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雪遇
船在河上行了將近二十天,瑖若站在船尾,迎著刺骨的寒風,遙遙看見幻月山被雪覆蓋成一個小白丘,以這種速度最遲明天下午也就是臘月廿八就能回到皇宮了,總算趕在了新年之前。
瀟瀾河靠岸的河水都結了一層冰,小船隻能朝水中央水還在流動的地方滑,船夫又滑了約一個時辰,瑖若在裏麵明顯感覺到了速度的減退,忙出艙問是怎麽回事。
船夫指了指河前麵,一條體形大些的船正對著他們迎麵逆水駛來。瑖若眯眼眺望,讓身旁的侍衛將皇家的旗幟伸向高空,對麵的船上也升起一麵色澤相同的旗幟。
“是官船。這麽冷的天又是過年時節,官船怎麽會逆著在河上行駛呢?”他肚子裏生出不少疑問。
兩隻船漸漸地近了,彼此的船夫更加小心,河麵沒結冰的地方不寬,它們幾乎是船舷碰船舷擦身而過的。
瑖若站在船頭命令官船停止前行,船上負責的人 看出是太子,忙讓舵手停下,命將士們排成一排,下跪行禮。
“稟告太子,臣等乃奉皇上之命,將這一幹亂臣賊子發配到西北極其陰寒之地。由於天降大雪陸地馬車無法通行,故走乘船逆水而行。”領頭的武士說道。
“這麽冷的天,隻怕、、、”瑖若看了眼船艙裏麵,謝家的老老少少縮在船艙的一角,顫抖著身體,牙齒凍地咯咯直響,隻怕他們還沒到達西北就一個個生生凍死了。
“女子也要去麽?”按照康頌的律法,犯罪人家的女孩兒,通常是囚禁宮中終身為婢或者賞賜給功臣做丫鬟從來就沒有發配女子的慣例。父皇雖向全天下的百姓許諾,對於反叛之人會從輕發落,以體現皇室的仁慈寬厚,但這場叛亂險些動搖康頌八百年基業,始作俑者他一定不會輕易放過的!
薛籽鑫就像是一個噩夢,終其一生都會縈繞在康玥晁的心頭,隻有將所有的薛家子嗣鏟除幹淨,才能徹底消滅潛藏的敵人。
情況稟明後,兩隻船隊繼續平緩地朝不同地方向行駛著,誰也沒有看到,瀟瀾河邊,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一身白衣白帽,將自己融入這無盡的冰天雪地中,艱難地爬上一處小丘,舉目眺望那漸行漸遠的船隻,待到它化成廣袤河麵的一個黑點兒,才忍著傷痛與不舍,一步步幾乎是爬回薛府舊宅裏的一間當鋪,隔壁孩子依依呀呀的讀書聲就像冬天的爐火那般精力旺盛,她的手比飄零的雪花還要冷,而她的心,則比河麵凍結的冰還要寒百倍!
“請問夫人要當什麽東西?”花白頭發的老伯坐在櫃台後麵懶懶地問道。
“薛海深仇!”她目光堅韌一字一頓地回到。
“啪!”老漢手裏拿著的不知哪個年代的寶貝跌落在了地上摔碎了,他顫巍巍地起身,從櫃台後麵走出,一雙幹枯戰栗的手緊緊握住她雙手的嚴寒,“老夫終於等來了少夫人!”
“夫人請隨我來!”老伯騰出一隻手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縱橫的淚水,一手扶著她走到裏屋一張椅子上坐下,命侍女端來一杯熱茶。
女子坐下後,兩手輕輕撕掉臉上的麵皮,露出一張清麗無雙的容顏,“果然是你!果然是!”老伯看著她的臉,淚水在眼前流淌成災。
就是因為這張臉-——這張貼滿康頌每個角落告示上的臉——這張皇帝尋遍皇宮未果後發誓一定要找到的臉,他才沒有傾盡所有的家財做垂死一擊,用殘留的兩千死士的命,來壯烈祭奠他們少主的犧牲!
“是的!老伯,我不僅逃出了皇宮而且帶著他的骨肉回來了!”
“在過去的七個月裏,我靠著這張麵皮,混在四處逃荒的人群中,那場饑餓險些讓我喪生,卻又救了我的命,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沒有被到處巡邏的士兵發現。現在冰展身無一物,唯一的希望就是老伯了!”謝冰展說著,悲從中來,忍不住扶著椅子嚶嚶哭泣起來,“就在今天,我親眼目睹了薛家的老老少少被發往西北,若不是肚子中即將臨盆的孩子,我多想陪著我的家人一塊兒去死!”
如果活著如此艱難,死倒是一種解脫。
“夫人!老伯活到這個歲數從未見過比你更堅韌頑強的女子!以後你就是這間當鋪的主人,這裏所有的財富和下人還有隱匿的兩千士兵都會隨時隨地聽您差遣!”
“是的!有我們在,薛家就不會這麽輕易根斷苗亡!”
這天晚上終於睡在了柔軟舒適的大床上,冰展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的腦海裏一遍遍地回想起過去的種種,年少時的天真爛漫和流碧哥哥眼前不經意流露出的哀愁,她想起了那日的夢,流碧蒼白虛幻的微笑;還有白天河岸邊看到的一切,薛家的人,從來就不會輕易認輸!即使隻剩下一兵一卒,他們也會堅持到死,絕不放棄!
“你們要堅強些,捱過這一段寒冷,熬過這漫長的等待,隻要我還沒死,就不會放棄希望!”
她果決地閉上雙眼,謝流碧如約至夢,他的眼滿含猶豫地凝望著她,似乎要將自己融進他的目光裏,而後他緩慢地背過身去,堅挺的背影輕微地顫抖著,顫抖著,消散無形。
“流碧哥哥!”她驚叫著醒來,丫鬟忙推開門,刺眼的雪光照亮了些房間的昏暗,雪終於停了,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日頭穿過厚厚的雲層,光線微弱,在門扉上投下了一個淡淡的影子。
太子的船隻也在天亮時分靠岸了,他們在霧蒙蒙的清早打開城門,悄無聲息地進城,晨光熹微中回到皇宮,那時早朝剛好上完,皇帝在神火殿接見了他。
父子一番密談又共進了午膳,瑖若回到太子 東宮時,才發現朱漆鐵門愈加閃亮耀眼,門楣貼上火紅的對聯,他走進內院,雪已被鏟盡移走,屋舍間張燈結彩,宮女太監們見太子回宮,紛紛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他看到一副熱鬧喜慶的場麵,臉上也爬滿了笑容,看見了燈火闌珊處匆匆由侍女扶著趕來的明裳,忽然就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不等她行禮,他就一把扶住了她的雙手,“我走得這三個多月,一切都辛苦你了。”
“隻要你平安回來就好。”明裳含笑說著,臉輕輕地靠著他的胸膛,懸著的心終於踏實下來,不用再為他牽腸掛肚。
“今晚她們應該趕不回來,咱倆可以清清靜靜地守夜了。”瑖若牽著她在廊下緩緩走著,欣賞著細致的裝飾,心裏被幸福填的滿滿的。
“她們?”明裳在他的懷裏頓了一下,才跟上他的步伐。
“阿慕族的族長以他的一個女兒換了咱們康頌的一個公主,我以後會討回來的!”他的語氣中突然透出一種帝王般的堅韌和鐵血。
雖然知道自己從來都不可能一個人完完整整的擁有他,明裳的臉色還是一瞬黯然了,以後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無數個女子爭相恐後,擠得頭破血流,隻為嫁給他吧?
她的心突然就灰了下去,臉皇宮上空最燦爛耀眼的煙花也沒能照亮,她有些僵硬地擺著一副笑臉,承受著仆人的請安賀喜,隨著他的目光,看向繁華的上空,心裏卻虛無空落。
皇宮上空的煙火向整個京師蔓延,就像波浪一圈圈漩開,朝整個康頌四散開來。翼陽城裏,除了知府衙門前的煙火,就數程府大門前的煙火最亮了。
程劍派一如往昔,由程掌門抓起細碎的銀子朝圍觀的人群扔去,通常他會極其準確地將銀子丟進穿著新衣的孩子們的手裏,是以程劍派凡是有小孩兒的人家,今晚一定會欣然接受這份善意的饋贈。
懷衫怕孩子受吵,在煙火燃氣之前就回到側院了,屋簷下掛了很多紅燈籠,幾個婢女圍在一塊兒玩著女兒家的遊戲,日子自從離開林椴衣後,從來沒有這般安寧愜意過,她的臉上不由泛起層層漣漪,那條額角的傷疤也沒有那麽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