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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歸隱刀客

  話分兩頭說,正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恰在太和觀蒙難數月之前,常德府武陵縣還發生過一場禍事。雖說是“禍事”,卻亦是天縱機緣,此事既要從一個漁村說起,又要從隱客逸士說起。


  有道是“茅廬竹徑,藥井蔬畦,自減風雲氣。”《易》雲:天地閉,賢人隱。古來文人失意時則隱,得意時則仕,其中既因個人際遇,又賴天下形勢。有人是完全歸隱,有人卻是半仕半隱;有人隱於老泉深林,與猿鶴明月為伴;有人則安於偏鄉僻壤,與外界尚通往來。後者則多在於韜光養晦以待天時。若天不遂人願,便也可就此全身而退了。還有那以隱求仕、名隱實官者雲雲,不遑枚舉。


  至於說到那些江湖歸隱俠客,他們大都為了躲避仇殺,或是厭倦與人爭鬥,不過為“人”“情”二字所迫罷了。逸客之中更有兼具名士與豪俠者,如魏晉之交時“竹林七賢”,其中原委則更是不可具陳了。


  當下便有一位俠隱刀客,自江西一路遊曆而來。及至武陵境內,尋得一片清溪山泉、茂林修竹,自歎道:“我沿途訪遍名山大川,無一心動。不想今日卻在這偏僻一隅撞見一片竹林,叫我動了歸隱念頭。”他因思慕“竹林七賢”之名,便就此結廬居住下來,取名“竹賢居”。每日遊山打獵,飲泉撫琴,消磨度時。


  一日那刀客遊獵歸來,瞧見一隻五彩斑斕的長尾錦雉正在自己竹屋前覓食,不勝自喜道:“好哇!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今日正想打一隻野山雞,在山上苦苦尋覓好一陣不得,眼下卻有一隻自己送上門來了。”隨即他躡足過去,攻其不備,揮刀向那長尾錦雉劈去。不想那隻錦雉前一刻還在覓食,此刻卻像是提前預知一般,一下振翅飛出幾丈之高。


  刀客兀自驚詫道:“呦嗬,我堂堂大漠第一刀,當世沒幾人能避開,不想卻被雉兄你躲去了。若不是我嘴饞,倒還真有點英雄相惜,不舍殺你了!”說話間他拾起一枚石子朝錦雉彈射出去,那錦雉一撲棱翅膀,咯咯咯叫了三聲,竟而未中。石子啪的一聲穿透一根翠竹,錦雉卻立時沒了影子。


  刀客平生惱火施展輕功縱到高處,身附長竹之上居高眺望,發現那隻錦雉已飛出了前麵竹林,棲落在一處青石之上,因笑道:“狀貌再美也不過是隻原禽,看你能飛去多遠!”遂即雙足向後一點,借助竹子力道飛身越出竹林,正落在那錦雉身後。


  “雉兄,這下看你往哪裏跑?”他方要去逮,卻聽“咯咯咯咯……”幾聲,石頭後麵又竄出一隻雌雉,曲項向天,仿佛引吭高歌一般。細看之下,這雌雉青冠朱爪,通體雪白長羽拖尾,活脫一隻白鳳凰光彩照人。


  刀客對錦雉嘿嘿笑道:“怪不得,原來是有相好的在等你。一隻也是吃,兩隻也是吃,今天你們這對比翼鳥落我手中就任命罷!”這番話說完,那隻錦雉卻不再有逃遁之意,反而雄赳赳鋪開架勢把雌雉護住。雌雉則在它身後長鳴不止,聲音越發高亢。


  刀客見此竟動了惻隱之心,感慨道:“人生似鳥同林宿,大限來時各自飛。而今像你們這般有情有義的眷侶倒還真不多見了。罷了,王爺贈我這張‘飛瀑連珠’琴,我在綠竹林裏空彈了好幾日,不如為你們奏一曲《鳳求凰》可好?”


  刀客本是刀頭舔血之人,卻天性率真爛漫。一時興起,便真就回竹屋取琴。待取得瑤琴歸來,青石旁早已沒了雙雉影跡。

  他既承諾為之奏一曲《鳳求凰》,便決意要找到它們。“雉兄?雉嫂?咯咯咯?”他邊喚邊找,跨過一條溪流,穿過一片桃林,走了好一陣功夫,眼前又映入一片青翠綠竹。


  “莫不是我又折回了住處?”刀客隻躑躅片刻即向竹林深處奔去。既而果然覷見一座綠竹屋,隻不過遠遠望去卻與自己“竹賢居”大相徑庭。走近觀之,屋外懸著竹匾,儼然刻著“竹仙居”三個篆字。


  刀客暗自夷猶道:“我隱居竹林數日,竟不知有鄰家在此,未來得及登門拜訪。目今我懷抱瑤琴,又攜著兵刃,來這裏胡亂走動是否有些唐突了?”


  但他這念頭隻是稍現,轉而忖道:“不過這屋子的主人好生狂妄,我給自己居所起名‘竹賢居’,他這裏居然叫‘竹仙居’。此人膽敢以神仙自居,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念此他全然沒了顧忌,脫口向屋內詢道:“敢問主人家在否?”


  刀客見無人回應且屋門虛掩,便冒昧進屋探訪,卻撞見了方才那兩隻雉鳥,不禁欣喜笑道:“雉兄雉嫂,你們可叫我好找!原來你們還有單獨住處,這竹仙居裏住的‘竹仙’可是二位麽?”


  兩隻雉鳥此時似是已和刀客舊識,也不走開,在竹地板上悠然小憩起來。刀客便在一處竹椅上坐下,展開瑤琴,整了整衣袖長襟,闃然間一曲《鳳求凰》從指間豪宕而出,琴音流亮,熾熱纏綿。半闕曲子下來,直引得林間清風徐徐,竹葉簌簌作響。下半闕曲一出,更有蟲鳥啁啾相和,神籟自韻。兩隻雉鳥也聽得直把頭頸相偎,咕咕齊鳴。一曲撫罷,餘音嫋嫋,刀客暢懷朗笑道:“怎麽樣雉兄,我這把‘飛瀑連珠’堪稱當世絕品吧?”


  他尚在陶醉之中,詡然於竹屋內踱步察看起來,這才發覺這裏空空蕩蕩,除了竹床、竹桌、竹椅再無他物,因此大聲哂笑道:“這仙人居所簡陋至此,不過如是!”轉而又望了望雙雉,驀地覓見雌雉身下壓著一片竹簡。他伸手去拾,卻惹得兩隻雉鳥雙雙起身,踱出了竹屋。


  刀客見之似嗔還笑道:“你們這對伉儷倒是郎情妾意,方聽罷我一首琴曲,既不稍事作陪也不謝我不殺之恩,反要匆匆離去,當真不講良心!”


  他眼瞧兩隻雉鳥頭也不回出了竹屋微感落寞。繼而又將目光聚焦在手中竹簡,但見上麵留字道:“四海美酒,或秋藏冬發,或春醞夏成。唯獨老朽所釀《桃花飲》,取春雪初融之泉,采三月初開之桃,輔以野蜂初釀之蜜,畢一日之功,朝窖而暮得焉。人飲之可駐顏益壽、養精祛穢,故而此間常備此酒以饗賓朋。林間若有客人來訪,可自取嚐之。武陵野老。”


  刀客觀罷沉吟道:“武陵野老?原來此間主人不過是個山野老兒,虧他這般大言不慚!當年我追隨寧王爺,也算嚐盡四海名酒,這一日釀成之酒莫說普天之下沒有,就算是有也斷然難以入喉!”他初而冷哼幾聲,隨後又付諸一笑,道:“嗨,我又何故與老人家計較?既有美酒相贈,在下也不予追究前輩狂悖瀆神了。”


  說罷他四下去尋這《桃花飲》,果在簷下找到兩隻酒壇,隻是其中一個已被打碎,僅壇底還殘餘一些酒水。刀客禁不住從裏麵捧了一口喝,卻立時又吐了出來,罵道:“呸呸呸,這算哪門子酒,分明就是雨水!山野老兒恁地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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