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夜夢因果事
帛清自王妃那裏回了廂房之後,雖天已經大亮,但畢竟這一晚上都拖著身子輾轉未眠,他這時才覺肌體上下那股子困倦之意回籠而來,眼皮發澀發沉,是後知後覺的有些困倦。
召了婢子備了水草草洗漱了一把,也就睡了下。
……
這是一條細細彎彎的小路,這條路被籠罩在一大片一大片散不盡的青煙迷霧裏,森冷的氣息迎麵襲來,帛清每踏一步都覺脊背發森發冷。這條路是那麽的崎嶇,細碎的石子鋪陳地麵隻覺鉻腳的很。
他慢慢複蘇了有些渙散的意識,人卻依舊是朦朧的。如斯惝恍的定住身子向後望了一眼……那是一大片更加迷離如織的煙霧繚繞,根本看不到回去的來路;複定神又轉身回來向著前方舉目眺望,目之所及處卻是一大片如身後一轍的霧光風影,如斯荒涼、又如此潦草,頓於此之中升騰一種別樣的淒美!
此情此景,竟叫帛清錚地就有一種猶如步在黃泉路、步上奈何橋,就要去轉世投胎的錯覺感!
這莫非是自己已經死了?
心念叫囂,他頭腦兀浮一念,忙下意識抬手撫撫心口,果然……果然是感覺不到心髒在跳動!
劇烈的恐慌瞬間潮席!帛清被震得一激靈!又正心思惶然舉步無措間,於前方不遠一圈圈、一層層流竄不歇不間斷的水汽霧靄裏,漸次顯出兩位女子娟秀的身形!
這般境地這般猝然出現的女子嗬!即便不是鬼神,那也決計不會是人!
帛清一個下意識回身便跑,卻又隻覺自個這足下的步子怎麽的都邁不開,一瞬竟像是錚地就被釘死了定在當地一樣!
他又驚又懼,即便這身子不能動彈、即便這步子已然僵定,還是竭力掙紮著意欲就近尋個遮擋物好做遮掩。
卻舉目除了望不穿也沒個盡頭的這一條不知通往地獄、還是天堂、還是人間的漫漫陰森小路之外,並著的就是流轉的層疊深厚雲層、與陰潮水汽了!又哪裏能有半點隱蔽處亦或遮擋物?
又不知是不是受到的驚嚇太不一而足了,帛清在輾轉心焦一陣之後兀地定了定神,卻好像不似方才那般的害怕、也沒那麽迫切十分的想要趕緊離開。
他閉上眼睛深吸口氣,複睜目定神,見前方那二位女子還在,卻並不挪步一二,似乎並沒什麽惡意。
“或許是這幻境裏的神仙桂子……也未可知不是麽?”帛清這麽想著,也就又渙散了幾分懼怕,穩了心神大著膽子往前探探,意外一邁步發現自己又可以走動了。
這時恍然驚覺,原來隻要自己心性平和,就不會被禁錮;相反越是急躁與難安,則就越會不遂願的定在當地裏、越急越離不開。這當真是相由心生,相由心生嗬!
他便又近幾步,隔著輕紗般綽約朦朧的霧氣遮迷,凝神定目看向那二位女子。
這兩位女子似是沒有看見他一般對他不予理會,又好似與他並不處在同一個時間與空間。
但帛清卻隨著距離的及近,而把她二人看了個真切。
這是二位頗為娟秀美麗的女子。特別是左邊那位著粉裙曳地、裹鵝黃流蘇並天青穗子外披的女子。
這女子生就一雙迷離的桃花眸,一點玲瓏婢,兩葉花瓣唇,與身邊另一位女子一樣都是烏漆漆披肩散亂的發。並著流雲霧靄穿梭迂回,發絲跟著輕揚漫舞好不唯麗。隻是因為不知是鏡像還是真,帛清也不好判斷,她不知是左還是右的手腕處,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猩紅色刀痕。這刀痕極是猙獰,又為她絕美嬈麗的嬌嬌傾國之姿添了些許別樣,好似美玉之上恰到好處點著的一點瑕疵。
這一瞬心念微動,帛清下意識抬起自己的左手,撩開袖擺細看。
自己的左手腕有一道天生的胎記,那是一圈紅痕,這些年雖退得淡了些卻還依舊清晰。幼時聽父皇說過,說自己還沒長開的時候這胎記尤其色彩深濃,就好像是被刀刃劃出來的傷口一樣……
帛清十分清楚的記得父皇在同自己說起這些時,眉宇間不由露出的一懷心疼,還小心的捧起自己的手腕小心翼翼的慢慢撫摸,就如同在為一道舊傷拂去疼痛般的。那個時候,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拿捏,帛清竟當真感覺到自這胎記之中滲出的絲絲縷縷澀澀的疼……
他心念又是一動,入目眼前這二位女子隻覺一種天成的熟悉感、甚至是親昵感牽著引著。
這麽看著除了比常人美麗太多之外,也看不出這二位女子還有什麽異於常人的地方。但是她們的麵上沒有絲毫血色,昭著著二人的了無生氣、幻鬼似靈。
正這時,柔柔輕輕的一嗓女音好似風霧,那粉裙的絕美女子對一旁女伴幽幽啟口,桃花眸不含瀲灩、卻是空空洞洞到有幾分猙獰的可怖:“雲離姐,你且慢行。”她吐口極慢,一字一字間隔不長,但尾音拖得極長,真切切的鬼靈之音。
帛清條件反射的一陣顫抖,旋即也就跟著平複。
又聽那女子徐幽幽道:“前生都是你在照拂我。往日已矣,萬般不可追,來世……便讓我來傾我所能,護佑你一世周全穩妥吧!”
“我不甘心。”另一個雙眸亦是空洞,吐口一轍的音腔幽長,徐徐的,“我突然好不甘心!”這一刻,原本沒有感觸、沒有悲喜的鬼靈般的女子驟地一下好似浸染全部的、所有的戾氣,吐口發狠發沉,帶著呼之欲出的嗜血的恐怖,似乎即刻便會於當地裏變化出一副青麵獠牙的可怖鬼態!
怨氣之重,素來驅馳不得嗬……隻有因果,無盡的因果,隻得以此慢慢清算、慢慢償還。
她繼續幽幽忿忿道:“我要把我們一朝失去的全部情思與權勢,那些全部的辜負與欺騙,全部的……全部都奪回來!”即便沒有那麽真切,但帛清在這一刻還是兀地就覺察這女子一口貝齒銀牙必定是咬得死死的、咯咯作響著的。
先前那一個與現下這個卻明顯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悲憤較少、近趨於無,隻有無盡的不知是釋然還是根本就看明白了、看清了之後滋生出的無力與無感無觸:“隨緣吧……”幽幽一歎,帶著若有若無的一聲輕“唉”,比那迂回不歇的迷津幽風還要輕徐。
這一個卻好似未聞:“殊兒,你且先行,往那皇權帝胄之家尋去!我隨後便到,我去做你兒子,為你穩固地位、爭奪權勢!”她那一腔恨意不知是起於何處,卻是明明顯顯十分難遏難消。
這絕色的女子勾了勾薄唇,喃喃苦笑、眼神空洞更勝:“我不需以子嗣穩固地位……因我不會再做女人。”旋一搖首長歎,緩緩的,“因為女人太苦,實在是太苦了。”
這時忽地自她身後顯出一團白色的清氣,一圈圈纏聯裹挾、似蓋如團。有風起,漸次這一團白霧也跟著疏幽一個渙散,霧氣散盡時於那當地顯出一隻通體純白發透明、玉雪可人長毛盈盈的白玉兔。
這兔子十分親昵的蹦跳幾步,上前去蹭蹭女子嫩粉衣裙,一雙空洞的眼眶子在這時憑空生就出紅寶石般璀璨奪目的瞳孔。旋即默默然不支聲的蹦跳於前,徑自做了引路者般的。
“看來時辰,是到了……”那女子幽幽一歎,也就不再與另一個多話,轉身如一抹輕恍遊雲一樣飄墜身子,隨那引路的白兔一路幽幽然飄轉而去,逶逶迤迤很快便消失在了望不見盡頭的前路青冥裏。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這一瞬帛清心底攪湧情絲萬縷,那種不知起於何處、也不知端得會起來、更辯駁不出是何情態的複雜感觸隻在頃刻便“嘩”地一下把他潮襲!
剩下那一個女子留在當地徐徐歎了口氣,空洞眸色愈發的幾近失神。
是時又一女子自那女子身後緩而飄出,分明沒有踏著一絲雲霧,但裙擺之下分明長裙飄飄、分明是虧空無物:“就是她,都是她!”這是一個著了一襲鮮紅色嫁衣的女子,她望著方才那絕色女子消失的方向發著狠的重重一吐口,仿佛在將胸腔裏驅不散的、積壓彌深的鬱結一股腦全然拋出,“我本是太子妃,但太子心儀的一直都是她!新婚之夜太子便棄我而去要我那般淒艾艾獨守了一宿空房……太子因她之故從不曾待我好過,更害我時今心力交瘁、積鬱成疾,韶華正盛便含恨而逝!”於此一轉聲波,那聲波也與先前那個一般一轍的狠戾,隱隱然咬得極重、似有嗜血,“這是她欠我的,我要朝她討回來!投胎去做她的兒子,要她管顧一世、拂照一世……”
泠淙水波聲自不知何處的悠遠之方拂來一脈清幽,又似帶著自天而下一籃暗香。
湮遠梵音層疊浮湧,漸淺而深於四周幽幽響起,一瞬好似瑤台落鏡、鼓點如雷、仙樂如潮、蓮池將傾。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