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貼心自天成
“怎會是父皇的不對?”帛陟皺眉一哂,心下惱不得跟著牽了一絲訕訕的嘲,“隻是三弟自己想不開而已。吃醋吃不好,便成了毒醋,最是要不得……現下這三個月的守陵,萬望他可以明白過來。”複頷首且思且補充。
這一瞬帛睿麵著眼前的兒子,心念突忽跟著一動,一股涓涓的暖流跟著潛移默化於心底裏氳開。
他一向最寵帛清,在帛清身上花的工夫也是最多的、一向認為帛清跟自己最為貼己。但現下裏帛陟這一番話卻是說到了帛睿的心坎兒裏,他沒有想到,原來帛陟居然是這樣的理解自己!
這一刻,在帛清那裏沒能得到的體恤,卻在帛陟這裏得到了。不得不說這是一種意外的驚喜與滿足。
在這樣的喜悅與滿足之中,帛睿又忽地生了一股微微的愧疚,皺眉微歎口氣,旋而複啟口:“是父皇對你們不夠好。在你們身上牽心不夠。”一頓補充,“朕,不是一個好父親!”這樣的感慨,已記不得是第幾次了。但沒有辦法,今時今刻再說彌補,委實是晚了、也委實是荒唐。
“才不是,父皇對兒臣一向都很好!”帛陟皺眉持著嗔怪的語氣,這語氣聽來很是關切與溫馨。他緩一口氣,頷首沉目、徑自且思量著,“通過現下裏才堪堪解決的這件事,兒臣深知,父皇對我們子女誰都是一樣的愛,不存在偏愛誰,隻不過是更寵四弟罷了。”於此牽了一微笑,“兒臣出了那樣的事,父皇替兒臣全權攬下,在其中斡旋,盡心力庇護……哪一點不是父對子天性彌深的愛呢!”臨了一歎。
這番話是真心話,是父子之間可貴的交心;縱然有恭維與討好的成分在裏麵,也並不全無真摯。
殊不知帛陟他越是這樣道著滿足、表著真切,帛睿這身為父親的心裏就越發酸澀不好受。這些話,他實覺自己承受起來委實愧疚:“父皇很欣慰,你懂就好。”心念兜轉糾葛,一番忖度思量後,帛睿勉力牽了一個溫和的笑,抬手拍拍帛陟的肩膀是以鼓勵。
帛陟抿唇回了一笑,神光會意。
這一刻忽地升起一種無言的默契,沉默了十幾年的父子之情在這一刻感應到了源於血緣、源於脈絡的號召力,開始於無聲處潛移默化的靜靜然翻湧浮動。二人都很享受這一刻的靜好,不忍做了聲息打破這彼時一份難得又少有的溫馨靜謐。
良久靜無聲息,帛睿不由起了一懷惝恍心思,神緒漫溯,因了心門被打開而話匣子也跟著一起敞亮:“提起你四弟,不知道為什麽,父皇總覺跟他之間多了一層別樣熟悉……卻說不清是怎麽一回事。”他起了好興致的同兒子閑話家常,這是他不怎麽對旁人道出過的真心話,這一刻同帛陟道了出來。
“或許……是前生有緣吧!”帛陟順著父皇的話鋒起了輾轉,一念滑過心坎兒,兀道出如是一句話,也在這一刻跟著起了一陣莫名的悸動,尋不到由頭。
言語起落,不多時的間隔,帛睿也錚地一恍!
齊王今兒的所言所語都與他的所思所想那般貼切,貼切到有些不太真實,竟像是故意有心為之的一樣。但帛睿心裏明白,不會是兒子有心為之,因為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父親會同自己聊起什麽,連帛睿自己都不知道,那麽又何談一早準備好了說出來博父親的歡心?
隻有一種解釋,就是齊王原本就是了解自己父親的,哪怕是與父親之間的交集並不多。但楚皇帛睿,卻從不曾了解自己這個兒子,又同樣是因了交集不多,而直到時今眼下,才恍然發覺兒子與自己的這一份貼己!
與帛清是前世有緣,與帛陟又何嚐不是?
轉念身邊這一幹人若是沒有一段難以了卻的前緣,今生又是緣何能夠聚在一起、濟濟一堂的?
前緣因果、一觸即發,命盤裏不歇的兜轉。隻是一入輪回便已忘卻了所有的前塵,能夠有識的也就隻有當下這一世,故是怨是恨、是債是冤,再也沒誰知道。橫豎是聚在一起有冤報冤有情還情了。
“或許是吧!”一通心思起得似乎有些高遠了,帛睿重又不動聲色的拉回來,一點動容氳在心裏,不再多話,就口回的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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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裏與父親的這一通難得的交心,讓齊王在離了乾坤殿、行在禦道上往楚宮外走時,心口都似被一痕暖意似有若無的貼燙著。隻是唇畔掛著的那一抹恰到好處的溫良笑意,卻在踏出殿門的堪堪一刻就俱數收斂的幹淨。便又是那個於旁人麵前總也一副凜傲孤清、言笑寡淡的齊王爺。
這才是齊王帛陟,這是他的真性,打從娘胎裏便帶出來的對這軟紅世間含及著的一懷清冷本性。但沒有誰知道,就是這樣的二皇子,卻在每每看到自己父親的那一刻,由裏至外懷揣著的這一塊兒寒冰便會在頃然暖化成了涓涓的溫泉水……這其中當然有對父皇龍威的忌憚,卻也有不知是不是一種天性、一種因稀缺固而更加渴望的殷切情愫。
自小到大這須臾二十幾年就這麽過來了,眼見著父皇對四弟帛清的另眼相待、十分重視,帛陟也不是全無感觸,隻是遠不及其餘皇子那般暗恨到牙癢癢罷了!他雖然也會有吃醋的時候,畢竟這是一個孩子對自己得著父親寵愛的兄弟、報之以的天然反應;但在這同時,帛陟也十分清楚的明白,這是帛清所該得的,是父皇虧欠四弟的……
這心思起的實在無稽,但就是起來了,帛陟自己亦不能知道為何會起來。就在這般心念的驅馳下,他變得一向都很平靜,甚至於連整個人由內至外的處事態度都開始處變不驚。
委實無端。不過放眼看這紛繁世上、軟紅萬丈,無端之事又何其的多呢!
歸府之後,帛陟才覺身子有些困乏,命婢子點了熏香後於內室和衣躺下。
過不多時,貼身伺候的婢女打來了洗臉水,服侍著帛陟擦了一把臉。
這婢女是齊王府素來膽大的,加之又因長久貼身服侍齊王爺,也多少摸清了些王爺的性子,在適當的時候會揣著膽子同王爺絮叨幾句閑侃兒的話:“這一遭,爺您受委屈了。”她邊於臉盆裏將手巾擰幹,不由嘟唇為帛陟抱起了不平。緊跟著又一轉言,“不過二皇子既然已親自上表告罪、要皇上準他前去看守皇陵,那足見他是誠心有了悔恨之意,往後也定不會再同王爺有所作難了吧!”
這話甫一入耳,不期然就勾起帛陟幾絲不屑:“怎的,聽你這話倒是說本王怕了他魏王?”側目訕訕,口吻且蔑且笑。
那婢女慌地轉身做了驚惶狀:“奴婢不敢!”複垂眉低眸柔柔弱弱又啟口小聲,“奴婢是覺得經此一遭事兒,魏王也必是冷了心也灰了意,別把這怨忿……一股腦承載到王爺您身上才是呐!”
帛陟沒急著答話,隻站起身子走到她身邊,抬手一挑這婢女的下巴,另一隻手自她身後纖瘦的脊背那麽一勾就把她掛在了自己懷裏:“小人精,甚時候學會在爺麵前這麽俏舌了,嗯?”挑眉戲謔,心興似乎不錯。
齊王帛陟也是一位風流的王爺,這或許同他自身揣著的那抹性情分得不開。當初他可以因愛妾的自盡於房,就失了分寸的抓了那對小販不管不顧一通拷打至死,自這裏也可以看出這一層來。現下這婢子之所以敢這麽話多,也是因為帛陟素日裏對她一向不錯,他們二人素有曖昧。
“王爺……”這婢子羞了兩靨嬌滴滴的喚了句,複啟口徐徐,“人家哪裏敢俏什麽舌,還不是關心王爺嘛!”
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感覺還不錯,帛陟微闔目,心境一綣的空蕩,頭腦神思不由就隨了婢子方才的吐口而起了輾轉:“你以為三皇子他當真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嗬……”性子又起,鼻息重重一哼、語氣咬得很緊,“他那是以退為進!”
決計是以退為進。
魏王不傻,心裏明白自己的人在禦書房裏把父皇逼得幾欲後退、此遭動的又是最為得寵的榮錦王,若自己這個時候再不表現的乖憨識時務一些,那麽在父皇心裏可就當真是不會再有一席之地可以占據!
懷裏的狐媚轉了個臉,抬手在帛陟側頰上徐徐的撫摸過去:“那王爺您呢?”音聲也是疊醉酥軟,一副極盡勾引之能事的樣子!
“我?”帛陟挑眉含笑,“本王是真的寄情山水、毫不在乎!”近似釋然的一句吐口,一語才落,心底忽地並起一陣隱然抽痛,他一瞬失神,忽地近於夢魘樣的低低呢喃,“這一世,忻冬是真的無欲無求、不爭不搶……也對得住她了!”沉沉一歎,內蘊疊生。
四周似有梵音如潮、咒怨暗動,一瞬把這氛圍帶入到重疊生幻的不真切裏。作弄的人很容易便失了心。
那被齊王掛懷的婢子突地被作弄一愣,旋即回神,流轉美目好奇:“王爺,那個什麽冬的……那是誰啊?”
帛陟猛地回神:“什麽?”一時有些恍惚,記不得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麽。
這婢女是個善解人意的,見齊王此般模樣,複一笑涓涓:“沒什麽,王爺當是累了吧,說話有些……莫名其妙的樣子。”
原本不覺,經了這麽一說,帛陟這才兀覺自個身子委實是困乏了些,便壓住那無關痛癢的心念,轉目對懷裏的小人兒一笑,勾出幾分邪魅蠱惑:“那還不伺候本王寬衣,嗯?”尾音脫得很長很長。
“是……”婢女一笑,纖纖的指搭上帛陟開闊的肩頭……
春宵一瞬,浮生歡愉最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