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咫尺天涯
初春的夜,絲絲細雨,是沒有重量的鬆針,一根一根恍若不覺地紮進夜行人單薄的衣衫裏,經久不息地醞釀出全身的寒意,不容察覺,但已錐心刺骨。
林椴衣身披一件有些破敗地蓑衣,不遠不近地跟著前方踽踽獨行的少女。
命運從不輕言放棄,每一次都讓他措手不及。
他的幸福隻持續了十年。
十五年前,神相府清冷的後院,秋碧曳一個無心的玩笑,竟然在隨後的一個月裏成真。
少女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不是不知道身後有人跟著,四年了,自從偷聽到娘親臨死前說出的秘密,她便無時無刻不計劃著逃離。
林椴衣想碧曳這十年過得有多苦,才會如此迅速地枯萎凋謝!
他們朝夕相處,風雨相伴十年,他也生生折磨了她十年,死,有時也是一種奢侈的恩賜。
他是將衫兒當親女兒養了十年的,教她武功,拿她打趣兒,逗她開心。這些在秋碧曳說出這個秘密後,煙消雲散。
整整四年了,她拒絕自己叫林懷衫,而是薛懷衫。
是的,她是薛懷衫,康頌王朝八百年裏唯一的護國神相薛籽鑫的女兒!
十四歲的少女倔強地在淒清的雨夜又一次義無反顧的逃離,不論林椴衣跟多遠,她都打定主意,要脫離他的控製,她不是他的女兒,他們自然沒有任何關係,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林椴衣有些心焦,當天微微泛白時,他們已經整整走了一夜。
薛懷衫累極了,她走進一家客棧,毫不意外他會坐在她的對麵,終究,他們應該坐下來好好談談的。
“我們這十幾年來一直四處漂流,你既然厭倦了,那我把你送往秋褚宮可好?秋褚宮宮主秋晚池是你舅舅,他一定會善待你的。”
“秋褚宮?”薛懷衫有些狐疑,她和林椴衣、秋碧曳一起浪跡江湖時,沒少聽過秋褚宮的大名,卻從未想到它會和自己扯上絲毫關係,他們似乎對它諱莫如深。
薛籽鑫一死,整個神相府樹倒猢猻散,秋碧曳斷不肯重回娘家,成為江湖武林的笑話,讓世人以為自己死了,或者失蹤了倒好。是以,她和林椴衣似乎形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隱姓埋名漂泊天涯,相互絕不提秋褚宮和過往的一切。
而這些是很難向懷衫解釋清楚的。
見他陷入沉思,懷衫也沒再深究下去,心裏打定了注意,她幹脆地答應了,“我跟你回秋褚宮,走了一夜,我有些累了,先去睡一覺。”
說完,她撇下椴衣,一個人上樓到房間裏乖乖躺好,知道隔壁房間裏的那人也躺下了,半天沒有動靜,她才貓手貓腳,起床,下樓,向店小二買了一匹馬,朝西走去,繞過一條街,複掉過頭,直奔東方的皇城而去。
椴衣隻覺自己眯了一小會兒,醒來時已是日中,這丫頭早已沒了蹤影,忙問了人,頂著轆轆饑腸快馬加鞭往西南追去,日近黃昏,官道上,隻一人一馬,在泥濘中作緩慢掙紮,一路沒有少女留下的絲毫蹤跡。
林椴衣知道自己跟丟了。
她既存心避開他,今生,他們隻怕再難相見了,這樣想著,心裏生出一襲哀愁,即使她非他親生,在心裏自己血緣早已不再重要,十五年的感情一朝斬斷,縱一生灑脫不羈如他,人到中年還是免不了傷感。
心裏懷著最後一絲複雜的希望,他握著韁繩,掉轉馬頭向東走去,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得去秋褚宮碰碰運氣,隻要她平安無事,從此陌路,也少了他一份牽掛。
懷衫其實沒有走出多遠心裏便開始忐忑不安了。
以前,無論她走多遠,身後總有一個人緊緊跟著,不論遇到什麽麻煩,他都會暗自裏幫她解決,現在真真切切隻有她一個人了,多年來的抗爭終於實現,她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勇敢。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在心裏給自己打氣,將馬停在一處鄉野小店,店小二見一個少女孤身上路,臉上訝異一閃而過,被客氣的笑容取代,“姑娘是吃飯還是住店呀?”
“住店。勞煩小二哥將我這馬喂些飼料,明兒還要趕著上路,順帶炒盤小菜,送到客房。”懷衫說著,便隨著另外一個小二走到客房休息。
她確是累極了。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耳邊悉悉索索,想是雨下地大了,直到一個女子的尖叫,刺破這並不安寧的雨夜。
“啊!啊!”女子尖銳的聲音持續不斷地自不遠處的房間裏傳來,伴隨著劈劈啪啪的拍打聲,四周房間陸續亮起燭光,和人們含糊不清的抱怨。
懷衫呼啦從床上爬起,胡亂穿好衣服,推門便朝尖叫的女子房間趕去,店小二頂著惺忪的睡眼,搶先趕到,卻愣在了門口。
懷衫隻見開著的木窗沿上一截花花綠綠的東西哧溜溜滑了一下,消失不見。
挨著門框的牆角,一位少女瑟縮著身子,一手壓著手臂,略帶哭腔地呻吟著:“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小二哥,這是是怎麽回事?”懷衫問小二。
小二早已嚇白了臉,聽人問起,哆哆嗦嗦答道,“好大一條蛇,在房間裏竄來竄去,這個姑娘慌亂去打,被咬了一口,這蛇、、、這蛇已經沿著窗戶跑了。”
懷衫早皺了皺眉頭,“小二哥,麻煩你快去打一盆熱水,取塊幹淨的毛巾。”說完跑了過去,看見少女手腕上整齊的咬痕,心裏鬆了口氣,忙安慰她道:“姐姐不用擔心,這蛇顏色鮮豔且咬痕齊整,應該是沒有毒的。”
少女聽完,再也支持不住,也不顧傷口,抱著她委屈地哇哇大哭起來。
小二端來熱水,懷衫仔細幫她清理了傷口,溫聲安慰好一陣子,才將她安撫下來。她卻再也不肯住這一間房,小二求助似地看著懷衫,懷衫隻好牽著她的手,“姐姐如果不嫌棄,就和我擠一晚上吧,反正明早我還要趕路。”
少女自是喜不自禁,一路拉著她的手不願鬆開。
“妹妹你年紀比我小,倒像個大姐姐呢。”謝寧瓔雖受了些小驚嚇,絲毫不掩她活潑開朗的性格。
懷衫遇見一個和自己一樣孤身外出的少女,心裏生出一股莫名的親密感,便問她姓甚名誰,外出為何。
寧瓔看她也越發喜歡,便毫不保留地告知,她是翼陽城裏謝家的二小姐謝寧瓔,此番冒雨外出,是為了追尋一個人,無奈昨兒追丟了,流落到了這個山野小店,明兒繼續,不找到絕不罷休。
“反正他是沿著官道運送貨物,怎麽也躲不過去的。”寧瓔憤憤說道,如果那個人當初答應她同他們一塊兒同行,自己就不會受今日的委屈了。
“等我回去了,一定要爹爹免了他的職務,做個無業遊民,看他還整天擺著一張臭臉。”
翼陽城裏的謝家,是康頌王朝鼎鼎有名的皇商,宮廷的林羅綢緞十之八九便是出自謝家的繡莊。謝家的大女兒謝冰展已於三年前應選入宮,現在禦前奉茶,深受當今皇上器重。
寧瓔知道懷衫也是前往皇城,興高采烈提議二人同行,到時尋到謝家的車隊,也可相互照應。
第二日,二人騎著兩匹馬馬早早上路了,遠遠看到一列長長的馬車隊,寧瓔拍打著馬兒,迫不及待地趕了上去。
“謝舒韞,我可趕上你啦!”寧瓔說著,翻身下馬,朝他跑去。
謝家的馬車陷進了泥裏,前後耽擱了一個多時辰,舒韞並沒有什麽好臉色,當頭便是一聲嗬斥:“二小姐怎能如此任性,我即刻命人送你回去。”
寧瓔臉上高興的神采還未退去,見他態度如此,哪裏忍得下去,也不管周圍忙成一團糟的工人們,撲簌簌的淚珠灑落在臉上,她情緒激動地將左臂伸到他麵前,“謝舒韞!我為了追你,住在一個又髒又冷的小店,半夜還被蛇咬了差點兒被毒死了,命都快沒了,醒了後,又馬不停蹄趕來,你就這麽趕我回去?謝舒韞,你沒良心!嗚嗚!”
謝舒韞原未在意,手腕上清晰的咬痕使他不得不信,這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確實遭受到了一場痛苦的體驗。
“被蛇咬了?毒有沒有除清?”他也顧不得禮儀,緊張地拉著她的手,仔細察視著手腕上的傷口,見周圍血肉沒有變色,稍微放寬了些心。
“唔,我遇到了一位神醫,及時除了毒,才撿回一條命。”寧瓔說著,邊朝懷衫擠了擠眼睛。
舒韞這才鬆開她的手,看向旁邊的少女,禮貌一笑:“舒韞代表謝家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了,以後若有謝家幫得上的地方,還請姑娘開口不要介意。”
懷衫淡淡一笑,“我也是和姐姐有緣,方才在一個山野小店遇上,且都前往皇城,故才結伴而來。”
“謝舒韞,你聽見沒有,懷衫妹妹救了我的命,我才不放心她一個小女孩兒一個人去帝都,所以你不準遣散我回去。”寧瓔早已擦幹眼淚,親密地挽著懷衫的手笑嘻嘻說道。
此地離皇城不過三十裏的路,舒韞沒再堅持送寧瓔,見還下著毛毛雨,怕她倆受涼,忙把她們安置在一處馬車裏,後吩咐夥計們加把勁兒,爭取今兒進城。
大半刻鍾後,馬車緩慢地行了一多裏地,又有一輛陷了進去。舒韞不讓兩位姑娘下來幫忙推車,一群人嗬斥嗬斥地忙開了。
官道上想起得得的馬蹄聲,懷衫心裏驀地一緊。
林椴衣躍下了馬,問明情況後,加入了推車的隊列,馬車很快便走出了泥濘。
“謝謝大哥的英勇相助了。”舒華對著椴衣客氣答謝道。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敢問公子,有沒有見過一個黃衣少女騎馬經過的?”
舒韞不動神色地看了一眼最後麵的一輛馬車,微笑著答道:“在下的車隊在這條路上行了幾天,並未看見您要找的人。”
椴衣明顯有些失望,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幻月山,當真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不過,舒韞若是見到了她,一定會代為轉告有人在找她的。”
“嗯,謝謝你了 。”椴衣說著,跨上了馬,不論如何,他還是要去一趟秋褚宮的,十五年了,不知秋晚池還怪不怪他。
懷衫直到馬蹄聲消失了很遠,才打開車簾下馬,遙望著前方,一座山遮擋住了視線。
“他上山去了。”轉身碰上謝舒韞探詢的目光,懷衫也懶得理,悶悶地坐回馬車。
“妹妹可是不舒服?”謝寧瓔見她臉色難受,關切地問。
“姐姐,我想進皇宮,您一定得幫幫我。”懷衫話還沒說完,早已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