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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夜話展心懷

  這一瞬,心底並著靈魂兀地升起一陣彌天鋪地的感動,這感動無法用世上任何一種可以稍稍措辭的語言、文字來形容。它如潮如雨,如春風如朝露如初陽如皓月一般雄渾淵深、無言無聲卻震撼攝魄之幾多!


  人活在世,有些時候要的並不多,隻消知己友人之間貼著心貼著意的一個微小的舉止,所滋所長出的那懷感動便足夠了!從來深沉、從來震撼,是注定會默記於心、一世一生去銘記去雋永的。


  就著滿室燦然而起的溶溶燭光華影,江炎重回了方才的位置落身坐下:“王爺。”對帛清頷首,眉宇輕皺,“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作弄的你心中這般放心不下,大半夜的倚著窗子望月不是望月、賞景不是賞景的?”玩笑的字句,卻不像是玩笑的口吻。


  滿室起了溶溶暖色,與方才暗沉的森冷變得那般對比鮮明。心境也在潛移默化中跟著一倏悠的兜轉。聞言入耳,帛清頷首一默,心下微疼:“前幾日父皇來過,卻被本王謳的負氣而回。”點到為止即可,不消多話多言。


  原是這般……江炎了然,也就起心動念順著帛清的所言、而盡量去貼近他心思的去感知與體悟,不多時牽出一抹微笑:“我當如何,卻不是甚大事情。”


  “怎麽不是大事情?”帛清皺眉。


  江炎搖頭笑歎:“王爺這樣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便是連我都習慣了王爺你的脾氣,何況是皇上?”複側目微微。


  江炎的話對帛清而言,從來都有著不可抗的一脈力量,哪怕是極簡單的一句、有些時候甚至哪怕是隻要聽到江炎的聲音,帛清都會心生一種莫名的安然,覺的一切事情就都跟著再也都不再是事情!

  興許這不在於江炎有著怎樣的口才,隻因江炎這個人本身就與帛清氣場相合,固而隻要他人在身邊,便會生出一種莫名安然。也不在於怎樣的言語使得帛清放寬了心,而在於一種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一個心向自己的好管家呢!


  “這倒也是!”帛清心裏默歎了句,那悔愧之意因了江炎的這句寬慰而覺的淺了一些,卻還被一種不得釋然的憂患情懷隱隱然作弄著,“可父皇心裏,一定是很失落的。”還有失望吧!他這樣想著。


  “他會傷心。”江炎展顏吐口,一頓複頷首正色,“但不會寒心。”這是實話。


  人嘛,誰能沒有一時的急脾氣?脾氣來時,那些傷心也好、憤怒也好,也就都跟著一並襲來,但這紛雜諸念一到事後,也就通通都渙散了去,自然是做不得什麽數的。


  “嗬。”帛清神色寡淡而隱有落寞,“委實是我錯了。”複側目,意味猶深的做了個冗長吐納,心境沉仄蕭條如晚秋過穀的天風,“父皇為人父的那一份心情,我怎麽能夠忽略、怎麽能夠不知理解!”甫轉目皺眉,神色全是動容,“從小到大一樁樁一件件的細數開來,父皇他為我做了那麽多,我非但不知感恩、不知福澤,卻是把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沉浸在其中理直氣壯的享受著父皇的蔭庇,更有甚者還總時不時對著父皇鬧脾氣、使性子的加以頂撞。”


  “皇上不會同王爺置氣的,皇上他會把這一切都歸結在‘幼稚’二字上。”江炎薄唇依舊含笑,三言兩語便把帛清心中的追悔、徹骨的檢討漸趨變得雲淡風輕,“如皇上知道王爺現下的所思所感,一定會非常欣慰的。”抬手覆了覆帛清的肩膀,目光沉澱,“不會是什麽大事兒,父子之間原本就沒有什麽隔夜仇。無恩怨不成父子。”


  眼見帛清在這月朗星疏的夏夜裏一個人倚著窗子想了明白,江炎其實是深深舒了一口這陣子一直吊著的氣!他那一席話其實隻說了一半,還有一半不方便在現下裏同如此心境的帛清說。


  父子之間關係本就糾葛繁複,這一點沒錯,可天家父子又如何能與尋常百姓家的父父子子放在一處比較?不怕旁的,在這個儲位之戰暗地催發、弓弩齊放的節骨眼兒上,本就是多事之秋,怕得是旁的有心之人尋出這對父子間一時的間隙,從而有心挑撥、斡旋離間!真到那時就委實麻煩了!


  故這幾天江炎那頭腦一直就沒閑著,他不斷尋思著擇個什麽合適的契機同帛清委婉的提點一二,從另一個角度旁敲側擊的勸勸這對矛盾的父子。幸在帛清已自己領悟了透,或者說帛清原本也就是懂的,根本無需江炎多費心思。


  “本王明白。”帛清抬目,“這幾日想必父皇也是憋著一口氣,天下原本就無不是的父母,我……”


  “皇上一定不喜歡王爺這麽想。”江炎一聽這句“無不是的父母”,倏然開口無征兆的打斷了帛清,穩言複道,“因為皇上不喜歡王爺在他麵前過度的循規蹈矩。”複搖首牽了幾分無奈的輕輕笑開,“其實皇上之所以偏愛王爺,還不是因了王爺這時不時慪他氣他、敢給他這猛虎捋毛、敢進老虎嘴裏拔牙的性子?全因了一個‘真’字!若是有一日王爺在他麵前多了份規矩的約束,那皇上便尋不到了一個兒子對待一位父親的感覺,天倫之樂也無法得享,那才會是真正的失落呢!”


  這一番話言的貼合帛清的心境,帛清順話而思,神思忖度間不覺也起了一懷感觸:“那還不是因為本王自小跟在父皇身邊,故才起了這般的性子麽!”


  江炎頷首:“所以王爺與皇上之間,這段緣份、這份父子之情委實難得,又怎會在旦夕之間一晌渙散?”複略探首,“不過也得王爺平素裏時不時的用心嗬護。再真摯的感情也離不開真心的灌溉,起了性子是源於對愛的太過珍視,但若隻一味的起性子、鬧脾氣而事後不知開解,也遲早會有分崩離析的那一天!況且,是天家的父子啊……”臨了的吐納因了語境的漸趨嚴肅而有些意味深長,江炎不失時夾雜了這暗裏的告誡。


  帛清與帛睿當真不愧是親生的父子!這二人都是一轍執拗的性子,一轍順心隨性不顧場合時宜、也不問後果得失的意氣用事。


  脾氣一樣,固然會有旁人莫可一比的默契,但正因太相似而少了互補,就難免會滋長出時不時的摩擦。脾氣相投、盈虧互補的人共事相處才能平順,而前者一路走來看似磕絆糾結,其實那情那義卻是最為深刻。


  待江炎一席話言完,帛清緩一點頭:“我明白。”他明白江炎的意思、也明白江炎的顧慮。這不是算計,這是一種生在皇家就必須去顧及到的用心經營。若想不被時刻盯著等著的那些小人鑽了空子,最好也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他與父皇牢牢抱成靶子,讓父子之間沒有一星半點兒能容旁人介入的空子。


  帛清不比自己那兩位嫡出的哥哥,也沒有一個母家地位根深蒂固、亦或自己本身就位居一宮高位的母親。在皇子之間對於太子之位的明爭暗鬥、大棋在下中,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優勢就是父皇的這份偏愛!


  帛清雖對得失之事有著一份很強的心境拿捏,雖也因了不願父皇為難而意氣用事的動過退出儲位之戰的念頭,但他是明白父皇的心思的,心知父皇隻願將自己的江山大位傳於他。


  而且帛清也有一份私心。他平生迄今為止就隻看重兩樣東西,一樣是與江炎之間的知己兄弟之義、一樣是與父皇的那一段父子親情。都是至為濃烈的東西,因有此一段機緣而可以不悔的曆練。


  故他看重那太子之位,得了太子之位便是得了父皇的認可,在帛清心裏也是應證了父皇先前曾掛於嘴邊、常常說起的那句口頭禪,“四皇兒是朕視作唯一的兒子”。即便帛清知道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執念,但他就是有了這樣的執念,且沉積於心、消散不得。


  “本王明日一早,便進宮去向父皇請罪!”一點靈犀浮起在心,帛清釋然的道了如此一句。


  江炎沒有再說什麽,抬目掃視一圈,隻覺入.的深沉的夜色自有一番清美的大妙處。睡意早已全無,一時心興又起:“王爺,不早了,江炎撫笛一曲於你聽,後早些安寢可好?”


  這話勾起了帛清些微興趣:“好啊。”點頭笑應,“難得大管家你有如此的好興致!”


  江炎回之一笑,抬手取過腰間係著的翠玉長笛,將笛橫於唇畔,闔目微微、撫弄吹吟。


  一闋《獨步蓮華》泠淙響起,徹骨入髓的灌頂大智慧於四下無聲處徐徐而動。


  一時如有燦金色的蓮花於周圍舒展花瓣恣意綻放,頓起一種隨遇而安、禪意度靈之悲憫與感化、豔麗與滄桑。曲音蕩滌人心、清妙大氣,奪天工造化之他化自在大手筆,渾然天成!

  ……


  漸趨一曲漸淺,最後一個音階挑起複頓,坦緩一收,頓化虛無。


  聽得帛清忽生惝恍之感……這感觸不僅是由了此曲其中帶出的許多好處,而是由了一種莫名的心境拿捏,似乎這曲樂於帛清極為熟悉,但他又十分清楚的知道江炎此前從沒有吹奏過。


  “這是什麽曲子?”帛清啟言。


  “《獨步蓮華》。”江炎斂目,“我幼時於山林水澗邊所感自然之情、造化之純,忽生蕩滌人心、淨化靈魂的大奧妙。便是一揮而就,無心而成的曲子。”如是詳細解析。


  而帛清心下腦中則更為朦朧恍惚了……


  那是何其相似的場景,卻是在哪兒見到過的場景?當真是見到過這樣的場景麽?


  那時亦是這樣一支傳神的曲子,忽聽曲音陡落、萬籟俱寂,有撫笛吟曲兒的翩翩神聖抬目一笑:“這曲名為《獨步蓮華》,有蕩滌人心、淨化靈魂的大奧妙。”


  ……


  神誌一恍,帛清錚地回歸現實,江炎已經離開。


  熏風陣陣,撩撥吹掠的心口一幽深的位置忽生一疼。


  帛清按捺住!

  莫名起一陣追思,良久呆坐,又覺這追思著實空曠且沒有個由頭。


  他無奈的歎了口氣,猛地搖了搖頭,旋重又於床榻之上躺下身子闔目睡去。


  這時心境已然不似方才燥亂,極是平和、頗為怡然,一夜睡得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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