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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滿霜華

  中秋才過一天,一覺醒來,太子隻覺得這皇宮比以往更冷了,很久 沒有像昨夜整晚整晚地夢見母親。


  “太子殿下,皇上身邊的管事的公公已經來過三回了,問您可曾起來?”小圓子瞅了他一眼,瑟縮著回道。


  “父皇找我有事麽?”太子有些不耐煩地翻了一個身。


  “皇上隻說等太子睡醒了,去他那兒一趟。”


  “小圓子,給我更衣吧。”


  吃完早膳,日頭已經當空,神火殿沒有人。


  “太子殿下,皇上在錦園宮陪瑜妃娘娘用午膳,奴才這就領您過去。”一旁小太監連忙說道。


  “不了,我進去等等吧。”他說著,便走了進去。


  這個地方不大是他願意來的,幼時總覺得父皇太過可憐,一個人呆在冰冷、威嚴、空虛、孤獨的大房子裏,大門一閉,便與周圍的世界徹底隔絕,待到長大,知道每個皇帝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將在此渡過時,他本能地排斥起來,如非萬不得已,絕不踏進半步。


  “你來了。”皇帝進來的時候,他正拿起一個奏折,皺眉看著。


  “兒臣見過父皇!”客氣地有些疏離。


  “嗬嗬。”皇帝尷尬地笑了笑,“我一早去見了你姑姑,告訴她朕想立瑜妃為後,特來問問你的意見。”


  “既然您已經決定了,我會有什麽意見,若沒有其他的事,兒臣想回去沐浴、更衣,晚些時候去看姑姑。”


  “瑖若!”皇帝叫住他,聲音裏有絲落寞與滄桑,“這些年,朕太累了,後位也空了太久,朕已經老了,隻想在剩下的時光裏多享受一些普通人家的天倫之樂,瑾瑜是個知書達理、溫婉賢良的女子,至於她肚中的孩子,朕保證,絕對不會威脅到你繼承皇位。”


  聽完他的話,他沒有回頭,徑自走進禦花園,腦海裏是夢中母親的影子,麵容慘白,毫無一絲血色,那時他還太小,父皇並沒有讓他見母親最後一麵。


  這麽多年過去了,原來放不下的人始終隻有他一個!

  母親與父親的決裂是在姑姑出事之後,在護國神相死後的第二年,那一年他連升四位貴妃徹底摧毀了母親脆弱的承受力。


  這麽多年,他本以為母親會是父皇心中難以愈合的傷,所以才會無止境地容忍自己的種種胡作非為,幾次三番下壓臣子提議廢黜太子的奏折。


  隻是後宮佳麗三千,隻有他的母妃妄圖霸占一個帝王所有的愛,自欺欺人地做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夢。


  十多年過去了,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將她取代,現在是瑜妃,誰知道以後會是誰呢?

  也許父皇早已忘記了關於她的所有一切吧?除了他這個兒子,偌大的皇宮已經找不到關於母親的任何蛛絲馬跡 ,就連著空了十幾年的後位也將被人填滿,這樣想著,心裏一陣惡寒,秋日的陽光溫暖不了身體半分。


  焚香沐浴,洗淨鉛華。


  十六的月亮,倒是比昨日更亮、更近,仿佛一輪燃燒的玉盤,些許照暖這清寒的夜。


  他拿起宮女準備好的食盒,屏退左右隨侍,穿過後花園,穿過荒蕪的北苑,拐了三個彎,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


  大門緊閉,兩旁各有五位身強力壯的帶刀侍衛守護著,見他走來,恭敬叫一聲:“見過少主。”


  他點點頭,兩位武士將厚重的鐵門打開。


  心裏瞬時凝重起來,整個蔥蘢的院子籠罩在溫柔的月光之下,沒有她的影子,心裏有些著急,以前每到這個時辰,她都會在院內小亭子裏靜等著他的到來。


  “姑姑!”他輕聲叫喚著,怕打破這夜的寧靜,更怕驚擾到她敏感的神經。


  低沉哀婉的簫聲自竹叢中幽幽傳來,似對月嗟歎,空渺無言。


  簫聲漸行漸沉,直至無聲。


  “姑姑!若兒來陪您賞月來了。”瑖若望著她的方向,柔聲喚到。


  竹葉的影子淩亂地灑落在她的身上,腳步輕柔緩轉,仿佛怕踏碎一地的月光,她盡可能地輕邁著步子緩緩朝他走過來。


  這個時候的她,有一種難言的空靈至美,一點都不像一個不正常的人!


  女子將簫抱在胸前,看著他微笑。


  “姑姑,我給你帶來了月餅。”瑖若說著,拿起托盤上的一個月餅,剝掉上麵的紙,體貼地遞給她。


  她含笑打量著月餅良久,指了指天上的月。


  “嗯,今兒是十六,月亮比中秋還圓呢。”


  臨水閣也有人不願辜負這大好的月色。


  懷衫吃了晚飯,跟柳明裳打了招呼,便一個人提著劍,走到了瀟瀾河邊。


  林椴衣在臨水閣隻待了一天,便於黃昏時分,乘著一葉扁舟離去。


  她索性脫掉鞋襪,將腳浸在冰涼的水裏,讓大腦得以清醒。


  周圍蟲鳴一片,競相歡鳴,在這此起彼伏的熱鬧中,一個細微的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水花相擊的樂聲!

  她定了定心神,確定了聲音的位置,連忙穿好鞋,提著劍,無聲地靠近。


  五丈之外,淺水灘處,一個人正在擊水舞劍!


  劍勢極快!攪起紛繁點亂的水花,起升錯落,漸次形成一道薄薄的水簾,將舞劍的人圈在了中間,月光幽幽地映射在水簾上,幻化出深淺不一,光影交疊的彩虹。


  懷衫隔著水簾,打量著裏麵的人,那身姿有些眼熟,不過他周身色彩太過繁盛,且不斷變化著,看不大真切。


  臨水閣的地盤,自然是自家弟子!想到這裏,少女的調皮心性被激起。


  淩水出擊!


  簾中的人瞬間感受到了周身氣息的變化,卻沒有轉換身姿,依舊側對著她,露出一個大大的防守漏洞!


  這一劍起輕軟,輕巧一戳,想要挑穿水簾,懷衫狡黠一笑,就在一眨眼的功夫,臉上的笑容還未散去,兩人之間又生出一掛水簾。


  她被隔在了他世界的外麵。


  心裏不服氣,複用劍一挑,身子移動步步緊逼。


  新的一層水簾,在她劍落下刻,複又掛起。


  心裏堵著一口氣,腳下的移動越來越快,眼見二人就將撞到一起,空氣中裂出一聲低沉的歎息,兩劍相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水花衝天而起!


  二人你來我往,懷衫從未覺得手裏的劍自己如今日這般靈巧圓滑,運用自如,仿佛已經融入自己的血脈。


  呼吸厚重,她漸漸有些體力不支,出劍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另一把劍也沒趁勝追擊,而是隨著她的劍勢越來越緩。


  兩人周圍的河水漸漸平靜下來,謝流碧笑望著她:“林師妹,這麽晚一個女孩子家出來溜達且貿然找人過招可不安全,以後不要了吧。”


  懷衫這才發現,她離他已經這麽近,一抬頭,便抵上他的下顎。


  連忙低下頭,退開了些,“師兄為什麽這麽晚還在練劍呀?”


  流碧笑看了她一眼,微微搖了搖頭,輕聲說道:“為了兩年後的武林大會吧 !這個武林已經太久沒有見過星流劍的飄逸神采了。”


  “武林大會?”


  “嗯,”流碧臉上的表情恢複了慎重,“林師叔銷聲匿跡十五年,太多的人忘記了曾經豔絕武林的星流劍了。”


  懷衫不知道說些什麽,靜靜看著水中兩個人的影子,搖曳成一個個如夢如幻的夢境。


  “師妹!要起床練劍了喲!”


  懷衫將有些發燙的臉探出被子外,驚嚇地一下子跳了起來。


  天竟然已經這麽亮了!


  戴雲輝看著她挑了挑眉毛,那裏麵的潛台詞她不用想就知道:“林椴衣才走一天,就又遲到了,果然我這個師父比不上他那個父親麽?”


  懷衫討好似地朝他笑了笑,乖乖打坐做好。


  隨後的幾天,晚飯後,懷衫總是借口外出,毫無意外地都能夠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見到他。


  流碧倒也不氣不惱,偶爾也和她比試兩招,大多的時候是兩人紮在水裏各自練習。


  月亮一天天虧損下去,弦月變成了一彎細眉,又從西方的天際升起,日複一日,鍥而不舍地慢慢恢複飽滿。


  日子,就這麽滑溜溜地過了。


  這日晨練完,戴雲輝通知眾弟子,明兒是重陽節,按臨水閣的慣例,給弟子們放一日假。另外在幻月山有個菊花酒會,有沒有弟子想要前往的?

  “幻月山?”懷衫心裏一驚,忙用手攏頭發掩飾,林椴衣為了掩護她的身份,並未告知戴雲輝她的母親便是秋碧曳。


  戴雲輝將場中弟子掃視一圈,見無一人應聲,失望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你們呀,幻月山秋褚宮那麽好的地方竟比不上一日的逍遙快活麽?”


  懷衫眼角的餘光不自禁朝流碧瞟了瞟,隻見他目光凝成一團,眉頭微皺,似陷入沉思。


  柳明裳這幾日因身子不舒服,第二日懶懶地躺在了床上,懷衫無奈,隻得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孤身一人來到皇城中最繁盛的街道。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跨進一個院落,孩子們稚嫩的聲音隱隱綽綽地傳入耳朵。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教書的夫子蒼老的聲音,透著一股豁達的滄朗,懷衫聽了,心裏驀地一動。


  “但將酩酊酬佳節,不作登臨恨落暉。古往今來隻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一首詩朗誦完畢,接下來是孩子們自行朗誦的時間。


  隔著私塾略顯破敗的木窗,懷衫看到了滿頭花發的夫子,正拿起案桌上一個幽暗的陶瓷杯,啜一口茶,動作略顯緩慢的放下,一臉舒心的笑。


  生命最本真的狀態,便是這般無欲無求的心滿意足吧。


  她倚在窗外,不期那道和善的目光投射進眼睛,懷衫愣了愣,急忙低下頭,快步走開。


  “孩子,進來吧。”沙啞的聲音透出內心的良善。


  懷衫停住腳步,麵色羞赧。


  “進來吧。”老夫子站在門口,朝她招手。


  懷衫略猶豫了一下,緩慢地走了過去。


  “也想讀書識字麽?”夫子一臉和藹的笑。


  懷衫訥訥地,既沒有點頭,也未搖頭。


  “來,給你 ,找個位子坐下吧。”


  懷衫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坐在一群孩子中間,在陽光照進的屋子裏,手捧一卷發黃的書卷,細繩頌吟著那些古老、神聖的文字,體驗著一種如此接近家的地方的感情。


  “孩子們,吃飯咯!”清朗的男聲在木門的吱呀聲中顯得格外歡悅。


  陽光下偉岸的身軀,襯托出臉上的笑容燦如菊花。


  孩子們歡呼雀躍地一擁而上,懷衫呆坐在椅子上,看著一臉笑意耐心地將糕點一個個分到孩子們手裏的男子,腦子裏“轟‘地一聲一片空白。


  “這位、、、”流碧轉過頭,手裏拿著的糕點“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懷衫,你怎麽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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