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難訴衷情
清明時節憑吊故人、寄托相思,東方明這才明白,崔九原是要把書信燒給已故發妻。他不由感同身受,聯想自己又何嚐不是有一肚子話要說與自己離世妻子。情之所至,眼中竟涵了一汪熱淚。
“東方叔叔,你眼睛怎麽紅了?”碧兒突然開口問道。東方明自知失態,忙用袖口拭了試眼角,轉笑道:“不礙事。叔叔這是經不住花粉迷眼,每逢春暖都要犯一陣子眼疾呢!”
小子墨自然知道,爹爹哪曾有什麽眼疾?這其中的苦楚他也能體悟幾分。每逢清明村裏人都會上墳掃墓祭奠宗祖,唯獨爹爹從不拜祭,更不向人提及家族宗脈。自明事以來,但凡他問到母親,爹爹總是當麵敷衍搪塞,背地涕下沾襟,總之從不實言。小子墨縱有千般委屈、萬般苦楚,也僅能哭鬧一番罷了。如今他又長大不少,便更能體會爹爹百般不易,故而每見爹爹落淚便不再哭鬧,反而乖覺伶俐不少。
崔九凝望著孫女兒歎道:“唉,如今我年歲大了,手中活計也快掙不動了,沒幾年好光景嘍!碧兒爹娘走得早,糟婆子也離我們而去了,真不知我這雙老眼還能否見到碧兒嫁人那一日。今年我特意請了城中紙匠糊了一些‘京宵花銀’,再煩勞先生代為一封信一並燒給我那婆子,教她保佑碧兒快快平安長大。”
江邊春色固然晴美,清明時節卻教人黯然神傷。崔九說著說著竟聲淚俱下。碧兒雖幼,也似頗懂爺爺傷心處,忽地哇哇哭道:“碧兒不要爺爺死,不要爺爺死!”
東方明隻怨自己一時失態,招致這一老一小痛哭流涕,忙放下碧兒回崔九身旁,好生慰道:“九叔,你老可千萬別輕賤了自己,花溪村一半漁船還靠你老去艌呢,不然誰敢入江行船?”小子墨也勸:“碧兒妹妹別哭了。九爺爺厚德載福一定長命百歲!待我和爹爹從江上捕些魚回來,讓九爺爺給咱們做清蒸鱖魚好不好?”
碧兒畢竟稚氣未脫,一聽說有魚吃立馬破涕為笑:“我也要和子墨哥哥一起去!”
東方明忙緩和道:“想來九叔就是好命厚福,在下正巧帶了紙墨,本想用來到江上臨摹幾篇古風,誰曾想剛好能被九叔用到。”
崔九笑了笑卻話鋒一轉,道:“聽說方今朝廷大興文獄,像先生這樣的文人墨士少了許多,敢為百姓上書言事的諫官就更少了。先生臨摹古風也好,吟風頌月也罷。倘若筆下稍有不慎,被人誣蔑搆合罪臣,豈不是要遭受無辜牽連?雖說咱們花溪村偏遠,但當今聖上耳通目廣,先生還是少存些筆墨為好。”
崔九提到“朝廷”二字正戳中東方明痛處。他心頭一緊,暗道:偏遠漁父尚憂國事,而那些朝堂大員裝聾作啞何以為臣?念此他苦笑道:“皇帝禁天下士人言論,與我這個不求聞達之人扯不上什麽幹係。朝堂之事我一介布衣焉能左右,但崔九叔所托我定當不遺餘力。”
崔九頗難為情道:“如今文人雖少了許多,可這紙和墨卻沒有賤價。老拙一時心思倒教先生破費了。”
東方明慨然說道:“高頭竹紙、草筆殘墨皆不過賤市之物,九叔又何必介懷?”說罷從船倉取出文房四寶和一張青竹小桌。
崔九喟道:“唉……人分四等,士農工商。不論是做官還是做百姓,各有各自難處。從前咱們這裏天高皇帝遠,老小活得還算舒坦。前年卻冒出個河伯所來索要漁課,日子是越發不好過嘍!”
東方明隻顧磨墨濡毫並未答話,須臾才道:“九叔,墨研好了。信要怎麽寫?你老吩咐罷。”
崔九將心中積鬱一訴而盡,東方明走筆疾書,言情達意悉作崔九口吻寫了好一長篇。待字跡幹透,崔九謝過正欲辭別,碧兒卻吵鬧要同去江上。崔九視孫女為命根,豈容她有一絲風險。東方明也自知江上艱險,自己斷難照看好兩個孩子。
兩個大人對碧兒一番哄勸怎奈她就是聽不進去。終是小子墨良言堪用:“碧兒妹妹,你不和九爺爺回去生火起灶,我們打魚回來豈不是要餓肚子了?”果然碧兒最聽子墨哥哥話,竟立時應了下來,走在前麵一路蹦跳著回去了。
東方明送走崔九收拾完畢卻覺淒入肝脾,心道:“這崔九叔雖為一介貧苦百姓,卻真是個性情中人。隻可憐他家中僅剩祖孫二人相依為命。唉!怎麽這世上一等一的好人命都如此不濟呢!”他眺望二人遠去背影,止不住搖頭歎息。
“爹爹你怎麽又在歎氣了?”小子墨關切問道。東方明見兒子年幼純真,因道:“不歎氣啦!歎了氣又有何用?咱們莫辜負了眼前這大好光景才是!”言罷二人朝船頭走去。
忽又聽有人叫道:“子墨爹,帶上酒飯再走不遲!”父子二人回頭看時,來人卻是一個村婦模樣女子,懷裏揣著青布包袱,腰上係著大酒葫蘆,朝他們急奔過來。那村婦身量豐腴,約莫三十一二,麵如春花,幾步奔上船頭,解下酒葫蘆遞與二人,又將包袱在東方明麵前攤開說道:“俺這裏有兩張大餅,半斤牛肉,還有一葫蘆老酒,你每拿去江上用罷!”
東方明頗難為情,揖禮道:“多謝大嫂美意……”那村婦心直口快,蹙眉嗔道:“休再叫俺大嫂,咱每年齡相仿又是舊相識,叫萍娘便是了!”旋即她展顏笑道:“這蔥餅才做好帶去江上最佳,這葫蘆老酒也是新開的封,味道香著哩!你且嚐嚐。”說完便把酒葫蘆打開,湊到東方明嘴前。
東方明麵色泛紅,辭道:“大嫂心意小弟心中領受了,隻是…”話未說完,就被萍娘打斷道:“隻是什麽?怕被人見了搬口弄舌,是也不是?老娘身正不怕影子斜,憑他人能說些甚麽?!”
東方明赧然生慚道:“小弟不是這個意思……”
萍娘責怪道:“俺本是北人,你也是數年前投奔至此。俺亡了夫君,你沒了夫人,咱每可算同病相憐,也應是言語相合,與俺講話何必要學酸丁腐儒一般吞吞吐吐?”
東方明連忙拜道:“大嫂待我父子恩重如山,若無大嫂當年幫襯,隻恐我父子二人今日尚不知淪落於何處。”
萍娘扶起東方明,雙頰緋紅,道:“過去的事提它作甚……”
東方明雙目含羞道:“其實……大嫂情意小弟豈非不知?隻是……”說到這當口兒,那屏娘早已低頭害臊不能言語。
正當二人尷尬難言欲說還休之際,卻聽小子墨興衝衝道:“幹娘做的蔥餅墨兒最愛吃了!”東方明這才道:“既如此,這吃食我們留下,待小弟從江上回來,再去嫂嫂酒肆道謝。”
“這便是了。墨兒既愛吃,俺便回去再備些酒菜,回頭給你每解饞。”萍娘臊得麵紅耳赤,撂下酒飯轉身便走遠了。
如此恩情何以相報?東方明默然佇立卻難抑心潮翻湧。少時他見豔陽正懸,已到了晌午時分,自忖若再思憶下去怕又要勾起傷心往事,於是他穩住漁船,奮力一撐長篙,將船遠離江岸向中流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