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招搖山開始 下
第一章從招搖山開始(下)
“我,我並不是在騙你。”
蘇安身上突然爆發出一股難以言明的氣勢。它來得凶猛而突然,少年甚至為之怔愣了一瞬。然而還未及他有所反應,那股氣勢又迅速地消弭了,就好像它的存在僅僅是少年的錯覺一般。
“當然了,至於什麽青丘山的那一句,倒的確是瞎掰沒錯。”這句話他得極為平緩而沉穩,中間也沒有夾雜什麽難聽的咳嗽或是喘息。他隻是平和地繼續敘述著:“但是非要的話,其實你也有錯,對吧?如果不是你非要一口咬定我之前所有的話都是胡八道的話……我也是不會這樣講的。”
“不過啊……要我你可真是個沒有幽默感的人呢。”蘇安搖晃著被繩索緊緊束縛著,基本上難以控製的上半身,蹭著身後的樹幹勉強站起來。他鎖骨以下的那個血窟窿還在汩汩地淌出血液,被刀攪弄得混亂不堪的筋脈肌肉胡亂地交錯著,半截暴露在空氣中的白骨觸目驚心地隨著他的動作而扭轉移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蘇安似乎是想抬手觸摸一下自己胸膛的傷口,抬了一下肩膀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仍然處於禁錮之中,於是改用目光仔仔細細地將它審視了一番,良久才開口接上自己的話,“隻是這麽一句無關緊要的玩笑話而已,你又何至於真的要動殺心呢?嗯?”
少年頗有些驚疑,但又很快鎮定下來。
“——你死到臨頭了還要強裝鎮定來企圖蒙騙我嗎?雖然不知道你的嘴為何不是灰黑色的,但是你這低劣的嘴皮子伎倆對我可是沒有用的!”
蘇安卻歎了一口氣:“其實我也有猜到啦,你有可能完全聽不進去什麽的。哎,屁孩兒們最麻煩的就是這一點。”
“你給我閉嘴!”少年怒罵道,“我們年紀分明就差不多,你也配稱呼我為屁孩?可別忘了,你現在不僅身受重傷,而且動彈不得!要是再在這兒胡的話,我可就真的不客氣了!”
“話雖如此,”蘇安臉上的刀傷畢竟隻是淺淺地劃破了皮膚,此時已經逐漸凝固不再流血,隻是一道又一道深色的血痂交錯地停留在他的臉上仍舊十分有礙觀瞻。他歪了歪頭,“如果你真的要對我不客氣的話,你為什麽不把你心愛的刀舉起來對著我呢?”
“你——!!”
少年聞言自然是毫無停留地探手去拿自己的短刀,然而卻隻觸碰到了空落落的刀鞘。他急忙低頭確認,心下不免懷疑難道是蘇安方才趁機做了什麽手腳。
但是又怎麽可能呢?他方才畢竟一直都沒有任何行動能力可言,隻是老老實實地被捆著,從躺倒地麵挪移著變成了靠著樹幹勉強站著而已……難道他之前的這些動作都是為了偷到自己的獵刀嗎?
不,不對。
少年回想起來,直至蘇安拖著身體倚著樹幹坐著的時候,刀都是一直在自己手中的。直到剛才,自己為了強迫蘇安張嘴,還將刀刃塞進了後者口中。而在那之後,少年才好好地擦幹淨了其上的血跡,收刀入鞘。
他分明還明確地記得自己擦拭刀刃,並在那之後緩緩地將短刀收回刀鞘的動作。
可是……奇怪。
既然記得這麽清楚,那麽,刀去了哪裏呢?
蘇安的聲音十分適時地再次響了起來。這一回,他聽起來甚至是在笑,“啊,你是不是在想,你的刀去了哪裏呢?哎呀,你明明就記得很清楚的,是不是?”
少年聞言一驚,猛一抬頭,卻看見那柄短刀竟然憑空靜靜漂浮在二人之間。沒有任何憑借,甚至沒有任何氣流或者任何其他似乎能被“妖術”所利用的東西。它就那樣靜止著,並且距離自己非常近,隻需要稍稍伸手就能夠得到。
似乎並不打算給少年做出疑問的機會,蘇安朝他露出一副看似純良的笑容來,之後微微偏了一下腦袋。
少年聽見他最後:“話回來,你的這玩意兒嚐起來……倒是的確惡心。”
那之後的事,是他看見滯留於半空、並且觸手可及的那柄短刀也隨著蘇安偏頭的動作輕微地扭轉了一下,然後再一下。他看見它鋒利的刀刃反射出橙紅色的落日的光芒,如濃稠的蜂蜜一般化開融化進自己眼中。他看見那柄屬於自己的短刀在眼前放大,旋轉,下落。
他感受到自己頸側突兀的劇痛,有什麽冰涼而鋒利的東西劃破了皮膚與其內更深層更脆弱的東西。溫熱的液體將那不易覺察的冰涼包裹起來,然後將其推開……
他聽見金屬落在草地的碰撞聲。
他察覺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更加困難、遲緩而疼痛。他察覺到自己的大腦開始昏沉,思維有些不受控製地開始隨意漂浮。
視線也模糊了起來。他隻看見有什麽深紅色的液體從自己脖頸的位置噴湧出來,很快,這些紅色也虛化成了一片,周遭的一切景色都黯淡下去不再看得清楚,隻像是都籠罩上了一層淡粉色的濾鏡一般。
少年意欲抬起手來去觸碰自己的脖子,他混沌地想著,或許碰到之後就能理解現在的狀況了吧。或許觸摸一下的話,自己身體這些奇怪的反應就能統統回歸正常也不定。
但是他的手也不再抬得起來了。他的四肢從末端開始變得冰冷無力,無法控製。他緩慢——亦或者是十分迅速地——委身倒地,隻覺得自己似乎是永遠都再也爬不起來了……
啊。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原來這就是死亡的過程嗎。
除去無法忍耐的疼痛之外,原來還有這麽多的、這麽漫長的其餘的感受。他困惑地,並且遲鈍地思考著,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遭遇“死亡”這件本來應該十分遙遠的事。
蘇安冷漠地低頭看著。
少年直到最後一刻都睜大著他的眼睛。直到他的呼吸如冬日凜風中的微弱燭火一般終於式微消散,他始終睜著眼。蘇安看見他的瞳孔擴散開來,屬於生命的高光從他眼球上離去。
他死了。
不是“他大抵是死了”,而是的確死了。
蘇安看向那柄同樣倒在血泊中的短刀。它正落在少年的手邊,距離少年張開著的手指不過幾寸,看起來就好像是少年如果殘存著哪怕一絲意識或者一點力氣,能夠稍稍挪動指尖的話,就可以十分輕易地觸及到它一般。
然後那柄刀再一次反常地自行動了起來。它從地麵上筆直地躍起,停在與蘇安的肩膀同樣的高度,然後猛然加速向他侵襲而去——
卻隻是割斷了綁縛著他的粗糙的繩索。
隨著繩索的斷裂,蘇安的身體終於得以活動。他扭動著酸軟的肩膀,然後轉過身去,將被綁縛在背後的雙手手腕向上稍微抬起。
“哎……看不見倒確實是麻煩。”他嘟囔著,“不過隨便吧……”
短刀像是能聽懂他的話語似的,左右輕微調整著移動位置,好像也在擔心萬一下刀不準傷到了手會如何一般。
在蘇安著“不過隨便吧”這個句子的同時,短刀驟然加速地向下揮動了。它不偏不倚地砍中了繩結,使蘇安的雙手也終於得以解放。然後它完成宿命一般地再次跌回草叢之中。
“……反正我運氣一向都還算不錯。”蘇安收回自己的雙手,拆開更細的繩結隨意扔在地上,轉動手腕活動手指,然後頗為無奈地撫摸著手腕上深深陷進皮膚裏的勒痕,好像又要歎氣,但最終隻是無聲地擺了擺頭,轉而將手覆蓋上自己胸前的破洞。
“真是痛得要死啊,我。”蘇安目不斜視地跨過地上少年的屍體,仿佛那隻是一塊擋路的石頭一般。但蘇安卻一邊跨過他一邊與屍體著話,“我都告訴過你我不會死了,為什麽還要這樣子呢……可是又不直接弄些致命傷,你子是不是什麽隱性的施虐狂啊,真是頭疼啊。”
他的確沒有欺騙少年。至少,最開始是沒有的。他隻是有所隱瞞罷了。
臨界石存在於他的身體內部,而他的生命也可以是為了臨界石的存在而存在著。除此之外,臨界石不僅使他成為了男性,也賦予了他某種“能力”。
某種不被自然常規所束縛,也不被自然常規所接納的能力。
他能夠創造“力場”。
這樣的“力場”與重力類似,但是每一次能力發動時,隻能作用於某一件物品上,而不能同時施加於不同的、並且相互沒有任何接觸的物品。場的形成方向與距離都是可以任由蘇安布置的,這使他的“隔空操縱”得以完成,不過施加於這些物品上的力最大也無法超過其本身重力的三倍,這也是為什麽之前蘇安在控製短刀割斷自己手腕上的繩結時選擇了使它“下墜”而非“直接揮動”的原因。
如果需要通過非接觸力使短刀完成“揮舞”的動作,除去需要精確地布置力場的方位與強度之外,他還需要分出一部分來使它旋轉起來以及相應地平衡本來就作用於短刀之上的重力。
蘇安是一個很精打細算的人,如果這樣的話無疑是更加費力的。所以比起這項選擇,他更傾向於利用其本身就存在的重力,加上自己能夠對短刀施加的“三倍重力”,直接向下墜落——
雖這樣的話自己受傷的可能性也會相應地增大,但是反正不管是怎樣嚴重的傷口,也不會致命,隻是會痛罷了。比起疼痛,蘇安選擇少動點腦子。
當然了,比起這個,蘇安現在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擔心。。
“雖然他這裏是叫招搖山沒錯了……”蘇安走出去一段距離,發現自己周遭仍舊是無邊的密林。而太陽似乎正要落下了,本來就不甚明亮的山林愈發昏暗起來。
他下意識地再一次撓了一下胸前的傷口,喃喃自語道:“這麽大一片從沒來過的山林,我要怎麽辦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