早已知道此事的模樣。


  這些時日,在外人的麵前,他們統稱安瀟湘為黑衣大人,而非王後,但偶然也有說漏嘴的時候,比如此時。


  春香不知受了何種刑罰,滿身皆是血跡,比安瀟湘最狼狽的時候還狼狽一些,虧得安瀟湘此時瞧不見,否則也忍受不住這等血腥的場麵。


  看著春香那遍體鱗傷的模樣,劉言是毫不遮掩心疼,卻半步也未挪動,隻靜靜地站在橙子的身邊看著瞧著,等待著安瀟湘的發落。


  春香抬起眼,那昔日精致的容顏之上盡是血跡斑斑,目光毫不遮掩滿懷憎恨,直勾勾地盯著安瀟湘,發出幾聲微乎其微的聲音,卻能聽出她的劇烈掙紮。


  安瀟湘倒是沒有介意,聽著春香支支吾吾的聲響,分明瞧不見,那微弱卻滿懷恨意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卻感受的一清二楚,仿若有一把尖銳的刀,來來回回紮在她的身上,她卻絲毫不感到痛,隻覺得痛到習慣了,反倒不痛不癢。


  安瀟湘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又有些渴了,摸了摸身側的桌案,便有人遞上了奶茶。她一邊喝著奶茶,一邊問詢了一句,“玻璃,你都對她做了什麽?怎麽聽起來,似乎很慘?”

  玻璃麵無表情的上前一步,一遍,安瀟湘什麽也瞧不見他,他還是恭恭敬敬,不失禮數地俯首道,“王後,皇認為她不應當死的如此痛快,當受盡所有的苦楚,受盡一切的痛苦。死隻不過是對她的一種解脫罷了,屬下不過是每日喂她一碗花枝奶茶罷了。”


  花枝奶茶?


  這一茬事兒,玻璃不提,安瀟湘倒是真的忘了。當初那個貧民窟的事,以及後頭接著連三的事兒,實在蹊蹺,尤其那星雲獨有的花枝毒,竟被春香自食其果了。


  可是,當真是自食其果嗎?

  安瀟湘也不敢確信,那事兒是春香所做,甚至下意識裏,已有了明確目標,凶手另有其人。她思索了一番,又道,“距那日以後,已過了一月有餘,若這麽個灌法,今兒她早已死了吧?”


  不錯,那花枝雖是慢性毒藥,但尋常人三五日便已有了效果,春香若真生生被喂了一整個月,此時怕是屍骨都長腐了。


  玻璃麵無表情的點頭道,“不錯,但屬下每隔三日,便灌她一次解藥,周而複始,才讓她苟且到了今日。”


  灌下毒藥,灌下解藥,再灌下毒藥,再灌下解藥,這才是最痛苦的,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才是夏無歸想要達到的目的。


  想到夏無歸背著她做的這些事兒,跟前這個害自己的人的下場,她便想痛快地大呼三聲,但是…但是什麽?安瀟湘欠他們的又不是她安黎明欠他們的,她活該一輩子被人憎恨嗎?

  不怪安瀟湘心胸狹隘,她承認,她的確做不到對一個陷害自己的人和善友好,甚至笑臉相迎,但懿城的每一個百姓,都對她痛恨至極,她也沒那麽多閑工夫去一個一個整治,卻隻有春香踩到了她頭頂上,對她指手畫腳。


  安瀟湘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隨意地擺了擺手,“知道了,此人便交給我吧。”


  玻璃點頭,又回頭說了一句,“往後,您此時身子虛,若要動手,讓屬下動手便是。”


  “不必,我自有分寸。”


  待玻璃離開以後,安瀟湘才命人將春香扶了起來,她的聲線仍舊是不鹹不淡,一如前幾回審問春香那般,卻已沒有了當初的那般激動,“你便慶幸你有個好弟弟,才得以重見天日,事至如今,你便將一切的說出來吧,沒什麽好遮著掩著的了,世人都知道我是誰,你也不必帶著那副虛偽的麵具,擺著那柔弱的架子了。”


  安瀟湘此時早已沒有審問春香的欲望,不過是看在劉言的麵子上,才舊事重提,給春香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春香被兩個宮人以強硬的手段摁在了凳子上,被迫坐了下來,口中的布帛也被一手拔開。


  布帛剛一離口,春香便將憋了許久的言語全都給吐了出來,“我恨你!我恨你毀了我的一切,我爹我娘,我妹妹……”


  頓了頓,春香忽而將憎恨的眼神看向了劉言,“甚至是我疼了這麽多年的弟弟,也被你奪走了……言兒,你難道不記得當年,爹娘慘死的模樣了嗎?當年,你的親妹妹,是你一母同胞的骨肉血親,被你眼前這個人折磨致死,甚至連骸骨都找不回來了……”

  說至此處,春香的言語越發激動,“爹娘臨終以前還囑托我,讓我要將你撫養成人,將妹妹尋回,我們一家還能東山再起,可誰知,妹妹落入了這個妖女的手中,早已命喪黃泉!”


  所有的事情,一切的真相,都在此刻托盤而出。


  而安瀟湘,雖想過自己殘害了春香的一家,卻在得知真相時,還是忍不住顫了顫小心髒,畢竟這一切,罪魁禍首還是她自己。


  春香的眼神越發憎恨,想起當年那一幕又一幕的血腥場麵,接連而起的慘叫聲,血濺懿城每一個角落,家家戶戶高升白綾,處處民不聊生。


  聽了這一切,劉言僅是縮了縮手,再無下文。見他懦弱的模樣,春香又發狂了一般笑了起來,隻想說些能刺激他的言語,讓他也有些血性,她目色越發強烈的凝鎖著他,“記得當年的美人骨嗎?就在宮中的美人坊,一副一副懸掛的高閣骨扇,其中,便有我們的妹妹!”


  骨扇……聽到這個詞匯,安瀟湘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隻覺得反胃不適,隻想吐。


  而春香也沒停下話柄,接著將那情景描述出來,“你如今正忠心著的人,將你我二人的妹妹生剝了皮,抽了骨,生挖了眼,碾碎了,打折了手腳,抽花了容顏,生扒了衣衫,沒有一絲一寸的好肉,將那副血淋淋的畫麵,顯露給夏宮中的每一個人,所有人都瞧見了,所有人都視若無睹……”


  劉言忍不住轉過頭,背對著所有人,用手半遮著臉,“姐姐,別說了…”


  即便他們不瞧,也知道劉言此時是難受著的。


  春香對劉言的言語置若罔聞,仍舊目色空洞,若有所思的看著遠方,好似真的瞧見了那副情景一般,繪聲繪色的描述著,“那高閣之中,一柄一柄精致的骨扇,用漂亮的小刀鐫刻了漂亮的花紋,鑲上了一顆又一顆的寶石……可惜,即便我身為姐姐,也認不出究竟哪一段骨,是妹妹的骨……”


  春香的言語越發激動血腥,讓安瀟湘都忍不住打斷,“夠了,別說了。”


  絕非心虛,而是真的越聽越覺得反胃。她也知道她從前做了什麽事,她沒想過要逃避,她隻是想活下來罷了,無論是作為安瀟湘,還是作為安黎明,她都應該有活下來的權利。


  怎料,一見安瀟湘開口,春香便越發停不住,瘋狂的將所有的事情一下子都抖露出來,“那赤玉是我盜的,也是我贈予第一公子的,那又如何?不過區區一百萬金,能買回我爹、我娘、我妹妹的性命嗎?”


  這一切總算破案了,赤玉是春香盜走,贈予芷還債的,所以劉言的賬才平息了下來。


  安瀟湘歎息一聲,“你如今這樣的模樣,倒讓我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說著,安瀟湘從腰間取出了合二為一的赤玉,以及安柚兒給予她的翠玉,這些東西都在她的手中,便說明了,星凜大陸的安柚茶坊掌權者,如今僅有她一人了。


  安瀟湘慢慢將那兩塊玉佩擱置於桌案上,“這便是你處心積慮多年想要得到的東西,你要真有心,早已像我一樣,將這些意外之財分散給百姓們,何苦鳩占鵲巢多年不肯罷手,說白了,人都是自私的,你也不例外。”

  的確,春香恨安瀟湘是真,安瀟湘殺春香一家老少也是真,但是春香用這個作為借口,便想理所當然地得到安瀟湘的一切,未免太過輕率了吧?


  安瀟湘此言一出,春香當即便被噎住了,無話可說。


  聽了這麽多,安瀟湘也確實沒有對春香動手的心思了,便轉頭吩咐了一句,“給她一筆銀子,將她送去尚國,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墨白點頭,隨意的擺了擺手,兩個宮人便將春香拖了下去,在春香的一片掙紮於叫罵的聲音中,眾人又慢慢回歸了平靜。


  而此時,安瀟湘終於朝劉言開了口,“你姐姐這樣恨我,你為何不恨我?”


  這是安瀟湘疑惑了許久的事,春香恨她是理所當然,但圖謀她的錢財卻是生了不軌之心,可劉言既不恨他,也不圖她的錢財,甚至還救了她的命,究竟是為了什麽?

  劉言慢慢放下了遮擋著眼睛的手,卻沒有看上安瀟湘,而是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鞋發怔一般,卻十分認真的回答著她的言語,“黑衣大人,也許您早已不記得了,應當是六年前,在賭學官正名司,我們見過一麵,而那個時候,橙姑的眼睛還是雪亮的。”


  那時的橙子,眼睛還是好的?


  說起來,安瀟湘一直沒有過問橙子的過往,一方麵是因為她比較敏感,另一方麵是因為過往蹤跡難尋,左右揪出來也是傷心之事,她便沒有再繼續往下追查。


  一直沉默著的橙子,見話題扯上自己,也開始細細回憶起來,皺眉道,“賭學官正名司?為何我不記得你?”


  過往的一切,安瀟湘都不記得了,而這一切也隻能由橙子來回憶,但即便是橙子,麵對多年以前的事情,她也記不大清了。


  畢竟,當年在賭學官正名司,也並未發生什麽格外大的事情,但在那裏,安瀟湘真正成為了黑衣大人。


  回憶了許久,橙子一拍腦門,現在劉言以為她想起自己的時候,卻見她道,“好像,在授禮時,尚國大皇子來奪走了折扇,但當年的我們並不認識尚國大皇子,如今想起來,好像的確是他奪走了主子應得的折扇……”


  歐陽斯雖說不經常在大眾麵前露臉,但橙子先前也是見過他幾回的,即便在諸葛隻的身邊,被磨礪了鋒芒與存在感,卻還是有那麽些印象的。


  而此時,安瀟湘喃喃自語了一句,“折扇?是不是渾身通紅透徹,扇柄帶著赤金絲花案,做工精致,扇麵平整,兩段磨的像刀一般鋒利……”


  安瀟湘的描述也分外詳細,詳細到好像親自上過手一般,因為那也是她曾經最喜歡把玩的折扇,但橙子沒多留意那個,並未放在心上,也說不清楚,隻能道,“實在太多年了,我早已忘了那扇子的模樣…”


  現在二人分辨不清之時,劉言卻霍然開了口,說的清清楚楚,“我記得,的確是黑衣大人描述的那個模樣,甚至還更漂亮一些,與前些時日黑衣大人所握的那柄折扇,一般無二。”

  為何劉言會知道?

  不待它們二人再回憶些什麽,劉言便不管不顧地說了出來,“當年家中貧困,父親便將我賣給了賭學官正名司,做一個最下等的仆役,最常做的事,便是跪在地上做馬敦子……”


  回憶起那段時光,劉言總是印象深刻,能將每一個細節都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描述出來,“做的好了便能有口飽飯吃,做的不好了,挨打賞板子也是常事兒,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一日,賭學官正名司開門了,沒人願意做端扇子的差事,因為一端便是一整日不能離開,很累,很熱,所以這個差事便落在了我的頭上。”


  說到此處,劉言就突然笑了,“幸好那一日我端了這個差事,得黑衣大人相救,離開了那個鬼地方。”


  聽劉言說了這麽多,橙子總算是找到了那麽些零碎片段,回憶中的確有那麽一幕,救了一個眼神發澀的少年,當年他在銀子還是她親手塞給他的。


  橙子忍不住驚歎了一句,“竟是你?星凜真是小,我從未想過竟還能再碰見你。”


  見幾人終於認了出來,劉言忍不住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記得黑衣大人,也記得你,自打黑衣大人在我眼前露麵,我便認出了她,當年也是一個天仙般的女子,蔚藍色的眼眸,在我的記憶中,黑大人永遠是那般耀眼奪目、獨一無二。”


  果真好人有好報,這事兒是有出處的,即便安瀟湘殺了他們一家老小,他也不信安瀟湘會是這般惡毒的人,因為安瀟湘曾經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對他伸出了援手,拉了他一把。


  聽了這麽久,安瀟湘也總算是緩過了神,喃喃自語道,“我一直以為,以往的我一直是個十惡不赦的人,怎料竟然有這麽善良的時候?”


  安瀟湘早已習慣了外人對她抵觸與厭惡的眼神,自定義的便將自己的過往看成了罪惡滔天,這是不是說明,從前的她也許有一些誤會,其實世人誤解了她?


  就像畫本裏說的那樣,我背離了天下,天下皆誤會了我。


  見安瀟湘若有所思的模樣,幾人麵麵相覷,幾乎所有人都得知真相,卻不敢告訴她,因為那些過往既痛苦又多餘,多說除了徒增煩惱,沒有其他的用處。


  安瀟湘沉吟了一會兒,又對劉言說道,“你要同春香一起去尚國嗎?我不會攔著你們,也給了春香你們足夠在尚國安身立命的銀子,所以要走要留,都取決於你自己。”


  劉言的確忠心耿耿,雖說武功或者智商各方麵都比不上墨白、果如,但卻有一顆熱枕赤誠的心,安瀟湘的心底,其實是希望他留下的,至少這樣,她的身邊便多了一個可信之人。


  她做了這麽久的善事,都比不來劉言一人的回報,想一想前幾日那些個百姓是如何待她的,安瀟湘覺得心寒又無可奈何。


  劉言一聽安瀟湘這是要趕他走的架勢,趕忙拒絕道,“不,黑衣大人,我要留在您的身邊,對於姐姐那邊,我會去送她最後一回,此後再不相見。”


  劉言明白安瀟湘的顧慮,要走便走的徹底,既要留便更要斷的徹底,春香於安瀟湘而言,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一個心腹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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