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本來麵目
自疤臉道人進屋伊始,虯髯道長便將發生之事盡收於耳。他以真氣輸聚頭頂,為的是從百會穴衝破周身閉路,以致行動如常。當下他耳聞疤臉道人正欲遁逃,便瞬間催運內力衝開穴道,又以兩道真氣從雙掌迸發,化作一股勁風發送出去。疤臉道人眼瞅退路封死,惶然間如驚弓之鳥,兩腿不聽使喚也似,兀自絆倒在地。
“好徒兒,為師候你多時了!”虯髯道長凜然斷喝。疤臉道人失魂之下卻還佯裝鎮定,應道:“哼,原來你一直都醒著,你道號玄虛子,果然是在這裏賣弄玄虛!”
玄虛子捋髯大笑:“將欲取之,必固予之。為師方才不過是靜觀其變,玄門奧義神妙,這‘賣弄玄虛’之名委實擔當不起!”
疤臉道人其時早已膽寒,心下正盤算著如何遁走。玄虛子則更顯不慢不急,哂笑道:“嚐聞水月靈宮秘傳‘千麵易容術’絕跡已久,未料今天在此有幸一見。坊間皆傳水月靈宮向來隻有女弟子且從不以真麵示人,你我好歹師徒一場,何不讓為師一睹芳容?”
疤臉道人又是一驚,不意自己易容改扮竟然早被識破。隻是“一睹芳容”這四個字從玄虛子口中說出,分明是他在折辱自己,頓覺心中又惱又氣。饒是他自知沒功夫在這裏爛嚼舌根,一番平心定氣,底氣又收回不少,戾聲道:“少廢話!既被你這牛鼻子認出破綻,爺爺便與你再相識相識!”說完他把手伸向後頸,屈指在耳根處一扥,竟將臉皮生生揭下,刹那間容貌大變,但見他臉上堆滿褶皺,獐頭猴腮,尖耳掀鼻,一對鴟目暗透寒光,一抹佞笑浮上嘴角。燭火明滅之間,詭異猶如凶煞小鬼。
玄虛子瞅他這副獰惡怪樣,突感一陣不快,暗付:“這廝生的這般醜惡,倒還不如先前一張疤臉入眼。”
疤臉道人容貌既改,性情更顯張狂,起身衝玄虛子戟指罵道:“牛鼻子,可聽過爺爺“夜燕神行”的威名?”
玄虛子豁然暗道:“原來他就是“夜燕神行”仇戎。這賊子輕功了得但手段下流,在江湖上聲名狼藉,專以偷盜各家武學兵譜為營生,為此他甚而掘開諸多武林前輩的墳塋。從前我對他隻是耳聞,今日算是頭回見到。”玄虛子知他絕非善類,嘴上卻輕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翻牆走粱、偷墳掘墓的江湖蟊賊!”
仇戎報上名號卻見玄虛子對自己頗為不屑,大為惱怒,罵道:“少囉嗦!今日便教你嚐嚐爺爺手段,納—命—來!”這仇戎緊要關頭也絕非孬種,他這“納命來”三字還未說完,便已抽出暗藏峨眉刺,一個疾步騰衝徑朝他麵門刺去。
玄虛子身軀壯實,腳底步伐卻迅捷輕盈。他縱身躍起便輕鬆躲開插來雙刺,腳未落地,右手已將懸在床頭的兩儀長劍從鞘室抽出,緊接一招“鐵索橫江”順勢向仇戎迎頭劈去。
仇戎見玄虛子這一劍淩厲非凡,惟能由攻轉守。隻是他方才發力過猛,以致調息不勻。兩兵相接,當啷一聲其後又有撲通之聲,仇戎終是招架不住,重重摔在地上。他自知絕非玄虛子敵手,早起遁逃之心,如今又領教到他劍法超群絕倫,渾覺周身更無抵抗之誌。
玄虛子將劍鋒指向仇戎心口,手捋虯髯,沉聲喝道:“快說!你拜我門下究竟有何企圖?”
仇戎此刻縱已肝膽俱裂,但畢竟神智還算清醒,反罵道:“枉費口舌無用,今日就算爺爺殺不了你,早晚也會有人找上這小小道觀。這一節你怕是在劫難逃了!”說完止不住冷笑。
玄虛子原本多疑,自忖眼下雖將仇戎製住,但他一味發笑不肯實招,到底是將他囚下嚴審還是解送衙門發落,一時卻難以決斷,心中計較道:“這廝在我身邊潛匿極深,至今才有所行動,不知是否與前日我給兩位大師修書所提之事有關?”
仇戎見玄虛子猶疑不定,覓得一線生機,即欲使出看家本領。他暗從舌底翻出一根梅花針,唇舌驅動,猝然朝玄虛子啐射而出。玄虛子煞是始料未及,忙向一側疾閃。仇戎趁勢而起,一個箭步飛星破窗而出,消逝在茫茫夜色。玄虛子僥幸避過暗器,方回過神卻見人已逃遠,追悔莫及。
他佇立窗前扼腕興嗟,獨對月夜碧空橫生萬千思緒。若非自己親眼所見,他斷不敢信曾經最為倚重的大徒弟竟是仇戎易容巧扮。他又聯想到其餘那些弟子,他們拜師之前大都不過是山下一些孤苦百姓。當初自己收他們為徒,一來是為了使這些落魄之人免於淪為佃農奴仆;二來自己興盛道觀正需弟子信眾維持生計;三來這些弟子還可襄助自己推演玄妙陣法。隻恨自己先前未實心教授本領,以致弟子們功底淺陋,與仇戎相比則更是相去甚遠了。江湖險惡叢生,若太和觀哪日不幸罹禍,恐怕這些弟子雖但不能守衛道觀,反倒自身難保互為拖累。玄虛子更加憂心仇戎臨逃時那番言論,愈發惴惴不安,不禁悲道:“太和觀災禍不遠矣!”
翌日一早,太和觀道士們聞雞起舞,齊聚真武殿前。眾人整列完畢卻聽吱呀一聲,殿門大開,遽然從裏麵走出一位得羅青靴的道長。這道長虯髯滿麵,神情凝重,正是太和觀觀主玄虛子。玄虛子幾步走到眾弟子跟前,手捋一把虯髯,威嚴說道:“徒兒們,多日不見劍陣可有精進?”
玄虛子對這些弟子而言可謂德重恩弘,因而他們每每見到師父,總是難掩喜悅之情。但時下並非師父既定出關之日,這些弟子疑竇叢生,便把一連疑問拋向師父。
玄虛子避實就虛,對多半問題未予明答。當有弟子問到為何不見了大師兄一事,他隻推說自己有要事托付,一早便遣他下山去了。不待弟子們把話問完,玄虛子話鋒陡轉,有別於往日顏笑之態,凜然說道:“日後就由為師親自指點你們操練劍陣。”旋即又征問道:“孟奇何在?”
“弟子在!師父!”一個清脆之聲答道。
玄虛子從袖口中取出一麵連子七星旗,嚴令說道:“你是本門二師兄,為師命你暫領旗使統指劍陣,即日起人在旗在!”
孟奇上前行禮,小心接過旗子,“可是…師父,從前都是大師兄做指揮旗使,弟子怕…”方才清脆之聲此刻已減弱不少。
“有甚麽可怕?你雖不如你大師兄天分出眾,卻為人誠實勤勉,遇事秉節持重,身為尊長亦當為眾師弟表率。況且做人並非光靠天分便可站穩腳跟,這個道理你可明白麽?”玄虛子厲聲責道。
“是…師父。”孟奇唯喏退回人群。
其餘道士從師父話之中隱能聽出一絲弦外之音,對今日種種異處俱都臆測紛紛。
玄虛子長劍斜引,對眾弟子訓道:“撒星劍陣不以勢勝而以奇勝。列陣之數可以百計、千計,亦可六人、七人。其精髓在於以分合之術、聚散之術,恒變製敵。隻要用法得當,以一當十、以少勝多不在話下。時下你們先從‘流星趕月’開始練起,讓為師觀上一觀。”眾道士從未見師父如此嚴厲,各自依序列陣操演不倦……
玄虛子提前出關已然自損經脈,待要恢複元氣尚需花上三五時日。所謂人危自亂,他自識眼下功力虧損,弟子們劍陣火候未及爐純,又顧忌仇戎圖謀敗露,未肯善罷甘休。擔憂之下遂命弟子輪番頂崗,晝夜把守山門。自此他更每日親督弟子演陣,嚴苛不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