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動工
洪衍武最後的這個主意,算是徹底打消了所有人的疑慮。
洪祿承和王蘊琳當即拍板兒,就決定把這事兒還交給洪衍武去辦了。因為知道房租一時到不了位,還給洪衍武提前支出了兩千塊錢。
對此,洪衍爭也沒有異議,反倒說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讓洪衍武說話。他也是真心覺得交給兄弟去辦這事兒,是比自己強。
而且不僅如此,王蘊琳還單託付給洪衍武一件事。說他舅舅允泰手裡也有房契,想讓他幫著問問完顏家老宅,亮果廠「半畝園」的事兒。
既然媽開了口,洪衍武當然不會推脫。再說幫舅舅家的忙,本身也是義不容辭。對這件事,他就拍了胸脯了。
只是沒想到,才剛剛一掃聽就得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半畝園」竟然是讓部隊給佔了。
這種情形可不比政府或單位占房,那是另一條線兒,老百姓不但跟人家根本說不上話,連找誰說這事兒都摸不著門兒。、
唯一可行的辦法,也就只能先托楊衛帆給打聽一下,再從長計議了。
這樣往後又過了兩天,洪衍武和陳力泉就先一步搬進老宅子去了。
他們住在了二進院里。這一是為了能看著房別失火。二也是方便改造水電路時后,有人能支應著。三來還得把花廳院兒的東西先挪過來。
說清楚了,這可不是洪衍武著急弄清家裡到底有多少好東西,主要是因為屋子不騰出來沒法修啊。
要說現在也真是辦這些事兒的時候,眼下的天兒,氣溫已經不低了,凍土化開,正是破土動工之時。
再說這兒離他們上班兒單位也近了,步行五分鐘就能走到「天興居」,顧哪一頭都很方便。
於是等到洪衍武分頭宴請了自來水公司和電力公司的領導,各自送了一些禮物之後。一遞交申請,水路和電路工程先一步提上日程。
實話實說,洪衍武真正鬧出來的動靜,可遠比家裡人想象的還要大。
水路上,他不但要把過去不合理的水路取消。還要把每個院子都能通上可自由開關的自來水管道。
這工程量可就大了,不但全院兒的地都得刨開走管道,還得在花園的角落裡專門造一口井來安置水表和水路的總開關。
電路上也差不多是這樣的要求。考慮到今後電器時代的到來,洪衍武不但要求把電線都改成銅線。還想弄一個低壓配電櫃,以方便控制每個院落的電路。
這個年代最貴的就是工業材料。反正,光兩個工程算出來的材料費,大概其就得五千多塊。多出來的錢洪衍武當然就自己擔下了。
於是乎洪家人頭攢動,成捆的銅線和成噸的鑄管運到了院里。自來水公司的施工人員來了十個人,電力公司也派了仨師傅。每天他們在洪家老宅里出來進去,架梯子刨溝的,那熱鬧極了。
就這通亂,要擱一般人家真夠一嗆的,因為你就是每天給人家沏茶倒水,招待飯食。也夠操心的了。
不過洪衍武可沒遭這茬罪。他想得挺明白,搭人情、陪精力他受不了,想省心就別省錢,乾脆,還是拿錢說話吧。
他的辦法是動工第一天請這幫工人一起下了一次館子,每個人送了兩條「大前門」。
在酒席上,他還很誠懇地表示。說自己家裡人少,日常中肯定就顧不上各位師傅了。這一點請各位師傅多海涵。但對於各位的辛苦,他會在事後表達感謝。
只要大家活兒幹得漂亮,質量沒毛病。他願意完工當日,再奉送大家每人兩條「牡丹」,外加每人五十塊錢辛苦費,大家不要嫌棄也不要客氣。至於施工期間,還希望大家多多擔待,多多幫忙。
洪衍武話說的客氣,酒菜是可勁要,那二十六條香煙也跟眼前戳著呢。誰都能看出來這不是故意怠慢,可謂要面子有面子,要裡子有裡子。
許諾雖然現在看還是虛的,可就憑動這麼大的工程,憑這個手筆,就已經足夠這幫工人產生信任的了。
於是個個不疑有他,吃完了這頓「開工飯」就各自甩開膀子開始幹活了。
要說洪衍武這辦法,高明就高明在兩點上了。
一是絕不摳摳縮縮,極大地激發了工人們的勞動熱情。二是他只追求最終結果,沒給任何人靠磨洋工獲利的機會。這麼一來效率自然高。
拿電工來說,原本可以慢悠悠磨蹭一禮拜的。這下三下五除二,三天就交了活兒。
洪衍武也真不食言,不但當場給錢給煙,還又借著這事兒款待大家聚了一次餐。
這一下不但獲得了電工們的交口稱讚,也等於中途用事實給自來水公司的工人打了一針興奮劑。
在這種親眼目睹的刺激下,接下來沒出五天,竟然連水路都鋪設好了。能達到這種效率和質量,在這個年代絕對堪稱奇迹。
只是幹完了活兒,自來水公司的人也真是累得夠嗆,吃散夥飯的時候,不由都跟洪衍武訴起苦來。
他們說「小夥子,你這錢出得真不冤,我們就沒幹過這麼快、這麼累的活兒,我們敢保證,你這活兒質量都趕上區政府大樓了。可我們也全累劈了,至少得歇半拉月才能緩過勁來。」
洪衍武當然知道挖土方什麼滋味,哈哈一笑,道了聲辛苦,敬了一杯酒。每個人又給加了二十塊錢。這一下怨氣也就平息了,照舊還是皆大歡喜。
要按步驟,水電路一完活兒,也就該正式修房了。可這事兒擱洪衍武就有點頭疼了。
不是為別的,就因為沒找著懂行的人。
在改造水電路的期間,洪衍武問了區里好幾家房管所,無一例外,幹活的全是大眾化,只懂得蓋排房的泥瓦匠。別說過去的「八大櫃」了,就是「四小櫃」的人也沒找著一位。
(註:清代的皇室宮廷建築,都在明朝基礎上擴建和改造而成。皇家大型工程,由內務大臣主管,再由工部轉交給當時京城的十二家木廠承包。這十二家木廠被稱為「八大櫃」和「四小櫃」。「八大櫃」為:興隆、廣豐、賓興、德利、東天河、西天河、聚源、德祥。「四小櫃」為:藝和、祥和、東升、盛祥。)
好在他還有洪衍爭這個大哥,最終多虧洪衍爭的師傅解決了這個問題。
前面外傳《第一百四十七章無靠》里提過,洪衍爭師傅王漢平師承「龍順成」,是「紅星傢具廠」唯一拿七十九塊四的七級木匠。眼下,像老爺子這樣出色的手藝人可不多了。
別看並非干土木營造出身,可故宮裡一些修補隔扇、窗欞、木雕和傢具的精細活兒,可離不開他。
有時候上面就會派這樣的專項任務給他這樣的能工巧匠。一來二去,他就這麼和故宮裡的人混熟了。而且接觸最多的還就是搞古建的。
所以洪衍爭知道了洪衍武的為難,去跟師傅一打聽哪兒能找著干古建的人,王漢平就出來牽頭了。老爺子領著洪衍爭和洪衍武哥兒倆去景山西面的「陟山門街」,去找了一家姓單的人。
這一次去,不但徹底解決了洪家的難題,還讓洪衍武大開眼界,長了見識。
敢情那「陟山門街」住的全都是故宮博物院的人。那擱到現在就是專家聚居地啊。而且這還不算什麼,當年這些專家們的生活條件才真是讓人看著心酸呢。
就拿洪衍武他們拜訪的這位單雲盛先生來說,他是故宮剛退下來的研究員。本身是學歷史出身,三十年代的時候,又在朱啟銘辦的「營造學社」里的文獻組當編纂。可謂是資歷最早的專業古建人才。
而且由於單先生對西洋建築和古建法式都很感興趣,在「營造學社」時,他跟法式組隊長梁思成經常討教,學到了許多。完全可以算是梁思成的學生。
甚至共和國十年大慶的時候,他還被梁思成舉薦給文物局領導,讓他來負責修太和殿。
就是這麼一位大家,居然退休費就拿了三十五塊錢。一家五口人擠在一個院子里的兩間門房裡。甚至他的女兒也去當知青插隊了好幾年,這才剛剛辦完返城,只在故宮的建築隊里找到了一份瓦工的工作。
說實話,其實單先生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洪衍武也不知道。但就憑這一次拜訪,他就能對單先生產生充分的信任。
因為即使是這樣的生存環境下,單家幾乎有滿滿一屋子的書。
而且單先生知道他們來意后,不但很堅決地推辭了禮物,還不繞彎子地直接說了。
「你這事兒,我得先看看你們家的房子,房子要沒什麼價值,你們另請高明,有價值做修繕的我就幫這個忙。要是真的可以呢,我還有一個要求,營造上必須一板一眼按規矩來。所以到時候你得先把大概的花費範圍告訴我,然後我再告訴你能不能幹。這是因為用料、施工,都得我說了算,不能省錢的地方就不能省。時間你也不能催。因為現在能幹這活兒的人不多,不得用的人我絕對不用,我能找多少人是多少人。怎麼樣?」
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別說這番言論正合自己的心意。洪衍武也在這位單先生身上看倒了堂堂正正的文人風骨。這是與那個「房落辦」魏主任有著天壤之別的人性。
果然,單先生看過房后,又聽洪衍武開出一萬塊的價兒就應了這事兒。他代為算出的預支賬目其實遠比洪衍武估計的低,連東跨院一起翻蓋才不過八千塊。
而且賬目清楚無比。磚、瓦、灰、沙、石、木、漆、人工,一筆是一筆,單價、運費全都一絲不苟。甚至根本就沒有列出單先生自己的報酬,他竟然要白白地義務幫忙。
當然,視情況而定,還有可能再增加一些預算,可控制在萬元之內已經是確鑿無疑的了。
單先生找來的工匠更了不得,十二個老匠人最年輕的也是四十來歲,且無一例外都是「八大櫃」的後人,只有六個小夥子是來充當力工的。
而且從那些老匠人口中,洪衍武更是進一步了解了單先生的為人。不但知道了他有一個外叫「芝麻醬」,還知道他在故宮不得煙兒抽,混得這麼慘的真正原因。
敢情單先生在古建上特別注重工藝,他不像其他專家那樣看不起工匠、技工,而是天天和具體的施工人員泡在一起。所以在這些事兒上他就特別較真。
像他就知道拌水泥拌沙子就應該像緩緩擱水,它才能好使。
而有的工人偷懶不去攪和,把水管往那兒一擱他就玩去了,抽煙去了,結果該化的不化,該凝的不凝。
單先生一旦遇見這種情況就會發脾氣。非要給人家講拌水泥如同「拌芝麻醬」的道理,總想糾正他們的錯誤,這樣就落下這麼個外號了。
至於他的待遇上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提高,是按最低級別退休的研究員,那就得說到1962年了。
當時因為「自然災害」的原因,全國沒糧食吃。那兩年各處都在精簡機構,故宮也不例外,領導就想把外聘的工匠全部辭退,說沒他們也成。
單先生知道后就不幹了,他跟領導溝通了幾次也沒能說通,就越級打了個報告給上面,聲稱這些工匠的技藝才是真正的寶貝,希望把這些老工匠給留下。即使真有困難留不下來,也得給他們錄音,把他們技藝傳下來,才能讓這些人走。
報告上去,文物局批了,但故宮的領導可就生氣了。同意是同意,但經費上卻故意拿一手,錢總撥不下來。反正七弄八弄的,就把事兒耽擱了。這報告跟沒打一樣,工匠們全都帶著遺憾走了,單先生的想法也根本沒實現。
而且此後單先生就徹底倒霉了。苦活累活都交給他了。卻再也升遷無望。
對這麼樣的一個人,洪衍武還能說什麼呢?
絕對的有本事,但正因為太過鑽研學術才不通人情世故。像這樣的寶貴人才,其實我們的國家不知道有多少,可要沒有個能知人善用的好領導,那不但無法發揮出其本身的價值,結局也都免不了一個「慘」字。
官僚作風,真是坑死人不償命啊!
洪衍武是既為了單先生的遭遇惋惜難過,也為他自己能請到真正的行家裡手感到由衷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