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第四十一節
想著少主昨夜聽王公子叮囑早早睡下,今日必亦起得很早,天剛蒙蒙亮,錢蓉便帶著一眾小廝丫鬟趕赴摘星樓。怎成想,剛敲開裡屋的門,順著門縫看去,只見長廊之下,易寯羽倚著王公子的脖頸,兩人同坐在落地鏤金銅鏡前。王公子手中拿著鏤空赤羽犀角梳正給易寯羽梳著長發,易寯羽像是還沒有睡醒,只閉著眼歪著身子攤靠著。錢蓉一見不禁怔住,連忙擺手讓候在二樓樓梯轉角的丫鬟小廝盡數退下,適才輕輕敲了敲門邊,輕聲道:「給少主、公子請安。」
「卿卿,快快梳洗。」懿卿邊為易寯羽梳著發,邊拍拍她的脊背笑哄道,「天都盡亮了,可不要再裝睡。」
「不要動!」易寯羽仍舊是閉著眼,蹙眉抓著懿卿的長袖,打著哈欠嘟囔,「我還沒有睡著你就把我叫起來……」
「我可不信你四個時辰都沒有睡著,不許再耍賴了。我昨日就給你備好你素日愛吃的點心,還有蜜蓮子龍眼雪蛤膏呢。」懿卿雙手扶住易寯羽的肩膀,側臉淡淡道,「伺候你家少主梳洗吧。」
錢蓉應聲行禮,喚人進屋一同伺候。懿卿剛要起身卻被易寯羽一把拽住長袍,她側身躺倒在地上壓住一角不放手,憤憤道:「說好給我梳頭的,卻只是為了哄我起來!你若是不梳,我就不起了。」
錢蓉見狀捂嘴噗嗤一笑,換來易寯羽一記冷眼,只得低下頭不敢言語。
懿卿搖首笑嘆,跪坐好,拍了拍易寯羽的肩膀,傾身笑著,聲音軟得像是哄孩子:「好,卿卿喜歡什麼髮髻,我梳便是。」
易寯羽側身看著懿卿輕哼一聲,坐起身,抱著膝蓋,嘟著嘴,撒嬌的口吻也確像個孩子:「我今兒……要百花髻!」
錢蓉一聽又怔住了:這個髮髻一般都是女子出嫁時所盤束,既華貴又繁複。若是紮好,烏髮即像朵朵盛開的月季一般好看,可這即便是熟手也需一個時辰方成。王公子一看平日就是由僕役伺候慣了的,怎會做這些,少主不是刻意為難么。
「好,留下後半片發垂散著,額后我再給你梳一個纏鎖扣,便更好看了。」懿卿一邊用小指勾起一縷髮絲在手中纏繞,一邊笑問,「你說好不好?」
「成。」易寯羽接過錢蓉遞上的熱絲帕,輕拭著臉,突然出神的望向窗外,微眨眨眼,問道,「蓉兒,園子里怎麼了?這樣嘈雜?」
「哎喲喲,少主可趕上順風耳了,這扇形的百花苑最是靜謐,中又隔著紫竹林和巽渢塘,少主竟還聽得見!」錢蓉遞上熱茶低頭笑道,「那是王公子給您準備的禮,奴可不敢透漏。」
「哦?」易寯羽將絲帕還給錢蓉,接過熱茶,看著銅鏡中的懿卿問道,「你讓準備的?」
「是,你一向以聽力上佳自詡,在應天府想必也是養尊處優慣了,這功夫怕也日漸懶怠鬆懈。」懿卿笑著說,「我請寧兒命人在百花苑各處分散系了標數的三十個鈴鐺,今晨想是有風,風過則鈴響。每個鈴鐺上都有數字,你依次找出還與我便是。」
易寯羽嘟著嘴說:「園子可大了呢!」
「可擋不住卿卿聽力好呀。」懿卿笑道,「咱們用了早點就去?」
兩人用了早膳一同前往百花苑,苑入口處早已豎好一架雁柱箜篌,箜篌旁還有一鼎小香爐,其中有兩根細香,而所有的小廝們都退在苑外。浩天見兩人到,即刻點燃其中一根香。易寯羽狐疑地看著懿卿,他卻抖了抖袖子站在箜篌旁,只輕輕說了句:「兩根香,一個半時辰,你若輸了,一個月都不許沾酒!」
「啊?你……」易寯羽還未張口辯駁,懿卿便已開始撩動琴弦,一曲《湘妃竹》紛揚而鳴。易寯羽趕緊提裙躍起,轉過樹叢躍至苑中央的望月閣,閉目側耳傾聽,在樂曲和風聲中細細分辨鈴音。習習微風吹起她粉碧色的絲裙,片片淺碧揚在空中,她獨自站在閣樓之上,頗有遺世獨立之仙姿。倏地,她輕聲一笑,穿過萬頃碧,側身二指銜起位於嫩荷葉上的一顆鈴鐺,立於岸邊停住,拿起鈴鐺細看,竟是十六!
「哼!」
她側身看著淺笑遠望已然換奏《水調歌頭》擾亂自己的懿卿,不甘願地又將手中的鈴鐺拋回荷葉上,轉身飄至一株灼灼桃花上,踩著桃枝,仰手去拿那系在枝頭的銅鈴。
「二十八?」易寯羽狠狠嘆氣,啐了句,「等著吧!」
……
易寯羽在苑中跑了一個多時辰,懿卿便彈了一個多時辰的箜篌,待第二根香香灰要落未落之時,易寯羽突然拋了最後一個鈴鐺給懿卿,淺笑道:「數數吧,我可是贏了,要怎麼罰你?」
「卿卿要我做什麼,我有何不依的。」懿卿從袖中拿出絲帕為易寯羽輕拭鬢邊薄汗,淺淺笑道,「累嗎?我命人做了些點心,放在巽渢塘的洛鳶亭中了。我們過去嘗嘗?」
「你命人做?」易寯羽挑眉笑道,「你也會收徒弟教他做菜了?」
「我陪你的時日短淺,你對滋味又如此挑剔,想必府中庖廚們的日子不好過吧?」懿卿與易寯羽並肩而行,徐徐嘆道,「那日鶴府相見,方覺你瘦了許多……少而成主的天下首富,若是連飯都吃不飽,說出去誰信呢。」
「可你做菜的技藝乃是家傳,從不授外人吶。你做事一向不屑假手於人,教這個徒弟定是用了許多心思。」易寯羽拉著懿卿的衣袖,嘟嘴挑眉微嗔道,「若是做的遠不如你,我看書院那份差事就免了吧。你老實呆在我身邊做飯便好!若徒兒是個姑娘,若還長得有幾分姿色……」
「我只是口述罷了,」懿卿收了淺笑,微微嘆息道,「男女授受不親,我有分寸。」
易寯羽瞧懿卿似有不悅,趕緊握住他的手笑道:「你怎麼還是這樣,總是嘆氣!從前是因為喘疾,現而今身體這麼好可不許再嘆氣了!」
「卿卿喜歡看我笑,我知道。」懿卿輕輕牽住易寯羽的手笑道,「我依你便是。」
「我倒是好奇,你這樣冷傲的性子,怎的會有耐心教徒弟。」易寯羽拉著他走上假山,調笑道,「那人居然也忍了你的性子,學會那麼繁複的廚藝。」
「你瞧。」懿卿站在假山上,指著不遠處的洛鳶亭,亭內三人齊齊下拜行禮。
「那個玄色衣衫的姑娘……像是青宇!」易寯羽提著裙子下台階,說,「旁邊那兩個不是原來凌哥哥的左右護法嗎?俊的叫重明,老是不說話裝啞巴的那個叫重瞳,我沒記錯吧。」
「卿卿好記性,兄長說京城詭譎多端,我身子單弱,要有可靠的人照顧才行。」懿卿笑道,「重明還好,聽說要見你,同我一樣歡喜了好一陣。重瞳只要聽到你的名字就滿臉的不情願,若不是擔心我的安危,他定是不願來應天的。」
「不就是小時候捉弄了他兩次嗎!至於現在還這麼怕我?」易寯羽嘟著嘴喃喃道,「順天府那次,要不是我幫他出千,他定沒有本事贏那麼多錢。」
「那不是因為你把他養了十年的冰魄蠱拿去押注了嗎?」懿卿點了點她的鼻頭,寵溺淺笑道,「何況,你又把贏來的錢讓寧兒去曲靖買寶石了啊。」
「那……那他養那麼多蟲子也沒什麼用嘛,還不如拿去賺錢呢。」易寯羽朗笑道,「他要是再提那些陳年舊事,我就又一把火把他那些破蟲子燒了。」
「別!上次他連著哭了好幾天呢!」懿卿也朗聲笑道,「他現在絕不敢再招惹你了。」
「見過少主、公子。」亭內三人齊齊拱手行禮。錢蓉趕緊走上前拿出兩個鵝絨軟墊放在石凳上,低著頭帶著丫鬟小廝們退在假山旁靜候。
「青宇?多年不見,你愈發俊俏了。」易寯羽與懿卿一同落座,打開茶蓋飲下一口,淺笑道,「這些年公子身體康健,我記你一份功勞,待會同我去摘星樓領銀子吧。」
玄衣少女微抬首望了望依舊冷眼冷麵的懿卿,拱手道:「奴不敢居功,這些年公子身邊一直是重明、重瞳兩位大哥侍候,奴不過是打打下手,平日里也根本見不到公子的。另外……公子曾說,奴名中『宇』與少主名中『羽』同音,犯了主子名諱,已改名叫青月。」
易寯羽斜眼看了看飲茶不語的懿卿,調笑道:「當初我離開山莊,點名讓你留下好好伺候公子。怎的這些年你卻不在近身侍候?是曾做錯了什麼讓公子惱了不成?」
「不,我見她細心聰穎便將廚藝傾囊相授,也好等到再次相見之時將她還與你。」懿卿放下茶杯瞟了一眼著桌上的茶點道,「嘗嘗吧。」
易寯羽看了看連頭的不敢抬的青月,又看了看冷麵如霜的懿卿不禁偷笑:一個說平日根本見不到公子,一個說傾囊相授,難不成是隔著門口述的嗎?
「久別不見,重明再拜少主!」一個精瘦黑高的玄衣少年郎走上前,抱拳行禮,將懷中書雙手奉上,笑道,「這是公子多年心血,特意讓小的帶來贈與少主。」
易寯羽仔細翻書觀瞧,包裝別緻的厚厚一本,每一頁原都畫著各色精巧的釵、簪、衣、環、帶、扇等圖紋畫稿,約半掌厚的書竟沒有一頁一圖重複。易寯羽雙眉間蹙,柔聲問道:「你身子不好,這樣一厚本……你畫了多久?」
「鳳羽庄能昌盛至今不就是靠紋樣做工出奇出新嗎!可你著實辛苦,我左右無事,能幫得上你,我很歡喜。」懿卿淺淺一笑,雙眸浸溺溫柔,輕聲問道,「可有能用的?」
「你的畫功本就在我之上。這畫頁頁精品無可挑剔,我要交代玄清讓她先做出一批奉為珍品,百金以售。」易寯羽柔聲笑道,「方不負你辛苦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