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戰後相見
日本投降兩周之後,一大早,石季婉還在睡夢中呢,就聽到電話鈴聲一直響個不停。
她迷迷糊糊地走下床去,拿起了電話:“喂?”
“喂,石小姐,我是鬆本啊……他現在已經回到上海了。”
鬆本是楊世會在汪偽政府中做官時,日本大使館負責經常跟楊世會聯係的那個人。
楊世會曾經把鬆本帶到石季婉的家裏來過,所以她認識鬆本。
聽到鬆本的話,石季婉一下子就清醒了:“什麽時候回來的?”
“已經有好幾天了。”
“哦。”
“你想見他嗎?”
“嗯。”
“我陪你去看他,現在就去吧?”
放下電話,石季婉匆匆地穿好衣服,手忙腳亂地梳洗好之後,然後就在家等著鬆本。
半個小時後,鬆本就到了。
鬆本叫了兩輛人力車,兩個人一人一輛。
一路上,石季婉感覺又遠又慢,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
她一直擔心著楊世會,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日本人已經投降了,他的處境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其實她就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並且她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
路上,一卡車接著一卡車的日本兵,被拉到一個地方集中起來。
人力車拉到虹口時,已經差不多十點半左右。
車子最後停在了一個住宅的門口。
一個矮小的日本女人出來開門,穿著花布的連衣裙,臉上塗著厚厚的粉和紅紅的胭脂。
鬆本與她說了幾句話,然後石季婉跟著他一同走了進去。
上到樓上的一個房間,楊世會從床上坐了起來。
石季婉幾乎有些認不出來他了。
由於他在武漢時生了一場大病,看上去瘦了一大圈兒;再加上混在日本傷兵當中,他和他們一樣,剃了光頭。
他可能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在頭上戴了一頂卡其布的船形便帽。
鬆本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留下了他們兩個。
這間房隻有兩扇百葉門通往陽台,沒有窗戶,光線很暗,看上去黑洞洞的。
這是個中國舊式平房,窗紙上有雕花窗欞的黑色剪影。
楊世會從床上起來,坐到了椅子上,自我解嘲地說:
“本來看情形還可以在那邊開創個局麵,撐上一個時期再說,可是後來漸漸地就不對了,支撐不下去了——”
石季婉淡淡地笑了笑。
越是遇到這樣的情形,她越是盡量表現得像平常一樣,也許是為了不讓他感到難堪。
楊世會看到石季婉波瀾不驚的樣子,明顯感到有些失望。
他以為她至少要問問他在那邊的具體的情況以及遭遇的,但是她什麽也沒問。
最後,他隻好說:“到底還是愛人,不是太太。”
石季婉笑了笑,隨他怎麽理解好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道:“你能不能到日本去?”
他搖了搖頭:“去日本是逃不掉的,我有個同學,從前他們家也接濟過我,前幾年我也幫過他們錢,幫了很多。他們家裏人的現在搬到鄉下去了,我可以住在他們家。”
他指的當然是他的同學崔同謙一家。
石季婉想,他到底是有自知之明的,本鄉本土的,不像外人那麽引人注意。日本是由美軍占領的,現在他怎麽能去呢,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嗎?她剛才真是糊塗了。
“你想這樣要有多久?”她輕聲說。
他想了想,然後回答道:“四年。”
“你不要緊的。”他又加了一句,臉上露出那種輕蔑的神氣來。
看到他不信任他,她忽然幽幽地說:“我要跟你去。”
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
但隨即他便從容地說:“那樣不是兩個人都繳了械嗎?”
“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出路。”
“那是暫時的事情。”
她想問他現在是不是需要錢,但最後還是忍住了。
二戰一結束,她的母親就要回來了,她要還她母親錢。
她母親已經來信,催她回香港讀完大學了。
雖然校方曾經在口頭上答應她,如果她一直能維持當年那個成績的話,可以送她到牛津去讀研究生。
她現在的年紀已經比那時大了幾歲,如果再回去讀書,她怕自己定不下心來。
現在再去申請她從前的那個獎學金,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因為馬上就要開學了,而她自費出國的錢又不夠用。
但是如果在本地實在是無法賣文生活的話,也隻好去香港之後,然後再想辦法了。
至少那條路是她走過的,在香港也是先念著書才拿到獎學金的。
如果她告訴他,她要去香港念書的話,也許他一定會以為她要離開他。
至於他家裏的開支什麽的,自然有楊巧真的丈夫來負擔,她是不用為他們擔心的。
況且她也沒有那個義務去養他那一大家子人,包括他的第二個妻子。
第二天的下午,她買了一大盒的奶油蛋糕又去看他。
那個日本主婦一開門,看到她一個人來,臉色馬上就表現出了不愉快的樣子。
日本女人見了男人就卑躬屈節,對女人不大客氣,何況又是中國女人。
但是憑她的直覺,她覺得這個女人對她有點嫉妒。
石季婉把蛋糕交給了她,這個日本女人也沒有露出笑臉。
她見到楊世會之後,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就出現了冷場。
楊世會的臉忽然沉了下來,她知道是因為她沒有問起他的小薛小姐。
其實她昨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不知道他跟小薛小姐是在什麽情形下分別的,她有點怕聽他講起這個,不過幸虧他沒有講。
自從那次他承認“愛兩個人”之後,她就再沒有問候過小薛小姐。
對她來說,十分違心的事情,她也不做。
也許他已經放棄了小薛小姐,她也從來不去提醒他。
就像上一次他和吳明青離婚時一樣,具體該怎麽做,要看他自己的了。
現在他這個樣子,無論如何是來不及讓小薛小姐接受什麽高等教育的了。
不過他回來的時候,可能把手邊所有的錢全都送給了她。
她知道,他一定會這麽做的。
他本來還想在武漢割據一方,準備在那裏大幹一場的,總不至於沒有什麽錢。
這樣看來,小薛小姐也並不吃虧,至少她得到了財物上的補償吧。
走的時候,他說:“你明天不要來了吧。”
她笑了笑說:“好,免得在路上遇到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