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孤寒傲然地同那雪山一般,讓人不敢輕易接近,而青木時川便是個厚臉皮的,正好與她互補,也算門當戶對,容貌也般配,重要的是百裏忘川點頭應下了這門婚事。


  其實,百裏忘川已二十有五,雖說容顏如舊、清冷孤傲,但不論在星凜大陸還是星雲大陸,她都已是個老姑娘了,甚至比安瀟湘還年長兩歲。這般好的身世容貌,根本不愁嫁,但卻等到了今日,不論為了什麽,青木時川也算良人,值得托付。


  那千隴見狀,又回過頭與那姑娘們商議,也不知說到了什麽好笑的,一群姑娘笑作一團。


  又一姑娘站了出來,笑道,“既然青木王君畫了如此丹青,我們自也無話可說,你便就著這丹青的意境,作一首詩吧!”


  這下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著一幅白板畫,作一首白板詩?


  青木時川倒是不急不惱,將拿在手中多時的王妃金冠遞給了身側的江戶北,他才徐徐撩起衣袖,‘神女初離玉雪階,清衫猶擁雲平鞋。’
……

  “他當真作了這首詩?”


  大紅似血的婚房之中,百裏忘川仍是那一身白衣勝雪,呆滯著望著貼著紅紙的窗沿,以及早晨時下了一場小雨,順著房簷滴落的水珠,‘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千隴點頭,“不錯,方才他作出了詩,我們便放他入城了,此時應當在帶著聘禮遊街。”


  頓了頓,千隴又試探性地添了一句,“師尊,您認得這詩?”


  “回首蒼傘憐羅襪,顧步渡往拾銀釵。”百裏忘川怔怔地答道,一時之間竟失了神,失了平日的從容不迫、清冷倨傲,倒有些慌亂,“明王此時,正在何處?”


  “明王自然在明王府,待青木王君遊街至明王府,將明王請出來,才會來夏宮,”千隴突然有些羨慕,“青木王君待您真好,尋常人哪會挨家挨戶地請親朋,便是有,又有誰拉的下臉麵,況且那青木王君,也是南陵女帝最寵愛的嫡親弟弟啊,同樣無上尊榮,本來誰也不低誰一頭,偏那青木王君全了所有人的臉麵。”


  不錯,青木時川最擅長的事,便是與人應酬,善交際,對誰都溫文儒雅、客客氣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而青木時川這種人,著實令人難討厭起來。


  若是青木時川真的去了明王府,客客氣氣地將諸葛明空請來了,那日後便是將諸葛明空歸為了百裏忘川的兄長,與夏無歸屬同一輩。


  見百裏忘川的臉色越發難看,千隴慢慢上前道,“師尊,此時反悔還來得及,待你真上了那花船,便再沒有回頭路了。”


  雖說青木王君是良人良配,但一切還是以師尊的心意為主,僅要師尊一點頭,這個婚,說不結便能不結,左右不過與南陵結個仇罷了,老師爺也說過,師尊是他心尖上的寶貝,斷不能讓她受半分委屈,師尊與那小公主,在他心裏頭是一樣重要的。


  有老師爺與皇這般堅實的後盾,才給了師尊肆無忌憚的資本,才給了她不論到了何種地方都有退路的餘地。

  聞言,百裏忘川卻半分也未猶豫,搖頭道,“罷了,將那婚服拿來。”


  千隴麵露喜色,將那婚服拿來,“青木王君是廢了心思的,婚服都是按照您喜好布置的。”


  那婚服並不似傳統的服飾,既帶了星凜大陸的風味,也帶了星雲大陸的特色,上半部分是白色,下半部分是紅色,中層是黑色,是繡娘們挑選不同的、卻相近的絲線,一針一線繡上去的漸變色,分明那白與黑紅搭在一處十分違和,穿上身卻十分順眼。


  漸變出火鳳凰的形狀,自白色衣裳出延伸而出,一朝鳳低頭。


  僅僅一件裏衣便是鳳垂首,外衫則是白鳳抬眸,連著三丈的紗衣拖拽出鳳尾的形狀,而衣袖亦是鳳凰的羽翼一般,薄如蟬翼,紗衣層層交疊,從中一層疊著一層,白紗中透著隱約的紅。


  那鳳凰的雙目是繡娘們以金絲銀線繡壞了三百多匹布,才繡出一匹合青木時川眼緣的,好似鳳凰隱於白雪衫,畫活了一般,數十層輕紗疊加,厚重而華貴。


  紗,乃是星雲女子尊貴的象征,百姓僅可穿布衫,而王公貴族可著尋常的薄紗,在往上便是紗的質地,而百裏忘川身上的,則是女帝親賜,為了她這弟弟忍痛割愛,是星雲大陸頭一件製作完成的鳳雪紗。


  這匹鳳雪紗,是由那星雲雪蠶一寸一寸織出的,尤其那雪蠶常居於雪山之巔,一山難尋一雪蠶,正因如此,這匹鳳雪紗才每一寸都稀世難尋。


  這才是真正的傾舉國之力求娶一人,為了娶百裏忘川,將所擁有的一切全豁出去了,瞧瞧那聘禮,活脫堆成了一座金山,古往今來哪個人有百裏忘川風光的婚禮,便是當年安瀟湘的封後禮也未有如此盛大的婚宴。


  百裏忘川任由千隴為她描畫紅妝,而她望著鏡子出了神,那畫麵中分外豔麗的自己,與以往截然不同,就像另一個自己。


  紅色,她討厭紅色,青木時川便由著她的性子,將婚服改成了白色。


  她想,若是錯過了這個良人,她或許後悔一生。


  ……


  迎親隊伍走了一路,遊街時不斷拋灑著喜包與喜糖,所經之路,無人不是笑意盈盈的。


  此時,明王府內。


  諸葛明空穿著齊整,麵色肅然目視前方,獨自一人坐在大殿主位之上,似在等待著什麽一般。


  府內空蕩蕩的,僅有幾個侍衛在一旁守著,毫無百裏忘川大婚的喜氣,氣氛嚴肅的活脫像在討論如何攻打敵國,而敵國已兵臨城下的姿態。


  終於,焱炎火實在忍不住,麵色肅然地道,“明王大人,您當真要出府跟青木時川那小子走?要承認您是百裏忘川的兄長?”


  諸葛明空是陷入了什麽回憶一般,並未聽到他的言語。許久,他才反應過來,麵色微怔,“不錯,本王莫非不是她的兄長嗎?”

  這番話,成功將焱炎火噎住,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全部咽回了肚子裏。


  明王與百裏忘川青梅竹馬近二十載,而青木時川那小子僅與她相識短短幾載,這般情誼,如何相抗?

  可明王當真對百裏忘川沒有半點心思,他便不好再說些什麽了。


  而此時的諸葛明空腦海中,不知為何忽然憶起了些從前的往事,並且大多部分,都有百裏忘川。


  有一回,他入山練功,碰上了扭傷了腳的百裏忘川,而那時的百裏忘川也是個孩子,掉進了那深溝中,餓了一整夜,快支撐不住了。


  即便如此,百裏忘川卻還是緊緊抱著她的藥婁子,死活也不肯撒手,他沒辦法,隻能背著百裏忘川,一步一步走出了山。


  此後,與百裏忘川一同入山采藥,便成了他必備的修行。


  有一回,百裏忘川病了,在屋子裏躺了一天一夜,也不見有好轉。


  醫者難自醫,諸葛明空便抱著那冊百裏忘川常看的醫術,獨自一人入山采藥,怎料認錯了藥,將珍貴的流螢草當成了尋常的藥草,被一頭熊追趕了好幾日,弄得渾身狼狽,才勉強逃出了山。


  當諸葛明空將流螢草捧在百裏忘川跟前時,他看見百裏忘川的眼眶似乎紅了,他想,當時百裏忘川應當是被他感動了吧。


  諸葛明空以為百裏忘川是個啞巴。無論他如何打趣她,逗弄她,她總是無動於衷,對他視若無睹。


  直至那一日,他離開了天機門,百裏忘川第一回向他開了口…


  向他開了口…


  當年,百裏忘川說了什麽?

  為何記憶到了這一處?畫麵便開始模糊了,他不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當年百裏忘川究竟說了什麽。


  見諸葛明空臉色有些難看,焱炎火又開始焦急,他看了一眼門口,又詢問了一句,“明王大人,您當真要出去嗎?”


  迎親隊伍便不遠了,那嗩呐吹的似乎就在耳畔,極為響亮,似僅有一門之隔,便會破門而入。


  爭分奪秒,焱炎火隻感覺心口像燒起來了一般,焦急萬分。明王呐,您要搶親便趕快,不要將人認了妹妹才開始後悔,您要去搶親,一聲令下,我焱炎火當即便為你赴湯蹈火。


  諸葛明空眉頭緊蹙,冷厲的眉宇之間沁出了些許汗水,滑過那深到發白的疤痕,透濕了嚴峻肅然的雙眸,目無焦距卻波瀾四起地湧動,滾落。


  為什麽…想不起來,好像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
……

  長街之中,盡是迎親的人,逛滿了整條街道,挨家挨戶地送喜包喜糖,見者有份。


  巨大的花車橫在路中央,緩慢地前行著,路過每一家的門前,通往夏宮的道路,無比繁盛。


  青木時川騎著白粽麒麟,好似一位自遠方歸來的王子一般,不,準確的說,他本身便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王子,不論權勢與財富,在星雲大陸都是數一數二的。他笑容如沐春風一般溫暖和熙,不論麵向著何人,他都能彬彬有禮地點一點頭,好似根本沒有脾氣一般,或許是世上難得一見的好脾氣。

  凡是路過的街道,百姓們無不祝賀他與百裏忘川的婚典,今日整個懿城的主角,是百裏忘川與青木時川,而一側素日氣場強大的帝王,也稍微收斂了鋒芒,將發光的機會盡然留給了這對新人。


  素日不論走到何處都是焦點的帝王,此時正在街盼的王座之內,並無多少百姓注意到這座奢華沉靜的轎攆,而是將矚目的視線,都看向了那巨大的花車。


  安瀟湘與夏無歸坐在轎攆中,看著這一切。她靠著夏無歸魁梧高大的身軀,慢悠悠地吃著糕,“換座轎攆果真是明智的選擇,可別搶了這對新人的風頭,不過這婚典也是累人,我跟了一半都累了,那青木時川也是好性子,待會接到百裏忘川還要再遊一回街,也不曉得他如何耐得住。”


  夏無歸緩緩垂眸,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安瀟湘,她已然疲乏地快睡著了,隻靠嘴裏嚼著東西維持著精神。他伸出大掌,替她揉了揉纖細的肩,手法生疏,卻輕輕地揉著,“若他連這點都耐不住,便不要娶了。”


  即便他的力道已然很輕,卻仍是掐痛了安瀟湘。她一言未發便蹙起了眉,他便當即又放輕了力道,直至她眉頭舒展。


  安瀟湘睜開湛藍色眼眸,瞟了一眼窗簾外,“怎的喚了這般久,這諸葛明空不在府中?”


  聞言,夏無歸亦緩緩轉過了頭,褐金色瞳孔之中掠過一抹暗色,帶著令人琢磨不透的光燦,直掃那明王府。


  此時,迎親隊伍停在了明王府前,已喚了第三回,焱炎火才遲遲開了王府的大門,諸葛明空出現,目色有些怔然地走了出來,周身卻仍帶著那股子威儀。


  青木時川彬彬有禮地上前,笑得溫文爾雅、人畜無害,口中的話語亦絲毫不失禮數,“明王,令妹的婚典缺兄長不可,兄長請。”


  這句兄長出了口,便無人不讚歎青木時川的胸襟之大,按理說諸葛明空的輩分並不比青木時川大,屬於同輩人,身份也差不多尊貴,而他竟為了百裏忘川,親自來接諸葛明空,又喚了他一聲兄長。


  諸葛明空不知在想什麽,竟猶豫了。


  而這一刻,焱炎火亦十分緊張,緊張地額間竟落了幾滴汗珠。


  明王大人,您要搶親便快啊,可別應下了這小子奉承的兄長,入了他的套!若是如此,便再無轉圜的餘地了!

  諸葛明空眉頭緊蹙,望向了青木時川身後的花車,以及滿街大紅色的綢緞,熱絡不絕的百姓。好似透過這些,便看到了百裏忘川今日的模樣。


  她喜安靜,平日常常素衣著身、白衣絕塵,穿上婚服的她定是極美的,待誰都是不冷不熱,也並未對誰分外熱絡,這才是世間冷美人,若得到百裏忘川,不論何人都能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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