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重返1977> 第442章 老鋪

第442章 老鋪

  老宅里的房子交給單先生,洪衍武是百分百的放心了。


  可後面有關老鋪,卻意外地出了一個小波折。


  那就是「京城紅旗廠」的營業部經理,哭著喊著要重新租下洪家的老鋪。


  敢情他們急急忙忙搬走了之後,就再沒找著合適的營業地方。轉悠了一圈兒,不得不又找回來了。


  其實說實話,洪衍武一點不想把房租給他們。


  是!他是跟家裡人聲稱,要把兩處老鋪出租,用租金來修房的事兒。可那僅僅只是個讓家人安心的幌子。


  噢,難道就為那一年幾千塊的房錢,他就真去房管所挂號啊?

  還是那句話,他一個月好幾萬的進項,天天還琢磨怎麼往外花呢,那幾個錢還能在乎嗎?他何苦鵪鶉嗉里尋豌豆,蚊子腹內刳脂油呢?

  相反的是,如果他貪圖小利,哪怕他是合法納稅,在這個年代的旁人眼裡,無疑就又成了「不勞而獲」的新罪狀了。


  雖然不會再有人為這個搞什麼「批鬥會」了,但「樹大招風」總是難免的。


  不說別的,肯定有人犯「紅眼病」吧?要是一堆人天天有的沒的,肆意編排自己家的事兒,誰聽著也彆扭。


  更何況花錢租鋪面房的也都是公家單位。主家和承租方真有點什麼矛盾,那很容易就成了主家的不是。


  還有,俗話說的好啊,「請神容易送神難」,他今後還想把老鋪重張,給父親一些安慰呢。萬一到時候人家不肯走,也是麻煩。


  所以說,何苦來的呢?洪衍武根本就是打算自己掏錢來修房,壓根就沒把房出租的意思。


  可是呢,儘管如此,「京城紅旗廠」這次能找回來,也不是沒有倚仗的。洪衍武還真是不能不給這個面子。


  為什麼呢?


  因為洪衍武的大嫂就是「京城紅旗廠」印染車間的女工。營業部經理不知打哪兒打聽出這層關係來了,他找了廠領導一合計,就一起出面託付徐曼麗給家裡通了個氣兒。


  這什麼意思還不明白么?


  於是洪衍爭把情況一說,洪衍武沒讓大哥大嫂丁點兒的為難,很快就跟紅旗廠營業部經理去房管所走了程序。


  甚至規規矩矩,完全按照國家政策,用比以前低的價格,每平米一塊一,就把「紅旗廠營業部」原來租用的「衍美齋」老鋪又交給他們了。


  這下可把紅旗廠領導和營業部經理都給美壞了。


  要知道,「京城紅旗廠」建國后成立的時候,是好幾個由山西商人開辦的染坊合併而成的。


  實際上這個廠子里,連廠長帶職工,老家大多是在山西最窮苦的地方,徐曼麗也是因為家裡山西的籍貫才能託人進廠當的工人。


  就那幫「老西兒」,苦日子過慣了。


  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公家的,那真是把錢當錢啊,廠子食堂吃飯都很少見細糧,連炒菜都少,還跟老家一個習慣,各類雜糧麵食、辣子、陳醋、漿水菜。


  那必然是覺著占著天大的便宜,撿著金元寶了。


  不過洪家也沒太吃虧,精明的洪衍武沒忘了額外提條件作為交換。


  一個是他要求雙方在房管所備案簽字,約定這房只能租營業部有限的幾年。大概六七年之後洪家肯定要收回,真到時候要騰房,別捨不得搬走。


  二就是他明著直說了,自己大嫂在廠里的待遇得給變變了,不能總在印染車間吃苦受累。他們家過去是「黑五類」那沒轍,但現在就不一樣了。該調劑就得調劑一下了。


  於是徐曼麗就被廠領導調進設計室坐辦公室去了。今後的工作是專管印染車間配料的搭配。


  那比起在車間挨嗆、挨熏、搬貨、運貨那當然輕省多了。只要開機器印染之前,按圖紙要求把染料配比定好就行了。


  雖然偶爾還需要下車間監督一下,並沒有完全杜絕「有毒作業」。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畢竟徐曼麗從進廠學徒開始就在印染車間,別的活兒她也不懂啊。


  反正這件事,最後把紅旗廠樂得屁顛屁顛的,徐曼麗挺知足,大哥挺滿意,父母也對修房的事感到更安心了。那麼你好我好大家好,洪衍武也就捏鼻子認了。


  但是,另一個老鋪「衍美樓」洪衍武可就無論如何也不肯輕易出租了,他要留下自用。


  那是一個三棟小樓聯成的小院兒,上下足有四百平米。


  當初租用他的體育用品公司,一層是當櫃檯,二層除了留了北邊做辦公區。西樓和東樓都是庫存倉庫。空間不但特別實用,也沒有什麼消防隱患。


  院門外就是大街,搬運東西方便。把院門一關,也沒人能看見裡面有什麼。用作放大件兒的家什可是再合適不過了。


  有了它,洪衍武也就有了條件,能辦一件他長期惦記的事兒了——收硬木傢具!


  哪兒收去啊?

  還是卻信託行的委託商店。


  要說這年頭的信託商店還真是的好地方。不但寶物眾多,有時候還分門別類給你整得挺專業。


  至少像玄武區的菜市口東邊就有這麼一個信託行的門臉。裡面百十平米,幾乎全是老式傢具。什麼老桌子、老椅子、老柜子、老梳妝台。


  這些東西,不是「破四舊」時候,主人主動低價處理轉讓的。就是被當時林立的各個「革命組織」,主動送到信託商店來換取「革命經費」的「被抄物資」。


  此外,還有信託公司本身,長期從外埠採購,向機關團體挖潛,從華僑和使館收購來的處理物品。


  當然,在這些售賣的傢具裡面,一些寫字檯、大衣櫃、雙人床什麼的也不是沒有。


  可是這樣的「簡約類」傢具既符合當代人的審美,又節約空間,而且價格實惠,很快就能被顧客們買走。


  相對而言,華美大氣的老式傢具占空間不說,因為大多是硬木的,價格也要高一些。


  在當時號召「勤儉節約」的社會大環境下,自然也就被人們視為「華而不實的過時玩意」了。


  這樣的觀點其實特別普遍,就連洪衍爭這樣有個好師傅的木匠,打心裡講,不也對古典傢具不怎麼重視么?

  所以說,洪衍武來信託行的商店裡買傢具,那是太合適了。光挑硬木的買就行。那根本就不是撿漏啊,而是堂而皇之的大抄底啊。


  就比如說來菜市口信託行買傢具的這一天,他帶著陳力泉進門的時候,就一個老頭兒跟那兒盯著商店呢。


  那老頭頭髮半白。坐在那鋪了灰布的靠背椅上,抽著自己卷的「大炮」,你不理他,他也不抬眼皮。


  再加上那些傢具都是胡亂堆放著的,落滿了灰塵。一看那架勢就知道這裡是個冷衙門。


  洪衍武轉了兩圈兒,指著一個兩米多長的雞翅木的供桌就開問了。


  「大爺,這玩意多少錢?」


  「六十五!」老頭慢條斯理,連眼皮都沒抬。


  洪衍武兩分鐘后,又指向了一個看似黃花梨的踏床馬扎。「這個呢?」


  「八塊五!」老頭語氣帶上了點不耐煩。


  洪衍武跟著跟兩個酸枝木的燈掛椅對上了眼兒。「大爺,這一對椅子多少錢?」


  老頭不由自主看了他好幾眼,最終用相當不滿的語氣回答。「一百一!」


  可洪衍武就跟不懂人事似的,話音還沒落,竟又指著一套被拆下來的架子床問上了。


  「這是一整套嗎?缺不缺東西,什麼價兒?」


  老頭兒這下真急了,差點沒蹦起來。「嘿,小子,你沒事拿我打鑔玩兒呢?問東問西的,買不買你?」


  洪衍武可是一臉無辜。「買呀,買呀。剛才這幾樣都想買,就是價格太貴,咱得商量商量……」


  老頭兒一聽倒樂了。「還都想買?年紀不大,口氣不小。我也不懵你,你真想要,看見沒有……」


  這麼說著,老頭兒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本子來。「公家的進價可都在這上頭呢。我大件兒加五塊,小件兒加兩塊賣你怎麼樣?夠便宜的了吧……」


  說完,老頭悠悠地喝了口茶,拿眼睛只掃耷洪衍武,像是吃准了他買不起。


  因為在老頭看來,這些玩意現在是沒人認了,儘管賣不上價兒去,可加一起也得好幾百呢。特別是那架子床,進價就小二百呢。洪衍武和陳力泉他們倆小年輕,既不可能有這個財力,也不可能有這個見識。


  洪衍武是來買東西的,當然也沒想置氣。這麼一聽馬上賠笑,就遞過一支煙來。


  「大爺,您別這麼說啊,我可沒氣您的意思……您給的價兒好是好。可咱要是真這麼辦了,那您跟上頭可就沒法交代了,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洪衍武說得是好話。可架不住信息實在不對稱啊。再加上先入為主的成見,這就足夠產生歧義理解的了。


  沒別的,這些話在老頭兒聽來,那簡直就是故意氣人,明顯叫板啊!

  要知道,京城人確有京城人的特色。大多數京城人雖然善於包容,但最煩的就是有誰當面兒充大耍橫。


  別說這塊地界兒隨便扔一塊磚頭就能砸著倆處長,就憑戶籍制度給首都人民帶來的驕傲感。如今哪怕皇城根下的一個收破爛的,也敢跟你說「爺」如何如何?

  對,咱不是領導,可多大的官兒咱也都見過。有什麼呀!出了你的衙門口兒,誰尿你啊!

  於是本來老頭兒都接過煙來了。可這麼一聽,煙又摔桌子上了。反倒氣哼哼馬上翻起了賬本。


  一邊翻還一邊嘴裡念叨。


  「小子!你還甭跟我打馬虎眼,凈撿便宜話兒說,沒門兒……告訴你啊,還甭跟我玩兒這個哩個兒楞!你大爺我說話算話,一口吐沫一個釘兒……看著啊,那架子床一百八十三。條案……四十六,一對椅子七十二……馬扎四塊三,加起來一共……一共三百零五塊三,麻利兒的,掏錢吧您吶……」


  這下洪衍武也沒轍了,只能給陳力泉一個眼色,讓泉子在老頭兒的催逼聲里從懷裡掏出了一沓子「大團結」。


  嘿,還真要買啊!

  這下老頭兒傻眼了。那臉上叫一個精彩。簡直就跟撞了邪似的,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可他也能不賴人家啊?這是他自己鬧騰的。不佔理啊!

  再一想,哎,反悔可不行!剛說完硬話,這就等於在倆小年輕面前自己抽自己大嘴巴啊!是爺們不能丟這面兒呀,還是扛了吧!


  於是也就只好咬著牙,寒著臉,給開了票據。


  沒想到這時候洪衍武又說了。


  「大爺,謝謝您了。可我還想買點東西,您看是拿筆幫我記一下,還是用賬本對著划勾呀?麻煩您過來這邊吧,看得清楚。我要那邊仨花幾,那兒的倆條案,緊裡頭的所有屏風、插屏、折屏、掛屏。哪兒還有倆羅漢床是吧?我也要了!您這兒東西夠全的吭,嘿喲!還有交椅,玫瑰椅,方桌,圓桌,方凳,亮格櫃,博古架,那我也都……」


  眼瞅著洪衍武這麼指東指西,旁邊的陳力泉還居然又掏出兩沓子人民幣來。


  忽然之間,老頭而就覺得自己胸口怎麼那麼悶,心跳加速下,驟然一疼,「咕咚」就軟倒在椅子上了。


  這下不但耳鳴,眼睛也花了。


  再後來,他可就沒什麼感受了,耳邊只聽見洪衍武在急茬叫著。


  「大爺!您怎麼了……您……您這是被氣的,還是被嚇的啊?別別別啊,剛才咱說著玩兒呢,那都不算。價兒該多少是多少!您說了算……您可別嚇唬我!您睜睜眼!哎喲,罪孽嘍,您可真是我親大爺……泉子,快含口水,噴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