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朗夜無心寢
是夜,淡淡琉璃白的顏色包裹著一灣細細彎彎的梨花月,流轉的雲嵐渲染了死沉的昏黑夜幕,又有點點繁星稀稀疏疏漸次升起,墜於織錦天幕猶如滴滴點點細碎的珍珠。
幾縷春風拂麵而去,撩撥的紗簾微顫,狻猊坐鎮的蓮花形鏤空香鼎之中氤氳出的嫋嫋熏香也被渙散、被無限延伸又延伸的扯得綿長。
闔目一嗅,夜風裏有溫溫淺淺的夏天的味道……
原本正是月曉風清的靜美夏夜,但榮錦王帛清卻孑立於軒窗前徑自出神。
他方才心緒寥寥,便就早早歇下,但又被心口一股鬱結五內的心緒、情念給作弄的輾轉難眠、反側難靜,怎麽都無法睡意安然。
終於,在又一輪遊魚般難安難靜的翻身之後,帛清徹底渙散掉了那一股子寥寥的睡意,一股腦起了身子下榻,複百無聊眼踱步於窗前靜靜觀月。
又始終都觀不到心上,隻就那麽獨自立的筆挺,久而久之不覺陷入到了一陣惝恍的呆意裏去。
淡玉色的月華清輝當頭灑下,篩篩的覆蓋了帛清夜色的眉目。一時氛圍靜謐,一股纏綿五內、無法釋然的心氣也跟著一點點漸次變得愈發濃鬱不去。
“唉……”他深深一吐納,心裏反複作想著前幾日父皇來時,自己那一番十分任性、十分固執的孟浪的衝撞……心下百轉千結,就著容易引得情念紛遝的寂寞的夜,濃密悔愧於心底裏潛移默化起的酸澀。
忽而後覺,自己當真是太過任性了!
一念起落,帛清跟著又是一歎,俊秀的雙眉跟著一收,心頭一緊!
有些時候人的脾氣堆在那裏,那些原本就該清明於心、也確實已經清明於心的感觸與意識就會有跟著情緒的起伏變幻,而有了那麽時不時的糊塗!
當日帛清他隻念著父皇寬宥了帛輝,聯想起自己在禦書房裏所遭受的委屈、那些憑白的火氣,以及齊王的無辜牽扯與無故受累,他頓然就起了不平。又被這股濃烈衝動的不平感驅馳著,就又跟著泛起一股子酸楚、以及那一懷烈焰灼人的滔滔脾氣!
現下猛然後覺,自己當真是太不應該了!說白了也就是因為父皇疼他寵他,故他才膽敢在父皇麵前有那般不知好歹的脾氣。他自認為自己一向沒有因了與父皇之間獨一無二的父子親情而生出些不該的舉止,但其實想想,委實是恃寵而驕了!貌似還不止是這一遭!
帛清不由一恍惚,被自己這個念頭、這如此後知後覺的清明而給驚得生生起了一震撼!
原來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自己是父皇的兒子,魏王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從這一點上看他與魏王、齊王、漢王他們都沒什麽本質上的區別!雖然在他幼時起,記憶中便總時不時聽到帛睿擁著他說些諸如“四皇子,朕之第一子也”、“乖,你是父皇為一的寶貝兒”、“四皇子是朕視作唯一的孩子”這類的話,但那說白了也是一個父親逗著兒子玩兒的一時至了興頭,縱性由性如父皇,故就那麽順勢吐出來的!
即便是“視作唯一”,“唯一”的前邊兒還有一個“視作”呢!他怎就能夠給當了真的隻把自己當皇子、把其餘兄弟姊妹當作了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
帛清又是一震!隨心念的不斷輾轉、情念的不斷剖析,他後知後覺了很多東西,才又兀地發現這麽多年,自己對幾個姊妹兄弟一向都不自覺的沒有概念,當真是忘記了他們同自己一樣,也是父皇的子女、是與自己同氣連枝的至親血肉啊!
他帛清一直都自認自己從不驕奢、從不跋扈、從不恃寵而驕……其實那是他根本就沒弄明白什麽算是驕奢、跋扈、恃寵而驕!應該說他自一落地起直生長到現今,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恃寵而驕!旁的兄弟姊妹不敢也不能夠的於父皇麵前的特權,他帛清做的從來順勢;旁的兄弟姊妹謙然略怯的對父皇的那一份又敬又怕,他帛清不僅從不曾有、還總是一身刺的對父皇衝撞頂撞。
這麽多年,因著父皇的偏愛,帛清一直都把這些當作了自然而然的順勢,久而久之便深深沉溺、再無感觸,連他自己都忘記了這些東西其實本是太不應該的東西!
這不能說是錯也不能說是對,畢竟父母總會對自己合緣的孩子有著那麽一些的偏愛。但父皇畢竟不是他帛清一個人的父親,那麽在這之外,父皇是否也會在閑暇的時候反省自身,因著對帛清這份獨特且難遏製的偏愛、而對自己其餘子女起了或多或少的愧疚之意呢?
同理的,帛清把父皇對自己的偏袒當作了合情合理,而對於父皇給予魏王這稍有的袒護就十分不能接觸,當真是千不該萬不該的!自己簡直是不可理喻,父皇當日負氣的拂袖而去、那通隱忍現下看來更是難得,自己都那般了,父皇卻還沒有把重話再多說一句、居然還能忍他,試問除了帛清又是何人能讓身為楚皇的帛睿那般?
穿堂風起,香鼎裏燃至正酣的熏香借著風的勢頭忽地起了一陣濃鬱,那原本淡淡的氣息在這一刻兀就有些甜膩衝頭。
帛清啟口一歎,抬手按了按太陽穴,隻覺一陣偏頭疼攪擾的他整個人愈發難耐。適才神誌回旋,察覺到自己竟不知不覺傻呆呆站在窗邊、雙目放空的發了這許久的愣,便又是一歎,抬手“啪”地把軒窗閉合,回身折步,踱至屏風前的小案處,順勢將身坐下。
進深處偏後一道水晶簾掩映下的房門,這時忽地起了一陣間隔適度的叩門聲。
帛清抬眼睛瞥瞥,心頭微動:“進來吧!”啟口揚聲。
房門“吱呀——”一下應聲而開,隨門板開合而兀地撲入了一室的碎月光,卻又很快被具數阻擋在了廂房之外。室內又是這一死沉發昏的無邊的灰黑。
果然沒出帛清意料,來人正是管家江炎。
門外月華如洗、門裏灰黑如劫,一明一暗巨大的落差與突忽的轉換令江炎心有不適:“王爺怎麽不點燈呢?”他四下掃了眼,終在不遠一道影影綽綽的簾幕後,依稀看到了帛清。
江炎的倏然步入,令四周這暗沉的懷舊氣氛頃刻有了一個明快的轉圜,帛清沒動:“懶得點了。黑暗有些時候往往更能讓人有一個徹底的釋然、蜷曲隱匿寡歡情緒的空間。”不知是音色本就低回,還是又兼之了這如死深黑的緣故,聽來幽幽的。
江炎愣了下,旋即回神。也不多言,隻在當地搖首一歎,旋即自袖口摸出火石,卻不急於去點燃燭火:“大半夜的,王爺還不安寢,是又為了什麽難以釋然的傷情事?”熏熏夏日裏的蟬鳴一層接連一層,那般底蘊深厚、濤濤如潮,攪的原本睡意就輕的江炎一陣發燥!便幹脆起身披衣在榮錦王府院子裏步月,走走停停如一午夜遊靈一般不覺到了東廂房這邊,本是無心的抬首眺望一眼,誰知遠遠兒就瞧見帛清這處軒窗半開、他一人著淺紫底衣立在窗前似賞月又似出神。江炎不知這大半夜的自家王爺又泛起了什麽性子,依稀不大放心,這就過來看看。
“大半夜的,管家不是也如個野鬼孤魂般的四下裏逛遊……”帛清說話起身,邊往江炎這邊兒走,“還問本王是為了什麽事兒而不得安寢?”
江炎一歎,有些無奈的扶了扶太陽穴,亦抬步向裏走:“我睡得本就淺。”抬目衝窗邊點點,“這一入了夏,什麽鳥鳴蟲唱的一陣陣接連不絕,一驚一擾就更是沒了睡意。”說話時已行到屏風後一處雕花案,與帛清麵對麵落座,“不是一兩日了,王爺又不是不知道,卻還問什麽!”
帛清微笑搖首:“你啊……總歸是這個脾氣,當真是怪異的很、也隨興的很呐!”
“江炎不就是這個脾氣對了王爺的意麽?”江炎把頭側側,半束未束的墨發一瞬傾下、於肩頭散開做了流瀑狀。
帛清有意狀似無奈的戲謔了語聲:“是啊……兩個怪人,倒是怎麽好巧不巧的,全部都湊在了一處去!”心境隨了與友人知己的一陣調侃,而變得很輕很平和。他抬目,二人會心一笑。
江炎複而舉目四顧,心境也是極好極隨心自然:“王爺好興致,且還是這十分獨特的興致……這大半夜,我們兩個難道就這麽黑燈瞎火的閑聊?”收了目光回來,挑眉一笑、口吻清淺順心,“嘖嘖,當真這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啊!王爺的品味,一向是獨特。”
帛清喉頭一堵。如果此時他正飲著一口水,那一定會毫無意外的就噴出去了……江炎就是這樣,戲謔起人來隻會把人謳弄的木怵怵僵住,枉生了一張嘴都辯不得一二去!
江炎沒再俏舌,握了手中的火石,起身至燭燈前擦亮火石點燃了燭焰。
頃刻,一脈暖色登地渙散了周圍流轉一室的陰霾暗瀾,燭燈被依次點燃,猶如朗春的陽光驅走了寒冬冰封雪滯、止步不前的永劫的死氣,霎時改換了一個冬春季節的別樣天地,由冰冷寡淡而錚地一下圖騰成了否極溫暖,光鮮生動如潮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