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桃源仙翁
花溪村外不知何處，彤雲密布，風瀟雨晦。一條大河奔流不絕，宛宛轉轉，昏昏浩浩。河灘上散落著許多木板，橫七豎八倒著十幾個人，盡皆渾身淤腫衣衫殘破。這些人除卻高矮胖瘦，其餘諸如年齡老幼、性別男女早已分辨不出。
半晌一個伏在灘頭之人徐徐蘇醒，拚盡氣力才翻過身來，懷中竟還抱著一個半大孩童。此人正是東方明，那孩童便是其子東方子墨。東方明昏迷初醒，隻覺口幹舌燥全身酸脹。他見兒子不省人事，忙去以手相試，見兒子一呼一吸皆有脈動，這才心中稍定。
既而水東方明匍至河邊飲，因水中硫黃味甚濃反嗆了一口。饒是如此，卻解了他燒心之渴，恢複了不少氣力。又過一時，他漸能直起身來，便去查探倒在遠處那一幹人等，不想他們竟無一生還。東方明驚慄之餘更且悲從中來，禁不住一行熱淚淒然而下。
此刻風雨未止，天地愈發渾噩。東方明固然痛心疾首卻不得不早作打算。他自思先找地方為兒子醫治調養，再折回將這些罹難之人好生安葬。於是背起小子墨緣河岸奔下遊而去。踉踉蹌蹌行了半個時辰卻不見一戶人家，恍恍惚惚又行了不知幾時，再難撐持，眼前發黑又昏迷過去。
待東方明轉醒頓覺天朗氣清。周遭較之先前則又是另一番景象，但見：遠山如黛，近水欲迷；霧湧雲蒸，龍翔鳳翥；浮嵐暖翠，鷺飛魚躍；芳草鮮美，蜂蝶如聚。
東方明看的癡了，迷蒙中忽從耳內傳來一聲音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朽訪遍訪空山幽穀，參透八卦奇門才得以尋見這方隱處，兩位後輩卻能因禍得福，馭水乘風而來，真可謂是緣深福厚啊！”那聲音厚重無比渾自天成，猶如九天飄來一般。
東方明聽話音雖像是來自一位老者，卻神流氣鬯不似凡人所語，暗自疑道：“這與我說話之人不知是人是鬼？莫非我已不在人世？”東方明原是飽讀詩書之人，但恍然間遇到如此光怪陸離之事，也難從古籍經典中尋得一知半解，不禁也會想到鬼功神力。
東方明極目而望，隻見天地交界處有一道白光愈來愈近，俄而那白光化作一個飄忽人影翩然而來，步履間猶如乘雲跨風、太虛飛升。行到近處才見是一位銀袍素履的老翁，手持白玉浮塵，一頭雪發輕束散落肩頭，身後還跟著一名童子。隻因那老翁一身銀素太過耀眼，東方明諦視之下，竟也看不清其神貌。隻覺他眉間恍如聚天地之氣，胸中仿若藏乾坤之機，著實一幅仙風道骨的上仙模樣。再看那童子，麵如璞玉膚若凝脂，雖在髫年卻盤了一頭烏黑雙丫髻，猶綰雙螺近額，端的楚楚動人、雋秀絕俗。
東方明恍從陰曹地府又逢琅嬛仙境一時無措。正夷由間，那老翁攜童子已到了跟前。東方明忙起身施禮，畢恭畢敬道：“敢問上仙尊號？小子如今卻在何處？”
白袍老翁仙然一笑，道：“老朽一不能助蒼生渡厄，二不能教亡人重生，不過凡間一避世之人爾。我雖自號桃源仙翁，亦不過用以消遣浮生罷了。此地不妨就叫它‘桃源幻境’罷！”
東方明聽那老翁自稱“桃源仙翁”，觀其音容笑貌確非凡夫俗子所比，不敢有絲毫輕怠。當下抱起兒子跪倒在仙翁麵前，拜求道：“請恕東方明失敬，小子魯莽見仙翁蕭然塵外定乃世外高人。小兒子墨因傷昏死不醒，不知仙翁可有辦法救他性命？小子今生來世定當銜環結草以報鴻恩！”
桃源仙翁淡然答道：“此事不難，先請起來說話。”
東方明拜謝起身，桃源仙翁浮塵上揚，東方子墨竟飄然懸垂於半空。仙翁以一指輕搭他寸口，轉而又向神門探去，沉吟道：“奇哉！”。東方明方欲探問卻被那童子噓聲製住，隻好一旁靜候。
少間仙翁浮沉輕落，將東方子墨緩緩置於草甸，便對東方明言道：“這孩子有驚脈之象，乃足少陽經氣逆所致，吃我一顆歸心丸便可無恙。老朽觀你傷神過度、憂慮成疾，也吃上一顆罷！”說完那小童從身上取出兩顆粉色藥丸，一顆讓東方明自行吞服，又用樹葉舀了泉水把另一顆喂入房東子墨嘴中。
東方明伏地叩謝不止，仙翁卻道：“區區之勞，不足為念。我尚有一事要問。”
東方明道：“請仙翁示下。”桃源仙翁道：“老朽看你謙恭明禮，頗有君子風度，可曾讀過什麽書麽？”
東方明歎道：“不怕仙翁見笑，小子自幼苦讀詩書粗通文墨，本欲立誌考取功名以效國家。怎奈不逢天時，現下隻能在漁家過活。”
仙翁又問：“你既然半生讀書為社稷，緣何如今卻要靠打漁生計，可是家中逢遭變故？”
東方明突遇水龍之禍，目睹鄉友暴屍河灘，再又兒子不省人事，這些情由早令他心如刀絞。但他一來性格隱忍，二來不好人前失禮，初時隻好強忍悲痛兀自消受。此刻他見這位桃源仙翁通曉人情，善察世事，經他這麽一問再也難抑心中悲慟，登時淚眼模糊，俯首拜道：“仙翁垂問敢不實言！小子一家幾年前確遭一場前無古人之禍……”
仙翁將他扶起，言道：“快請起來說話。”
東方明顫聲說道：“小子本不姓東方，隻為避禍離亂才將姓氏改為複姓，真名叫作方中懿。先嚴方希直曾是建文朝帝師，官至從四品文學博士，隻因……”
那仙翁聽他說到一半道了句：“原來竟是故人之後！”東方明又驚又喜，忙請道：“仙翁久居福地，竟也識得先嚴？”
桃源仙翁微微一頓，歎道：“讀書種子，天下至儒，何人不識？當年令尊於街市視死如歸，舌斷骨碎猶不屈節，口中那首絕命辭老朽猶然在耳：‘降離亂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兮庶不我尤！’。十族盡滅古今隻此一人。即便相隔多年，我仿若仍能聽到上千冤魂悲號！”
那仙翁聲音渾厚，一首絕命辭被他吟詠的蕩氣回腸。東方明聽得聲淚俱下，嚎啕痛哭道：“隻恨我當時未能與家人共赴黃泉，此刻卻苟活於世間，死後有何顏麵去見列祖列宗！”
仙翁道：“若你當日赴死，方家一脈恐怕早已無後了。”東方明一時悲恨相續泣不成聲，隨後才嗚咽聲道：“仙翁既知我家中千古奇冤，可有辦法教我除滅國賊？”
仙翁喟然道：“天下易主，江山已定，時勢不可逆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