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和道觀
其時不但杭州雨急,瀟湘一帶更具淫雨霏霏,每夜不絕。
距常德府西郊不遠外,有一座綿亙數十裏的矮山。山勢逶迤環拱,崗巒相屬,其上多生寒鬆翠柏,偶有清泉下注。西南林麓與沅江之水相接,鬱鬱岑寂,曲回東流。峰頂險絕處有一座道觀,名曰太和觀,終日煙霧繚繞,香火熏人。
道觀外殿立三道門,左門為八方善男信女上香祈福所走,右門乃供觀中一班武道士出入。中間大門常閉,經年不開。殿外立柱上書:“足赤踏龜蛇,萬法總歸三尺劍;散發衝鬥牛,五雲展出七星旗。”乃是道家再尋常不過的一幅字聯。
若在往日,殿門來往之人定然絡繹不絕。近來江上邪風穢雨不止,拜山之路泥濘多崎,又逢觀中之主閉關修行,觀門緊閉,百姓鹹去。
連夜暴雨這日突轉晴好。太和觀真武殿前,隻見數十名葛巾布袍的道士手持道劍,步罡踏鬥,一邊舞弄長劍一邊變換陣型,口中還振振有詞:“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群聲高亢,聲震瓦屋。
殿前丹墀石階之上,一個青頭疤臉道人居高臨下,袖口生風,持一麵青色鑲白連子七星旗,左揚右落,指揮階下劍陣變化。他本身材臞小,卻仰仗石階高勢,鳶肩聳起,傲然睥睨眾人。近看之下,他臉皮蒼白僵冷,滿布瘡疤,端的貌寢無比。然而底下道士無一對他麵露譏嘲,反之個個恭敬有加。
疤臉道人振臂一揮,猛將七星旗向天抖展,朗然一聲說道:“眾位師弟,這‘撒星劍陣’可是咱祖師爺宗傳武學至寶,練成後便能以一敵十。你們要勤加練習,萬不可埋沒了祖師爺名聲!”
“吼!”底下一幫道士齊聲應和。“千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殺鬼萬千……”口訣越念越快,劍陣變化也越來越奇。眾道士手舞長劍,時而散如繁星,時而匯若圓月;移步換形,俄而隊列交錯,驟然又依次排開。開合有度,變化循章。無論劍陣如何變幻,道士們手中長劍始終對準同一方向,其中大有玄妙。
太和觀四壁無風,晴空郎朗。數十把長劍在驕陽輝映之下,明晃晃翻來覆去,輾轉騰挪,氣勢恢弘。
劍舞之聲刷刷作響,與之相對是道觀石龜碑刻前,一株參天古柏默立庭中。昔日百姓於殿前膜拜焚香極盛,古柏大半時間就淹沒在這濃濃煙霧。此刻煙消霧散,方顯出它枝枯葉黃,無風自落,盡現衰敗之意。古樹底下,眾道士一招一式接二連三,一形一陣輪番上演,汗流浹背濕透衣衫。
待到寒鴉歸巢,天空驟暗,頃間陰雲集聚,淅瀝瀝小雨自天際垂直落下,如針似芒。連綿陰雨令人早生厭煩,但似今天這般苦熱,一時寒雨沾衣,眾道士卻猶久盼甘霖,興奮所致心思早不在劍陣之上,方才的十分興致也已減至三分。疤臉道人借故對眾道士說道:“諸位師弟,今日咱們都操練辛苦,各自歇息去罷。”道士們聞言長劍入鞘,一哄而散。
等眾人走遠,疤臉道人獨鎖殿門,隻身轉入後院一處偏僻居所,徑往北麵耳房走了進去,未及一刻複又走出,手裏卻多了一壺正冒熱氣的香茶。他提壺來到正房簷下,輕叩門板,沉聲叫道:“師父,請恕徒兒冒昧,打擾您老清修。外麵下了大雨,徒兒特意給您添壺熱茶,也好暖暖身子。”屋內漆黑無應。
疤臉道人又把聲音提高:“師父,您老人家可安好?”裏麵依舊岑寂。於是他小心環顧周遭,見無外人便仗膽推門而入。
屋裏伸手不見五指。疤臉道人點燃一支殘燭攥在手中,悄然進到內室,借燭光微亮四下探察,忽見前方高椅盤坐一位肅穆虯髯的道長,直驚得他手中蠟燭掉落,熄滅在地。
疤臉道人打了個寒噤,繃住身子未敢妄動。默等良久方敢重燃蠟燭。他將燭光緩緩照近,依稀覷見那道長滿腮虯髯業已花白,麵如重棗,雙目闔閉,眉宇之間一股真氣凝淤,嚴態威儀。
疤臉道人見了撲通一聲跪倒,驚慌拜道:“徒兒知您素來不喜弟子叨擾,今番誤入靜室,還望…還望師父莫怪。”怎知那虯髯道長額頭雖有真氣竄湧,卻並無一絲驚動。
疤臉道人伏地半晌方回過神來,篤定這虯髯道長修行未醒,賡即全無戒心,竟而起身笑道:“哈哈哈哈,不枉我在這荒山破觀蟄伏,受盡百般苦楚,今日終能告成大功一件!”
他見虯髯道長穩坐如鍾,又忖靜房重地不會有一般弟子尋擾,進而更加恣意妄為,胡亂在屋內東翻西找。不論桌榻櫃屜、衣袍褥衾,凡屋中之物皆被他掀弄得七零八亂,甚至連這房子一磚一瓦、一木一梁也都被他敲擊探視一通。然而殘燭將盡,疤臉道人終無所獲。他懊惱已極,一時又無計可施,隻好推開半扇窗戶長籲怨氣。
此時窗外早已雨過天晴,眾星朗朗。少時又見一輪明月輕撥雲紗,靈光恍如水瀉,正映照在屋內灰牆上的一幅水墨丹青之上。丹青卷首《東籬采菊圖》五個大字遒勁有力。畫上墨韻淡染,山色清悠。一仗藜老者手執黃花,嘴邊含笑,半倚半坐在青籬之下,頷須飄拂,神采奕奕。畫風寫意絕美,令人心神往之。
疤臉道人移目定睛,眼光隨月色流轉,正落在此畫上。猝然間那仗藜老者在月光映耀下搖身一變,竟化作了另一模樣。疤臉道人大為驚異,瞪目細看,儼然正是一尊真武大帝趺坐畫像。
“莫非此畫暗藏玄機?”疤臉道人又驚又喜。不等他取下畫卷觀視,留白處又憑空浮現八個小字,正是:觀空亦空,空無所空。疤臉道人口讀心念,對這八個字反複推敲,待默念第三遍時卻不由忐忑起來。
疤臉道人身居太和觀,除了每日練功習武,在真武大帝尊像前念經誦文亦不在少,久之業已頗通道家經文。這字中內容分明是《清靜經》中教人物我兩忘之言。虯髯道長更每每藉此勸誡弟子做人勿動貪念。他深知虯髯道長人多智謀,平日脾氣又怪,為人處世常教人捉摸不透。心虛之處不由失聲驚呼:“哎呀!不好!”一個轉身便要奪窗而逃。
熟料正值此際,虯髯道長突張雙目,從椅子上趯然而起,雙掌開闔,一道遒勁罡風便已將窗門封死。
原來這虯髯道長為了修煉上乘心法,三天前就已閉關入定。他將元神置於虛空寂滅,本應以純罡之氣封堵周身五髒六根、奇經八脈。隻是近日他覺察到太和觀異動,遂有意不閉耳識,防患未然。
至於那幅《東籬采菊圖》,正是出自虯髯道長之筆。這位道長出家前本是泰安地界一個王姓官宦子弟。其父不但貴為朝廷命官,更是當朝一位書畫大家,後因謀逆罪名牽累,冤死獄中。自此他家境每況日下,人丁凋敝,隻得淪落街頭靠賣畫謀生。江湖漂泊數載,卻在機緣之下得一奇人指點出家為道,授之以玄門武功。虯髯道長在武學上開蒙雖遲,卻有十分悟性,數年間已修煉成一位當世高手,後又因與武當派產生千絲萬縷的瓜葛幹連,因而在江湖上聲名鵲起。
關於這段舊事咱們以後再表,單說那位奇人不單傳他高深武功,還教會他一手“陰陽筆”的書畫技法。這種技法可將兩幅不同字畫重疊繪在一起,白天人眼所見是其中一幅畫麵,夜晚在光亮處則顯現另外一幅畫麵。《東籬采菊圖》便由該技藝繪製而成。此圖陽畫五柳先生陶淵明籬下采菊悠然自得,陰畫真武大帝莊嚴寶相並書《清靜經》八字箴言。陰陽兩畫皆呈現道家脫世清淨、淡然全足之境,因而虯髯道長常年懸掛內室,聊以自勉。且他又是個熟思密慮之人,有心將此畫正對窗口,入夜若有朋客來訪,便可同邀品鑒畫中玄妙;如遇歹人行竊,亦能稍作威懾告誡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