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 第四十節
「成了!成了!不枉姐姐謀划多年。午時剛過,查辦鹽幫的聖旨就已傳下來!」易寧高興得跑進正廳,見到浩鵠和錢蓉連聲笑道,「快去告訴姐姐,讓她高興高興!」
「這真是一個讓人痛快的消息!只是……依奴婢之見,還是等等吧。」錢蓉放下手中的綉品,嘆了口氣,緩緩道,「少主四更方歸,眼下才睡了四個時辰,還是讓她多多休息吧。前幾日,我就聽少主起夜時有些咳嗽了,再因不得安歇拖出病來可怎麼好。」
「是啊,這幾日我伺候少主也覺得她面色暗淡。自搬來應天,少主就沒睡個完整覺。」浩鵠給易寧遞上茶,低聲道,「咱們說話聲也小些,少主聽音辯人的功夫已然上了十重天,咱們別攪了她安睡。」
「浩天,瞧瞧你弟弟。」易寧接過茶杯調笑道,「這武功不見練,疼人的功夫卻見長啊!」
站在一旁的浩天也附和地嬉笑道:「是啊,蒙少主器重,弟弟最近差事多,我們兄弟同住一個屋檐下,他也不見得有多關心我這個哥哥。平日里碰到了,竟也點個頭就走了,原想他性子冷淡也不覺突兀,現才明白溫熱原都用到了少主這兒。」
「我……」浩鵠羞紅了滿臉,連忙抱拳解釋,「我一個罪奴只為對少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其餘的,萬不敢存非分之想,求小公子明鑒。」
「我看你一天都悶悶不樂,原不過打趣兩句,你也不必如此慌張。」易寧笑道,「我和姐姐過年時也在商量你們兄弟倆的婚事,姐姐重視你們兄弟,不敢輕易說定,你可有心上人嗎?說出來,我替你做主,不管誰家的姑娘,我保證讓你風風光光地娶進門。如何?」
錢蓉看浩鵠臉紅得愈發窘迫,正想也笑說兩句,抬眼見門房的小廝快步走來,走上前柔聲道:「是何人來?欲求何事?」
「稟公子,」小廝行禮道,「有一位姓王的公子帶了禮盒來求見少主,現正在前門的蘭曉風喝茶。他沒說有所求,只說許久不見,特來拜訪。」
「姓王的公子?」易寧蹙眉思索……這天下姓王的公子多了,能是誰?
「是不是叫王浩?」浩鵠見小廝不明所以,趕緊走上前問道,「是不是長得細皮嫩肉,盡魅極妍?」
「是長得很好看,若不是他身材長碩有喉結,小的還以為是位高挑的小姐。」小廝垂首再請道,「小的可要迎王公子進來?」
「迎什麼迎!」浩鵠連連擺手道,「就說少主病了,誰也不見!」
易寧看一旁的錢蓉低首偷笑,再瞧浩鵠一臉情急,心中直說有趣,走上前笑道:「去迎,我先見見。」
小廝領命前去,浩鵠見公子開口也不能違拗,只好退到一旁癟著嘴生悶氣。易寧站在門口背手斜睨著浩鵠,邊等邊笑道:「一向性子冷淡的浩鵠也會有嫉妒的人了!『盡魅極妍』……我倒要瞧瞧是怎麼個標誌人兒!」
「我怎麼……」浩鵠本想辯解,卻因浩天一直使眼色,只好忍氣抱拳道,「公子見責,小的怎敢懶怠,這就去後院練功!」說完便負氣快步離去。
「公子,浩鵠不是有意……」浩天抱拳正想解釋弟弟的無理舉動,易寧擺手笑道:「無妨,無妨。」
春風伴著那人徐徐而來,隱隱地透著上好的龍涎香氣,灰白色絲袍沒有一毫紋飾卻襯得華容愈加美好,緩緩款步而來,氣度超然,不沾凡塵。浩天呆看得近痴了,心中暗嘆:這……竟是位凡間公子?分明是九重天上仙人!
易寧遠遠一見那人上前笑迎,驅走小廝們,拍著那人肩膀低聲笑道:「你現在怎麼又姓王了,還真改成王浩啊?」
「小生見過易公子,」來人淡淡揖禮道,「易公子別來無恙。」
「得了吧,現在又沒外人。」易寧拉著他往摘星樓走,笑道,「半年不見我姐,想她了吧?你每個月凈跟我姐聯繫,怎麼都沒一封信,哪怕是口信問候問候我啊!你說你怎麼就想著改叫王浩了呢?即使真名不便說,以字當行也不錯,前面加個『凌』也很好啊。」
「易公子身強體健、機敏無雙,無需小生擔憂。」來人看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蹙了蹙眉,心中略有不悅,卻也沒直說,只繼續淡淡回答,「小生易名王浩是易少主的安排。」
「哎喲,我的懿卿兄啊,你能不能不要小生長、公子短的,我聽著怎麼這麼彆扭。」易寧笑問,「既是姐姐安排,那你現在住哪啊?我可早就按照我姐的吩咐,把街對面那家學堂布置好了,留了最大最敞亮的房間等著您老住呢!什麼時候搬過去?我去跟院長打個招呼,就說樂藝先生到,讓他好生伺候著您。」
「我聽卿卿安排,對了,她不在府上嗎?」懿卿嘆了口氣,提著易寧的衣袖扔開他的手,駐足蹙眉道,「她若不在,我改日再來。」
「嘿!我說你這個石頭人,以前在漢中你就區別對待我們姐倆,現在越發過分了!我姐不在,你就不能跟我說兩句話!還有沒有兒時的兄弟情了?」易寧指著不遠處的摘星樓道,「我姐在摘星樓呢,自己去吧,我這還一大堆事兒呢!誰有空招呼你,不識好人心的石頭人!」
「多謝。」仍是淡淡的一句,沒有表情,揮袖即去。
「姐姐最煩有人吵她安眠,等罵吧你!哼!」易寧轉身離去,吩咐錢蓉近樓伺候。
懿卿輕聲開門上樓,幾聲呼喚也不見人來,推開屋門,繞過屏風,撩開簾巾,透過床簾隱隱看著青玉榻上佳人安睡,眼角的溫柔再也藏不住,淺聲笑道:「卿卿,午時該起了,莫把腸胃餓壞了。」
「我頭暈的厲害……」簾內人有氣無力地答,「再睡會。」
懿卿聽她聲音不對,慌忙上前,扯開床簾,拉下易寯羽掩住頭的絲被,用手一探,妮子果然燙得厲害。他拉過她的手急忙探脈,立即找來筆紙寫下藥方,跑下樓交給錢蓉吩咐道:「文火慢煎,速速送來。找銀針,我有急用。」
「公子別慌,」錢蓉連忙拽住他的衣袖,笑問,「這葯是給誰的?」
「你家主子病成這樣,你們這幫糊塗東西居然不知道!」懿卿揮袖吼道,「還不快去!」
浩鵠擦擦額邊的汗珠,收好雙刀,抬頭遙看血紅殘陽,暗笑明日定是好天氣,連日濕冷只怕少主心疾再犯,這下好了,要不要勸少主出門踏青呢?她連天忙碌,早該放鬆一下了。浩鵠一邊想著,一邊往摘星樓的方向走去。忽然一個提著浴桶的小廝竟直直撞了上來,濺了自己一身水,浩鵠還來不及開口訓誡便聞到水中濃烈的藥味。
「小的該死,白長了一對眼珠子,冒失竟撞了統領,求統領恕罪。」小廝躬身作揖道,「只是少主的葯浴要得急,求您讓我先去了再責罰吧。」
浩鵠認得這個小廝,確是百花苑中伺候的,嘆了口氣,抬手道:「起來吧,只是下次小心些。邊走邊說,少主最討厭藥味兒,怎麼會突然間要洗葯浴了?」
「是是是!您在後院練功許是不知道。」小廝連忙提著桶,邊快步走邊解釋道,「少主昨夜著涼,午後高熱不起。王公子喂葯、針灸,忙了一下午,少主體熱終於退了下去。只少主還說沒有胃口吃飯,也不肯再喝葯,王公子就讓我們準備葯浴……」
「等等,你是說王公子?」浩鵠拉扯住小廝的肩膀,緩緩忍下口氣,強笑道,「就是午後才來求見少主的那位?」
「是啊,王公子不僅人長得俊美,又醫術精湛,只一劑葯就退了少主的高熱,而且任勞任怨、衣不解帶的貼身伺候,聽少主說不愛吃府里廚子做的菜,連忙挽袖就到廚房給少主做飯去了。連在一旁小公子都說,這世上再尋不出第二個像王公子這樣的貼心人兒了。」
「貼心人?貼身伺候!我呸!他算是哪冒出來的細作!變著花樣糾纏少主,連小公子也被他蒙了眼,你們更是些聽風就是雨的糊塗東西!」浩鵠狠狠啐道,「我倒要看看他是怎麼個魅惑人!」
浩鵠快速跑回摘星樓,只聞少主要沐浴更衣,他自知不便就直奔庖廚。原本以為王浩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弱紈絝。沒想到,他不僅做菜的動作麻利,連做出來的飯菜也是色香味俱全,僅是看看就讓人不禁食指大動:宮燈鳳尾蝦、五彩魚夾、古水木秦淮、蓮花素鴿蛋……
這些菜都是少主最愛,只是這個妖人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他在易宅有內探?該死的,我怎麼早沒發覺!浩鵠正想上前問個明白就被早已站在身後的易寧一把拽回,拉入迴廊。
「王公子是易宅的客人,也是我和姐姐多年好友,你不準在身後有什麼微詞。」易寧笑道,「你今天不用回摘星樓伺候了,我已經吩咐你兄長前去,你這幾天就在我身邊老實呆著吧!」
「可是,讓一個外人照顧少主……」浩鵠正想辯駁就被易寧拖拉著去了雲嶺閣。
「卿卿,慢慢吃。」懿卿嫻熟地剝起蝦殼,見易寯羽進得香,連連笑道,「天色晚了,即使胃口開了也要少吃些,你一向脾胃弱,若吃多了,晚些又該難受了。」
易寯羽握著他的手腕就把蝦仁兒往自己嘴裡塞,囫圇嚼了兩下,忙說道:「這天下的好廚子加一塊也比不上你廚藝之萬一,我都七八年沒吃過你做的飯菜了,想得很。」
「你倒不至於如此挑剔飯食,不過是葯浴好,溫養了脾胃,你才覺得餓了。」懿卿又拿起一個蝦快速剝了放進易寯羽的碗里,手邊又夾起一個邊剝邊說,「你愛吃蝦,可蝦蟹寒涼,你如今高熱剛退,不許多吃,我手裡的就是最後一個。」
「好好好,我聽你的便是,免得你又逼著我喝葯。」易寯羽挑起一個鴿蛋連忙送進嘴裡,笑道,「你別光給我剝,你也吃啊。辛苦了一個下午了,你要是餓病了,誰照顧我呀。」
「我不累,就是給你做一輩子的飯菜我也心甘。咱們雖偶爾見見,你卻沒有時間等我給你做一頓像樣的……」懿卿剝好蝦仁兒剛轉過身放進易寯羽的碗里,就瞧她襟口上沾了數滴油漬,連忙轉身從錢蓉手中拿過濕帕,邊擦著油漬邊笑,「卿卿,慢些,無人同你爭搶。」
易寯羽飲下一口湯,也不躲避,任由他擦著,手中又夾起一個魚夾,剛咬了一口,斜眼一看錢蓉等一眾丫鬟都在垂首忍笑,不禁翻了一個白眼,佯裝怒道:「主子病了你們竟都毫無察覺,還要外來的公子替你們幹活,我養著你們有什麼用!去去去,都閃遠些,攪了我的胃口。」
「是。」錢蓉心領神會,放下手中杯盞帶著眾人退到院中。
「你這脾氣還是沒改,」懿卿將濕帕放到一邊,搖首笑嘆道,「擦不掉了,吃完換下衣裳讓她們拿去洗了吧。」
「劭朗,因為你的關係,我才從凌哥哥那兒學了兩年醫術,他多也是看在你和雪兒嫂子的面子上才對我多多照拂。這些年我讓你隱姓埋名,不得與京中兄弟們相認……你可怪我?」易寯羽聽眾人腳步聲皆退出樓外,低聲喃喃道,「當年也是我…害你從此不得練武不說,還患上了喘疾……」
「過去的事了,提它做什麼。」懿卿拿出袖中方巾,替易寯羽擦拭嘴角,柔聲勸道,「若說你欠我的,我何嘗不是欠你更多?若不是因為我,你和寧兒也不會被鹽幫所傷。這麼多年,若不是為了替我報仇,你何苦日夜憂愁,何致與鹽幫為敵?」
「如今見面是高興事,我提這些做什麼。」易寯羽笑道,「你在鶴府住著不方便,如今就住摘星樓,我已經讓她們把西間收拾乾淨,你晚上就可安睡了。你一向眠淺,我已吩咐人用龍涎香熏過床榻,正東位也擺上了狐尾百合花。」
「你在病中怎麼還操心這些,我不拘住在哪裡都好。」懿卿見她放下碗筷,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仰首笑問,「可是吃飽了?」
「嗯,遵從肖公子大令,不敢吃太多,」易寯羽揉著鼓脹的肚子,憨笑道,「勉強八分飽吧。」
懿卿看著滿桌狼藉,不禁搖首暗笑:這還是八分飽呢?眼見她高興,懿卿打開一旁花桌上食盒,取出其中湯藥,緩緩走近正活動手腳的易寯羽。還未開口,妮子就倏地轉過身狐眼緊盯著自己手中的葯碗,雙眸滿是拒絕,連連退到床榻上,以被捂臉,連聲嚷道:我不喝!我不喝!
「我保證這葯不苦,」懿卿牽開易寯羽的被子,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笑道,「你的病還未好全,我保證這是最後一碗葯。明日起我給你做葯膳,決不再逼你好嗎?」
「葯哪有不苦的?」易寯羽斜睨懿卿,撅著嘴囔道,「當我是三歲孩童呢?」
懿卿見拗不過她,嘆息著搖了搖頭,舀起一勺湯藥就送進嘴裡,飲盡還咂摸著,轉頭認真道:「真的不苦。」
「真的?」易寯羽坐起來,半信半疑地由他喂下淺淺一口,葯剛進口便蹙起了眉頭,強咽下喉,直瞪著眼睛怒道,「這還不苦!騙子!」
「怎麼會苦呢?你是不是嘗錯了?」懿卿又舀起一勺緩緩飲下,淺笑道,「我放了蜜,許是你沒嘗出來。」
易寯羽不信,淺嘆一聲,又任他餵了兩勺,狐眼微怔,蹙眉道:「還是很苦,你是不是忘記放了?」
「我嘗著都有甜味,許是你嘴裡苦,喝什麼都是苦味吧。」懿卿拿著葯轉身打開食盒,像是從中舀了什麼放進湯藥中,輕輕用勺攪了攪,慢慢走進,坐下又飲一口,柔聲勸導,「我又舀了一勺糖,這回是真不苦了。」
易寯羽奪過他手中的勺子,試探性的舀了小半勺,快速飲下,苦得五官緊皺。
「這會子難道是太甜了?」懿卿一臉誠懇地說,「我當真覺得甜,不信你再嘗嘗?」
易寯羽又舀了一大勺,含在嘴裡品了許久,不禁心裡直犯嘀咕:怎麼還像更苦了似的。她立即跳下床榻,打開食盒一看,裡面竟空無一物。
「你夜間少眠,虛火上揚,灼燒陰津,若是食甜會更增體內濕濁之氣。」懿卿看她閉目切齒像是壓著怒氣,不禁忍笑道,「良藥自然苦口。」
「肖劭朗,」易寯羽咬牙切齒低聲啐道,「你居然敢騙我!」
懿卿見她真怒了,立即起身跑出門,溜進西門,牢牢關緊房門,倚靠著房門高聲道:「病人不宜動怒,早些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