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識心又授意
帛睿頷首沉目,靜靜然看著跪在腳下的帛清,一任他靜無聲息跪在那裏,半天都沒有讓他起來、也沒開口吐言一二。
他在等著兒子先開口說些什麽……
這幾日帛睿的心念很是紛雜,頭腦也很是混亂,一口氣堵在胸口處上不來也下不去,似乎是被帛清給慪著了、又似乎是源於自己心底下那通複雜心念的糾葛。
方才帛睿正收整了心緒好容易靜下心來伏案辦公,忽地聽了內侍進來行禮報說榮錦王來了!
聽到“榮錦王”這三個字,帛睿沉仄的心念沒防就跟著揪了一下!誠然這幾日以來他一直因了帛清而不能釋然,有陣子沒見這個兒子也是想念的緊,但甫地一個激動過後就又兀地向下一沉,他邊揣摩著帛清的來意,邊讓那公公傳帛清進來。
要不說當真是一對湊在一處的怪脾氣的父子呢!不多時榮錦王帛清便徑直步入,然而他隻在距離父皇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定身停步,須臾後兀地跪了下去,這好半天都沒有言語一個字!
這是早朝才下,光影正大好著,一縷縷投在帛清一張秀美且微泛徐白的麵孔,並著合著穿堂風曳曳緩飛的寬碩的袍角,登地就把整個人襯托的有了一份寂寥而悵然的作弄感。這樣的帛清令帛睿不由就聚攏了眉峰,他頷首凝目,睥著目光往兒子身上一遍遍的流轉,偏生這孩子是低著一張臉的,以至於無論帛清怎麽竭力去顧去瞧,就是無法看出他麵上存著的半點兒情態!
但有一點,帛睿是可以感覺得到的。就是兒子眼下這一遭過來,其實是因了這陣子不長不短的父子冷戰而對他起了效果,這小子他撐不住了,這是來向自己妥協了!
念及此,帛睿兀地一好笑。這一瞬,心口原本堵著的一口氣、那些不快,也都由了榮錦王的於眼前出現,而頃刻就消散了許多。
帛睿眉宇卻聚攏更勝,又過了少一陣子,他不由抬手撫撫前額,到底還是沒禁住最先開了言:“清兒,你究竟有什麽事兒?怎麽就光是跪著不說話?”他還是沒有開口讓帛清起來,因為他心底下多多少少還是負著氣的。
父皇的聲音還是一如往常的溫良和煦,是自己熟悉的口吻,似乎並沒有因了前陣子的不愉快而失了須臾真味。這話音順著耳廓一路坦緩灌溉入了心底去,聽得帛清心下一動,接連便十分不受自己控製的泛起一懷酸澀、一懷委屈、一懷悔愧……因這心緒亂雜紛杳、漸趨濃鬱,從而很快就遮迷了一顆心、也化作簾幕微微的遮迷了他的眼睛。
老半天都還是聽不到兒子吐一個字,帛睿不知怎的就有些無故的心軟,抬步向帛清又近了些,微向他俯俯身子,這才一驚!才發現帛清斂下的一雙辰目隱有混沌,竟是浮了一層稀薄的淚花:“怎麽了這是,嗯?”這一刻帛睿再沒了半點堅持!他方才負氣沒讓帛清起來,也並不是當真生氣!也是因了心下裏存著的那通小情緒,說白了還是因為太看重這個兒子、在乎他的所思所想所做所行。眼下卻再不忍對他有一星兒半點的責難,抬手扶著帛清的胳膊一把就將他拽了起來,“好端端的,這是又遇到了什麽事情?”心念又起,這一刻帛睿再也沒了其他思慮,隻開始十分關切著兒子可是遇上了什麽邁不去的坎兒。
此刻這父與子之間本就天成的親昵感漫溯而起,並蒂著填充了懷有隱憂隱怯的心。帛清忽地覺得自己先前那些顧慮、對於父皇可還在生自己的氣的揣摩、等等一幹都其實是那麽的多此一舉了!他與父皇之間誠是不用計較那麽多、更不會被什麽事兒什麽人而輕易就能離間了去:“有父皇在,兒臣哪兒能遇到什麽應付不了的事!”他心頭一暖,啟口湊趣了句,才發覺聲音尚帶些淺淺的濕潤。忙側側頭,咳嗽了一聲遮掩這小小尷尬。
這般口吻聽得帛睿心頭一疼,旋而寵溺的歎了口氣,看向帛清的目光噙著昭著的無可奈何:“你呀!”低低輕歎,口吻嗔怪又認命。
帛清心念一動,也跟著一個會心淺笑,旋又頷了頷首,雙目抬的一如這話說的一樣小心翼翼:“兒臣是來……嗯,給父皇請罪的。”這請罪賠禮的話帛清說起來當真是不怎麽習慣,所以不怎麽利落,囁囁嚅嚅的。
“請罪?”雖然已漸漸明白了帛清的來意,但帛睿還是兀地一下隻覺被謳笑,“朕這個優秀的兒子實在是太給朕長臉了!幾日不見,終於學會了請罪?”語盡一默,見帛清被自己作弄的發起愣來,免不得一陣哈哈大笑。
這時氣氛早不見了半點尷尬,帛清在父皇爽朗的笑聲裏複蘇了神誌,跟著皺眉側首:“父皇,兒臣是真心的!你還打趣兒臣,真是!”一急,沒防這話說的更像是在撒嬌了。
“嗯,父皇當然知道你是真心的。”帛睿戲謔不減,“你倒說說,是怎麽的就突然良心發現,又是要跟父皇請什麽罪來的?”順心隨口,他早不再執著帛清什麽認錯、什麽請罪了!此刻起了興致隻想這麽順著話鋒同帛清繼續玩笑下去。畢竟父子之間這一份輕鬆明快的天倫之樂,放在皇家委實難得,當沒有什麽是比這情分、這心境更令日理萬機的帛睿覺得歡喜的了。
“兒臣……”帛清欲回複,啟口又巴巴的僵在了那裏,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昨晚上那一浪浪厚重的心事、埋在心底下這一腔的話,此時此刻卻都生生哽在喉嚨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帛清心下不由發急,越急卻又更是言語不得!真真是好生的輾轉折騰人的!
見帛清這麽副又急又惱的窘迫模樣,帛睿頗為忍俊不禁,複穩穩心緒,抬手往帛清臂膀搭了上去:“好了!”語重心長的一笑喟,沉了目光、穩了語氣,“父皇明白。”自然是明白的。
血緣天成、默契自知,一些話即便不言明、不挑破,又怎會不明白?橫豎是一些一時之氣的決絕、以及一些事後冷靜了神思的追悔莫及罷了!
帛清啞言半晌,麵著父皇抿唇微笑,一雙魅惑的桃花目裏有欲止又言的幾多沉澱:“不止那些,不止是悔恨。”他想說的太多,出口成言的卻又太少,聽來就有幾分語無倫次,但他心知父皇知曉自己的意思,“自兒臣出生起始、直到現今都未見止也不會止,父皇那般厚待兒臣、體恤兒臣……在兒臣身上花費的那些心思、那些不易,兒臣……忽然全部都明白了。”漸次低沉,因沉仄而聽來更為深刻。
這一下換成是帛睿張了張口卻不能吐露一字了!一股劇烈的欣慰感沿順心口淺流慢露,帛睿起一懷拂之不去的深濃的動容……
無語無言,不消再語言。
帛睿抬手,實實的擁住了兒子的雙肩,將他麵著自己匡進了懷抱裏。
暖夏的早荷花借著迂回風勢將自身香氣渙散其裏,一絲一縷嫋嫋的灌入門窗縫隙,在四周彌漫起來,在時而蕪雜時而紛繁混亂的心靈其間迂回起來……這一時花好人好,自然清奇、天地人和。
。
帛清進宮這一番不是請罪的請罪,終是叫父子之間作弄起的那通隔閡渙散不存。父子兩個尷尬盡釋,又因經了這一遭事兒,各自於心又都在這潛移默化間跟著生就了許多磨礪、看清了很多從前不曾看清的東西,而那關係似比從前更是好了!
同是感性的人,但該有的理性也是必不可少。趁此心力浮湧,帛睿留了帛清在暖閣裏,一鼓作氣的教授帛清治國之道,要他看著自己如何批閱一封封的奏疏、如何處理一件件的公務,不日後好幫著自己分擔這繁忙政務。
這儼然是擺明了要讓帛清監國啊!
監國,隻有太子方可監國,那這……
誰也明白,即便沒有這個提點也依舊都明白楚皇的心思。而楚皇卻在現下裏擺了這麽一出,無異於公然的給朝臣們傳遞了一個信號——榮錦王是朕看好、並一手栽培出來的儲君,大楚國皇太子的不二人選!沒得更迭的餘地!
帛睿行事素有魄力,他決定了的事兒便會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一個完美的定案、從而按著步驟一步步絕不拖泥帶水畏首畏腳的以此走下去。
他此番把榮錦王留在乾坤殿暖閣裏逐步傳授治國之道,這事兒本就沒打算隱瞞,分明是故意要這麽一個信息逐步擴散、逐步傳達出去。既然這些個不死心的大臣們依舊輪番上表催促立嫡子為儲君,那麽帛睿便以躬身實際行動來給他們一個明確的答複!
鳳儀宮前,澹台皇後臨風煢立,一張含及著淡淡愁緒的嬌顏被湮沒在無邊無際的熏夏的景致中。天風起,一時疏衣汩汩、裙袂若舉,她合風淡淡歎了口氣,幾縷流蘇貼頰過眼,作弄的麵上癢癢的,心口也跟著一陣陣的發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