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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人歸風滿袖

  帛清自打晨時那會子進宮之後,近乎一整日都留在了乾坤殿暖閣裏。


  父皇教授的認真,帛清學的也極快。這才一日不到,他便已然對那一宗宗公務的處理流程、大體不能動輒的主心脈落都有了一個裝在頭腦裏的清明了然。


  帛睿的眼光看得當真不差,這個皇四子確實是一個天成的治國之才,諸多思想都與帛睿碰撞到了一處去,因初學、才接觸而難免有些不明朗的地方也是一點就通。


  這一日的交流,父子二人都很默契,無論是思想的節奏還是內心無言的會意,總能時不時就顯出些天成的契合感。


  如是,帛睿本就沒有懷疑過自己對帛清的重視與認可,經了現下這一番教授,則轉為了一種彌深的欣慰。他命人焚一炷茉莉香,抱著手臂靠著身子坐在一旁,看帛清在他的提點下持著朱砂筆有模有樣批閱疏奏,那肖似自己的側臉棱角分明卻又平添一種秀美風韻、那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桃花目於魅惑之中又摻一瞥空靈的謫仙氣質,燈下他那專注的神情、微聚一起的眉峰、時而淺抿時而鬆弛的刀雕薄唇、一時頷首一時又抬起的下顎……沒有一處不令帛睿這做父親的心生歡喜。


  這一瞬,他忽地便覺一生一世撫養、栽培出了如斯一個優秀的兒子,便是他此生此世最大極大的成就了!這成就即便是他做了大楚的皇、做了一國之賢良君主都莫可含及一二的。


  這個兒子就是他的全部,是他此生此世毫無保留的心力、氣力、精力的凝結,那麽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以父之名憐子惜子一世,他,夫複何求啊!

  一陣夜風徐徐吹散了此地逶迤而起的宮燭焰火,茉莉香並著燭煙一齊撩撥妖嬈,把這楚宮暖閣烘托的愈發明澈靜好,這一刻有如化現人間的微型的寧和天堂。


  “父皇。”帛清倏然側目一喚。


  “嗯。”帛睿以為帛清又有了哪一處不甚解得,忙探身過去。


  卻見帛清將方才閱好的疏奏一封封累好了放置一旁,複又把手邊另一份便箋雙手遞給了帛睿。


  “這是什麽?”帛睿不解的接過,邊垂目去看,卻見是一條條一框框逐一的批複。


  帛清在這時頷首謙然:“父皇信賴兒臣,讓兒臣朱批疏奏。但兒臣的筆記與父皇的筆記到底是不同的,趕明兒後這些個大臣們一見了下發的奏折,便知是兒臣的批複,恐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穩聲言的認真,旋一抬目往方才遞過去的那份便箋點了點,“所以兒臣沒有在折子上麵直接批閱,而是把自己的想法和意見另寫在了便箋上。”於此一笑,“逐一對賬留心了工整,看來該不會覺得亂到什麽地步。父皇年歲漸上,卻還要為楚國公事而夜夜勞形傷身,兒若能盡綿薄之力……”又忽覺其實沒有必要,忍不住垂目搖首好笑的歎歎,“算了,兒臣無能,暫且還是幫不上什麽忙的。”


  帛睿邊不覺隨著帛清這吐口字句而兜轉神思,邊於心下裏起了溫泉貼燙、整個人從裏至外都是溫暖與慰藉的。聽兒子繞了這好半天的,這一刻終於是大體明白了些許意思,卻又見他不再說下去,便亦是笑歎著搖了搖首:“你是想說讓朕省了費心思看這幾封折子的時間,照著你批複好的內容照抄上去就是?”


  “兒臣委實幼稚,初次淺嚐,怎麽能登得上大雅之堂?”帛清抬目含笑,“父皇權當兒臣沒說也就是了……哦,或者就當兒臣是說了個笑話!”他當真不是因為太大看自己、對自己的能力深不可遏的相信,而是全然出乎於對父皇的體恤、與迫切的急不可耐的幫助之心。


  帛睿是明白的,心知自己的兒子一向有孝心:“不準這麽自輕自賤。”他斂了眉峰故作嚴肅,“朕這兒看了半晌,實覺你批複的就很獨到,雖是初次接觸卻也穩重的很。”這話不全是迎合,多半也是實話,複一挑眉含了打趣,“你可是父皇放在身邊一手帶大的,若是比作師徒那也是父皇一脈單傳的獨門弟子,輕賤自己不是連帶著也在鄙視你父皇?”旋又趁著興味湊趣更甚,一把攬過兒子的肩膀、這爺倆湊在一處,壓低了幾分聲音,故作神秘,“知道麽,在你小時候,你說話都還沒說全的時候,父皇在這禦書房或者在暖閣裏處理政務的時候啊,就喜歡把你帶在身邊。你小小年紀毛還沒長全呢,就已經開始接觸奏疏啊、案牘這類東西了,父皇總喜歡一批折子就把你抱在膝頭,或者把你放在案上讓你當父皇的案頭鎮!”說著又是一陣大笑,他的心情很是不錯。細數之前一步步走來的滴滴點點,最愉悅的莫過於且憶且思的言起兒子小時候這一幕幕。


  “嗯,而且還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案頭鎮!”帛清表情故作誇張,逗得帛睿笑聲更濃。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一陣大笑。


  父子兩個這悶著堵著憋了大幾日的鬱結與悶煩,在這一刻可謂是得了個徹底淋漓的大宣泄!

  奉茶的公公不失時的呈了新烹的熱茶,帛清接過來親自為帛睿遞過去:“父皇。”頷首一喚、聲波與神情皆是真摯的動容,“兒臣隻是想著能為父皇分擔,能分擔一點兒是一點兒,至少……可為父皇減去一絲一毫的疲憊,那也是好的啊!”且抒懷且無奈的一聲歎息。


  “吾兒一片孝心,便是最令父皇疲憊得消解的奇藥!”帛睿隻覺周身這痕暖意更為濃重,神色亦是動容,“父皇答應你,今兒早些就寢,這不是全了你的赤誠孝心?”


  “那父皇都堆積在明日,趕明兒不是更忙更累?”帛清眉目蒙了層黯然與微恨、又依稀還有些愧,“有一些人就是那樣,都把父皇也給帶到了溝裏!他們口裏總是道著勸著讓父皇早些休息早些休息,明顯是為了討父皇一個好感而順口沒過心、更談不上真誠的敷衍之話。今兒歇了明兒不是更累麽!”餘光瞥見那侍立一旁的內侍在暗自抹汗,帛清才後覺自己這無心的話是得罪了一票人啊!忙不迭轉臉對那內侍又補一句,“本王沒有指向,公公別對號入座!”


  若說那內侍先前不過是暗暗揪了把心,現下驟地聽到榮錦王在跟自己說話,則是實實在在的唬得差點兒沒在當地裏蹦起來!忙斂住心境忙不迭頷首行禮:“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逗得帛睿是愈發的忍俊不禁。


  帛清沒再理會那內侍,重轉目顧向帛睿:“兒隻恨自己不能為父皇分擔,不能使父皇緩解這一身的疲憊!”


  “你有這份心,不是就夠了麽!”帛睿展顏,沉澱了語氣極是正色的一句,旋即將熱茶湊於唇際飲了一口。他是當真感動著,心念也是一日日與日俱增的強烈,其實他想對帛清說,急什麽,待你入主東宮成為太子,便可幫父皇理政、為父皇分擔,父皇也就可以舒一口氣不必這麽日以繼夜勞形勞身了!但他沒有這麽明說,他怕這話一唐突了會再嚇到帛清。


  靈犀一點浮起在心,帛清神情一動:“兒臣多陪陪父皇。”


  帛睿頷首。


  就著一室浮光靜好,月華明澈、宮燭奢華且明麗,這時夜好、風好、燈好、花好、月好、人好、你也好……


  。


  這一日帛清歸府的時候已是極晚了。原本父皇是要留他在宮裏住一夜的,但帛清念著禮儀規矩而執意推辭了;帛睿轉念一想,思及這個時候一群人都在巴巴盯著、恨不得趕緊揪出榮錦王一個錯處尋個什麽由頭,也就沒再堅持。


  這個時辰已然是萬籟俱靜,但當帛清在值夜侍衛的陪同下沿阡陌小道往東廂行時,卻於院落小亭看見江炎正一人孑孑然獨立在亭身裏。


  一襲白色內袍、外罩一件玄黑色寬袍外披,依舊是這樣見慣了的裝束。如洗月華自天際三千尺的飛流而下,跌碎了撲撒在江炎泛玉白的皮膚上,不知是不是因了夜的渲染而把整個人襯托的獨絕了的緣故,側影顯出幾分煢然。整個人簡單幹淨的不染一塵。


  帛清停步。


  方才在王府正門外並沒有看到江炎的身影,而他每一次回府時江炎都是一定會守在門口親自迎接的,故帛清便明白管家定是在府內侯著自己。若自己不回來,江炎定不會安心寢下。


  他抬手退了跟著的侍衛,後抬步向著江炎走過去。


  一陣風起,幽幽的雖裹挾著夏的熏暖,於這闌珊玄黑的此夜,也未免有些沁涼。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一年四季輪回兜轉不停,而那心境也就跟著在其中不斷醉著、醒著、夢著……幾層煩心事、幾許暢意事,浮生看得總是空!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這一時,月華忽地潛在了看不見的流雲暗瀾裏,本就昏惑的視野變得更為惝恍迷離而紛遝杳遠。


  帛清踏上小亭,與同樣姿容清逸莫可一比的江炎,形成一裏一外無雙公子兀形雙的格局。


  夜光清溶、涼風微微,璧人公子當世獨步、隻影會知音。


  此景人間不勝殊!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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