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潦水清寒
一個大胡子，兩個莽漢，三個女娃，四個少年郎，合計十人從塞上莽原一路往東。
??北境八國聯盟竟然在對宋之戰中占了上風，簡直是天大的好消息，畢竟八國聯盟表麵上和大黎還是同枝同氣。如此，江玨也不必再繞路，可以直接從塞上莽原穿行，抵達兗州。
??唐謀送了江玨數裏才返回，趙淼喊道：“鴿子，你現在可是個大人物了。”
??江玨豈會沒有自知之明？他說道：“北境八國聯盟看重我是因為我和孟先生的這一層關係，等什麽時候你可以拿我的名頭出去招搖撞騙了那才叫大人物。”
??一行人在潦水畔停下來過夜，江玨難得下水，他不單單是沐浴，而是懷舊。江玨不否認自己是個念舊的人，潦水帶給他的記憶太多，太多。時值季秋，快入冬了。江玨在一行人異樣的目光中“撲通”一聲跳下水。
??潦水清寒，再無老羊舞劍，夏侯伯賢已經戰死，這是江玨入了冀州從唐謀那裏得到的消息。
??潦水清寒，再無雲朵放歌，兩軍交戰，塞上莽原的牧戶早已撤離。
??潦水清寒，再無雲歌彎弓，這位驅狼馭虎的塞上鷹雲歌如今成了塞上莽原的一個傳說，一個神出鬼沒彎弓搭箭射殺宋人的傳說。
??潦水清寒，還有瘦魚鳧水，江玨這尾曾經的瘦魚還是徜徉在清寒潦水中。
??亓官莊和蒲音兩人正在溫酒做飯，亓官莊自從和趙淼打了一架後就服服帖帖，趙淼讓他做飯他便做飯，趙淼讓他溫酒他便溫酒。
??趙淼與石頭在一旁散心，石頭意誌還是有些消沉，飯量都小了，隻能吃四個人的量，哪像惡善能吃足足八個人的量。
??江玨在冀州時特地找來竹簡寫了一篇《嘉禾》和六藝經書，惡善正抱著竹簡抓耳撓腮，鴿子說了等會不能誦文章不準吃飯。
??劉長安與邵如意竟然並肩坐著看日落，場麵有些溫馨。若是沒有祭祀河神那一處恐怕兩人一輩子也不會有太多交集，一個是在地裏刨食的苦命人，一個是枳西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君儀正在舞劍，越是接近兗州，他便越是抓緊每一刻，不敢有絲毫懈怠。
??江玨望著眾人，忽然好想讓時間就此停住。可惜時間如潦水終年不絕又一刻不歇，他伸手抓住了，又從指尖溜走。
??玉嬋坐在河邊，與江玨不遠不近。
??江玨沒敢看玉嬋，他又潛入潦水底，竟然抓了一尾肥魚拋上岸。亓官莊興高采烈地來撿魚，嘟囔道：“公子，多捉幾條，這還不夠大個子塞牙縫。”
??“冷不冷？”玉嬋眼睛瞟向別處。
??江玨忽然覺得冷了，自己那顆草莽心不再蒼茫淒涼，所以他也不再耐冷。於是他窸窣爬上岸，隻穿著下裳，上身有刀傷劍傷，左胸口有一個猙獰的疤痕。
??玉嬋這次沒有躲避，她挪了一點，江玨憨羞地坐下。
??“這麽多傷？”玉嬋問。
??“這個是郢都小霸王翟莊留下的，”江玨指著右邊腰腹那道傷疤說道，“他比我傷得更重。”
??“這個是洛邑宋驍幼子嘉柳留下的”江玨指著手腕的傷疤說道，“因為他打罵一個婢女，我攔著。”
??“這個是塞上莽原牧戶紮兀留下的，”江玨指著肩膀的傷疤說道，“一個耍小聰明的大孩子。”
??“這個是南蠻寨主黎刀留下的，”江玨指著左邊腰腹的傷疤說道，“他已經死了。”
??“這個我知道，”玉嬋說道，“胸口這道傷，是我留下的。”
??江玨不言，玉嬋不語。若不是潦水還在淙淙流淌，恐怕時間就會從此停止。
??“疼不疼。”玉嬋小心地觸碰了一下江玨胸口的傷痕，顰蹙眉頭問道。
??“不疼，蒲邈有妙手回春之術。”江玨鬼使神差地一把抓住玉嬋的手按在右胸口。
??玉嬋臉色微紅，如同從清酒裏撈出的一捧三月櫻桃。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日落西方又月出東方，塞上莽原月下有癡兒舞劍，塞上莽原月下有玉嬋烹茶。
??江玨舞得酣暢淋漓，許久沒有次般盡興了。他收起苦劍，結果一碗清茶，清茶入口，江玨頭一回覺得茶不苦。
??酒是唐謀送的，眾人圍著火堆吃飽喝足，亓官莊滴酒沒沾。趙淼以為是自己欺負他過了頭，連忙安慰，隻有江玨知道，亓官莊有心事。
??亓官莊站在潦水畔，望著頭頂那輪殘月，如同一個思考一個足夠晦澀問題的智者。
??“亓官，”江玨跟了過去，問道，“有心事？”
??亓官莊別過臉強顏歡笑，搖頭。
??“你跟我多久了？”江玨問道。
??“好久了。”亓官莊答道。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初那個在巴山都隻能算是個不正經的匪竟然能走這麽遠。
??“所以你的心思我還不知曉？”江玨笑道。
??“公子，”亓官莊指著東邊說道，“你說我們能不能活下來？”
??江玨搖搖頭答道：“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甚至他都沒思考過這個問題。
??亓官莊轉身回到火堆旁坐下，終於肯喝了一點酒，然後抹了把嘴巴說道：“我喜歡過一個女孩。”
??眾人沒說話，等亓官莊繼續說。
??“假如我能活著回去，我想娶她。”亓官莊繼續說。
??“是穀雨？”江玨試探性問道。他提到穀雨不是沒有理由，畢竟亓官莊接觸過的女子不多，在去黔中的路上還給穀雨梳過頭發。
??亓官莊眼睛有些紅，繼續說道：“有人說她水性楊花，我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是什麽好人。”
??江玨拍了拍亓官莊的肩膀說道：“穀雨是個正經人，那些是風言風語。”
??江玨還知曉一段不為人知的事情，穀雨不單單是個正經女人，還是個孝順的孩子。穀雨當然有過一段不光彩的曆史，不過那要看從什麽角度看，畢竟大惡人是那位道貌岸然的木爾弟子、郢都賢人秦孟亭。
??“如果能活下來，你們以後有什麽打算？”亓官莊忽然問了一個很古怪的問題。
??眾人先是被這個古怪的問題問住了，氣氛忽然有些沉重。
??他們一行人本就不是來遊山玩水的，過了塞上莽原就是兗州，兗州有個地方叫黎都，黎都有位被虎狼環側的年輕天子。
??“亓官莊，盡數喪氣話，我們是去當大英雄，”趙淼瞪了亓官莊一眼說道，“師尊都說了天下會長治久安，我們會萬事如意。”
??趙淼一席話一掃沉重氣氛，一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馬飛去兗州當大英雄。
??最先回答的是蒲音，他說道：“聽師傅的話，當個醫死醫活的醫者，可以的話不被人說成是庸醫就好。”
??蒲邈是天底下名聲最響亮的醫者，有人叫他醫聖，有人喊他庸醫。有人說他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人說他是厄運醫者，走哪人哪兒死人。
??石頭咧著嘴望著趙淼，趙淼說道：“給這顆臭石頭生一堆小石頭。”
??眾人一陣大笑，趙淼也難得羞澀一回，把腦袋藏在石頭懷裏。一向古靈精怪的趙淼難得正經一回。她已經回答了，石頭隻憨羞地笑，趙淼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他這個體型壯碩的漢子最聽的便是趙淼的話。
??“我和如意約定了，以後一起回枳西，當兩個普通人。”劉長安說道。
??如果沒有伏白出手救下兩人，如果沒有禾豐節祭拜河神那一處戲，兩人本來就是普通人。
??君儀揚了揚杜若劍說道：“當一個俠客，扶危救困。”
??君儀以前的夢想是當一個劍客，殺盡楚人。
??“惡善，你，有沒有打算？”趙淼連說帶比劃，“就是想做什麽。”
??惡善嚴肅地想了想，然後一本正經說道：“和鴿子一起。”
??江玨很喜歡惡善的回答，自己當初也依賴過一個人，現在惡善依賴自己，說明自己還算不賴。
??“鴿子呢？”趙淼問的是江玨，卻朝玉嬋擠眉弄眼。
??江玨也不糾正趙淼，他已經習以為常了，就像一開始阿五和亓官莊也是喊自己公子，後來也習慣了。
??江玨偷偷瞧了玉嬋一眼，等玉嬋察覺到時又急忙收回來，然後說道：“回桃李學塾，當個教書先生，聽那些蒙學稚子喊一聲夫子。”江玨說道。
??江玨的夢想，從來不是什麽娶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不是什麽當一個放蕩不羈的俠客，更不是去山的那邊與聖人論道，他隻想和當年孟先生一樣在桃李學塾教書育人。
??他把這個小小的願望藏在心底，本以為隨著時間流逝會忘記，奈何這個小小的願望如同一顆草籽，還是破土而出，長在江玨心中那片莽原上。
??“玨哥哥，我和玉嬋誰煮的茶好喝？”君儀問道。
??江玨誰也不敢得罪，隻好說道：“都好喝。”
??“以後我去當個放蕩不羈的俠客了，可不會給你煮茶了。”君儀也狡黠說道。
??江玨瞪了一眼趙淼，肯定是不正經的趙淼把君儀帶壞了。趙淼朝江玨辦了個鬼臉，然後又問玉嬋：“小師妹，你有什麽打算？當真給這個癡兒煮茶？”
??玉嬋沒作答，隻倒了一碗茶水，遞給江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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