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 第四十節
燕王趙棣高馬行在前,易氏之金骨綢車跟在後,紅甲禁軍將其圍裹正中,方才與黑甲兵對峙的百姓一直跟著禁軍仿若易氏隨行影衛。
周圍聞聲涌聚的民眾越來越多。男男女女,或打著燈籠,或點著火把,皆圍簇於街道兩旁目送易氏車駕。
約經小半個時辰,車駕終於在宮城門口停下。禁軍分列四行,持劍職守。燕王下馬與阿狸一起在馬車前等待易寯羽。
「易少主——」眼見易寯羽走出,方才那名持鉞大漢立於人群之前,高喊一聲,「龍淵虎潭!莫去啊!」
周圍群眾見狀紛紛應和,皆高聲相勸。
易寯羽立於車前橫軾之上,回首淺笑,由阿狸扶下車,跟在趙棣身後,並未過多言語。
趙棣亮出令牌,三人在挑燈內侍監的引路下行入內宮。
紅牆青磚琉璃瓦,飛梁玉欄金箔畫。
富麗堂皇的太行殿乃趙璋會見臣子的議事閣。以往,這裡總是朱紫滿院,人來人往;而現在,此處卻是靜悄悄的,就連常駐的護衛禁軍也不見人影。
至太行宮前,趙棣止步廊下,昂首望了望宮門,彷彿嘆息般沉音道:「去吧。」
「阿狸,」易寯羽善睞明眸微微側眨示意,「隨殿下於此等我。」
「主人。」阿狸拉了拉她的衣袂,眼中滿是擔憂。
「阿狸,乖。」易寯羽如回應方才那漢子一般,柔柔淺笑,神色鎮定。
趙棣看她們主僕情深,蹙了蹙眉,拉回阿狸緊握易寯羽衣袂的手,抬臂將阿狸擋在身後,低聲催促道:「你快去。」
易寯羽淺淺嘆了口氣,轉身提裙跨過門欄,大步行去。
「趙棣你聽著,」阿狸握緊雙拳,紅眼瞪著阻攔她的趙棣憤憤道,「我主人若是有絲毫折損,我必讓你求生不得,欲死無門!」
趙棣放手一凜,轉身侍候於一旁,不再言語。
廊下宮燈雖將太行殿照明,使其即便在夜空中也煥若白晝,但毫無人影的宮閣卻只透出令人窒息的沉鬱感。
易寯羽走在正中雲形磚路上,朝正殿微微欠身,算是行禮,禮畢,蓮步款款走入殿內。
「陛下!」遙遙躲於漆黑矮廊下的呂達按捺不住心中欲殺之而後快地激喜,拱手請道,「臣請弓弩手即刻擊斃此女妖!」
黑夜之中,捻須蹙目的趙璋睛眸微閃,似在猶疑。前方宮閣之中那名纖纖弱女子,究竟是百姓口口相傳的仙靈入凡,還是老將家人親眼所睹的食人妖魔?是殺雞取卵,滅易族而取金銀錢糧?抑或,留下她,為趙氏所用……
「陛下——」見趙璋眼中殺意漸消,呂達急切道,「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啊!若她真是為禍江山的妖異,此時諸除還不晚啊!」
忽然,由宮殿角門處快步跑進一個小太監,行禮后將話傳給一位年老的內侍監。老太監聽后立刻上報趙璋,趙璋聞言回首看了看太行殿,最終一言未發地緘默離去。
而進殿閣之內的易寯羽佇立腳步,側聽廊下動靜,她知道趙璋方才憤憤離去是因為李惟庸攜一眾言官深夜彈劾三殿下晉恭王趙棡夥同沈宅掌事私換貢玉謀害先太子。她也斷定,收受巨賄的李惟庸不敢不按她心意涉足黨爭,田產、鋪肆、宅院,每一筆李惟庸收下的款項,都會成為她手中的鎖鏈,束縛李惟庸為她所用。即便他有玉石俱焚的斷腕之心,終究捨不得家人與自己一同去死。尤其是她所供之城外別院里,還住著一位他心愛的孕至中期的小娘子。
皇后駕崩,太子薨逝,二殿下趙樉運糧而亡,朝中掌權皇子只剩下三殿下趙棡與四殿下趙棣。若此夜證實三殿下參與謀害太子,甚至想用毒玉諸除所有皇權競爭者,那麼,朝中便只剩曾掌百萬雄師,擁有「少年王」之稱的四殿下——趙棣才有資格繼承皇位。
不過,以易寯羽對趙璋的了解,他不會選擇趙棣。
前日雨夜,她為安定易寧之心,曾說:「趙璋啊,他怕了一輩子。年輕怕元軍追殺,而推少林眾僧為他擋刃拒甲;年長怕後宮奪權,先殺妻,在屠將,后戮子;少年怕岳丈廢他為征戰棄子,花言巧語哄騙呂氏為妻;而現在……呵,他更怕在軍中甚有威信的兒子奪了自己辛辛苦苦騙來的天下!」
」趙棣,年紀尚輕,便屢立軍功,母妃又是外族女子。趙棣若為太子,不用三年必然坐大。與其到時候年老日衰的趙璋與年富力強的親兒子爭權,看他的臉色行定言止……趙璋還不如選一位孝順乖巧、毫無建樹只能依附自己的孩兒,至少內心,會過得更安定一些。
這個道理我懂,趙棣也懂,所以他必然奮力力保易氏無礙,否則他連與旁人相爭的資本都沒有!畢竟,哪場戰爭最終打的……不是錢呢?」
易寯羽緩步走入殿宇正廳,抬首注視金碧輝煌的龍首殿頂,默然等候許久,直到天都微微亮了,她才聽到些許動靜。
細碎地腳步聲漸近,兩名太監一前一後走進殿閣。二人一高一矮,高個佝僂著身子兩袖圍合,矮的那人手中端著一圓形木製托盤。托盤中正正放著一盞青瓷高杯,杯中斟滿了酒,酒色如銀,聞其香氣似銀月棲鳳。
「姑娘,」身形矮小的太監走上前,舉起托盤至易寯羽身側,頷首道,「陛下今日操勞國事,已甚疲乏,特賜貢酒予姑娘,並下旨,請姑娘五月百花節再來宮中與陛下同殿賞樂。」
小太監正說著,易寯羽通過半開的門忽然望見黑暗中一許銀銀微閃的金屬光澤。
易寯羽撇眼淺笑,抖抖方袖,拿起酒杯。
「咳咳……」個高太監突然清咳幾聲,朝易寯羽蹙了蹙眉,雙臂漸開,露出藏於袖中的短刃。
對於趙璋的心思易寯羽早已瞭然。她雖未聞出酒中究竟下了何種無色無味的毒藥蠱蟲,但一向濃香撲鼻的銀月酒此時香氣卻如此清淡,定是被人提前做了手腳。既算宮中暗樁不提醒,她也不會飲。
「陛下如此忙碌竟還牽挂我等平民,小女子甚是惶恐。」易寯羽狐眸微眯,令高個太監收起兵刃,端視酒杯轉而又笑道,「如此珍貴的銀月棲鳳我怎捨得一飲而盡,既然是陛下所賜,便讓民女帶回家中日夜供奉,方顯鄭重。」說罷,便將酒杯又重新放回小太監的托盤裡,且一併將托盤拿住,欠身行禮。
矮太監明顯驚愣片刻,他沒想到這天下居然有人膽敢拒絕聖上賜酒不飲。「你……」他剛想爭執,殿外卻突然響起內侍監的通傳之聲。
「懷慶公主駕到——」
倏爾,兩太監躬身快步跑至殿閣正門跪候。
「又是你!」趙栩大步跨進殿內矯首挑眉道,「本公主聽說父皇宣召了一位美人入宮,沒想到竟然是你!」
易寯羽頷首屈膝行禮,凝眉微滯,心中也有幾分疑惑,她可未尋此痴情公主前來。況且,趙栩來的時機也太巧了,竟就掐在趙璋賜酒之時。
趙栩走上前看了看易寯羽,拿起她捧著的酒踱步輕笑道:「前些日子你金號掌柜才被人於家中殺害,如今七七都未過,你這樣卑微晦氣的人怎配入宮,又怎配飲此貢酒?」說罷,便奪下酒杯欲一飲而盡。
「公主!」矮個太監大喊一聲打斷趙栩,跪走上前,滿臉堆笑道,「這酒乃聖上指名賜給易姑娘……」
「大膽!」趙栩憤而摔下酒杯,走上前玉指微顫地指著那太監厲聲道,「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為她託辭,在本公主面前呼喝!說,收了她什麼好處?是金銀還是珠玉!」
「小人沒有,小人不敢啊!」矮個太監連連叩首哭喊,「公主明鑒!公主明鑒!」
「來人,」趙栩身旁的宮女走到門邊,指著隨她們而來的一眾小太監,大聲喝道,「還不把這廝拖出去!怎容他擾了這宮中清靜!」
「是。」四五個小太監得令上前挾制住那矮個兒,捂著他的嘴把他拖了出去。
「你,還有你!」趙栩轉身蹙眉怒道,「這巍峨皇庭豈是爾配來的地方!還不快速速退下,免得髒了本公主的眼睛。」
易寯羽已猜到趙栩是特意趕來相救,只不過用激烈言語掩飾,一心催促她快些離開。
「是。」易寯羽欠身行禮,頷首淺笑,幾欲告退。
「站住!」在黑暗中躲了一夜的呂達大喝一聲,迅速現身攔下易寯羽,拱手道,「啟稟公主,此女子並非普通凡人,乃是一個會妖法的鬼怪化形罷了。今日她還闖入臣家中,將臣二女嚇至暈厥。又用妖術,令前去捉拿她的錦衣衛都中了蠱,所有人至今無法動彈……」
「啊……啊……啊……」忽然,皇宮上方一群烏鴉飛過,嘈雜的聲音盤桓許久才消絕。
「呂大人,」趙栩輕笑道,「本公主知道令嬡傾慕沈宅公子已久,而沈公子卻多次請媒人向易氏求娶此女。你偏愛女兒,污人清聽只為了幫她搶個好名聲,居然連這種拙劣的謊話都編得出來。『子不語怪力亂神!』這麼多年的聖賢書,你都讀到哪裡去了?」
「公主,」呂達跪叩道,「臣沒有說謊,只要公主隨機傳一錦衣衛回話便知。」
趙栩抬頭看了看易寯羽,易寯羽閉目示意,趙栩點點頭,側身笑道:「惜雪,派個腿腳快的小子去錦衣衛處問問。」
「是。」宮女行禮迅速退下,約半個時辰后,回來複命,「稟公主:錦衣衛統領司千戶親口回話:今日無一人出宮,也並無接到任何旨意。」
「嘖嘖嘖,」久坐等候地趙栩斜睨一臉驚詫、無話可說的呂達,半是諷刺地調笑道,「呂大人,年事已高記不清事就更應該好好休養。別整天纏著我父皇說你們家那些雞毛蒜皮的無稽之談。」
「公主,臣……」呂達一臉錯愕地正欲再說些什麼,卻見趙栩一把抓過易寯羽推到宮女惜雪身側。
「還不把這個晦氣的人給我扔出去!」趙栩拍手蹙眉,一臉嫌惡道,「給我看見一次趕出去一次!」
「是。」惜雪行禮相應,拉著易寯羽迅速離開。
「呂大人,」趙栩理理衣袖側目淡淡道,「本公主記得先太子妃是您的侄女兒,如今您又為您的大女兒積極謀奪燕王妃之位……究竟安的什麼心思?」
趙栩言下之意是斥責呂達藉助內室加強外戚對皇族的控制。這一句嚇得呂達跌跪倉皇解釋:「公主明鑒,臣只知奉聖詔而行,一心只願大周民富國強,何來旁的心思!」
「哼,」趙栩跨出殿外,她知道暗處定有父皇留下的耳目,刻意朗聲道,「別對一個無用的公主說這話,有沒有旁的心思,你自己心裡清楚。」說罷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