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楚皇遇管家
帛睿是去自己兒子這裏,出宮的時候自然就沒有帶著多少人,正因了身邊隻跟著乾坤殿的公公和兩個內侍,沒有太多人擾,故漫步在榮錦王府時那份心境便顯得很是舒懷。
他安頓好了帛清,又親自囑咐婢子每日什麽時候去為兒子準備什麽樣的、合胃口的清淡吃食。複出了廂房,便在榮錦王府裏信步,心下想著去看看自己的那一對雙胞胎孫兒。
他這個做爺爺的說來委實慚愧,因了竟日裏政務的忙碌,大抵是很少去哪個兒子府裏坐坐的,連帛清都是多在進宮的時候才能麵見到自己的父皇,那兩個孫兒自一出生起見自己皇爺爺的次數便是少之又少的。
成陣柳蔭和風舞動,嫩綠絲絛簌簌飛曳,當頭拂來一抹陰涼。帛睿心境漸好,行下小廊踏在接連西處廂房的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不想卻在這時兀地瞧見不遠長廊後行出一抹玉白身影。
因距離相隔尚遠,帛睿這時並沒有看清那人是何等樣的麵貌,但就這麽遠遠隔著花影柳蔭的看過去,最先便被那人通身的氣韻所震了一震!
那是一位姿態雍雅的公子,長身如玉、墨發半披,周身好似流轉著一層天幕深處的淺淡雲嵐,甫一入目卻似是迎麵掠過一陣沁人心脾的杏花風……看這般的姿容氣韻,怎麽都不該是侍從亦或下人之流的。這榮錦王府裏何時竟是有了這般一個人物?莫不是兒子安置於府的門客、亦或某位文人雅士?
帛睿這麽想著。
而那人已遠遠瞧見了柳蔭這一處的帛睿,足步定住,似是遲疑了一下,旋即迎著帛睿向這邊走了過來。
隨著距離的由遠及近,帛睿漸漸看清了來人麵貌,見他生就一張瑩潤剔透非冠玉而不可比的玉麵,又斜飛鳳眼、並著刀裁劍眉一齊入鬢,誠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雖然細看起來比不得帛清生就的刀雕斧琢造化精細,但帛清的秀美更偏於一個“秀”字,有些時候看在眼裏是妖孽了;而眼前人則更偏一種春日陌上沐浴在朗朗陽光下的亭亭迎風的玉蘭,自是朝氣蓬勃、恣意卓絕,自有一番別樣好處。他與帛清比對一處,二人皆是皎潔燦爛如明月朝陽,大有公子如玉、雙驕絕代之感!
“榮錦王府管家江炎,給楚皇陛下請安!”帛睿正打量著,便見這少年對著自己掀袍跪身一禮,聲息不卑不亢、全然自然之態。
原來是榮錦王府裏的管家……帛睿聞言後了然,心道這管家倒是個清秀俊逸的悅眼人,也不知清兒是自哪裏尋來的。再打量一眼,年歲似與帛清不相上下,大也大不過兩三歲去。這樣一個姿容秀逸、又年歲清淺的人,當真可以擔得起這泱泱榮錦王府管家一職?
“起來吧!”帛睿頷首告免了他的禮,“你怎知是朕?”複側目含笑。他對這個少年管家的映像並不壞。
江炎斂了一下雙目:“謝皇上。”複起身揚眉,聲息明快清朗,“皇上這一襲青袍之上勾了金線,在下方才遠遠便瞧見了狀似龍騰之姿的紋絡,極近一瞧果見是金龍盤踞其上。那麽不是皇上,又會是誰人?”亦回一微笑,“況且我們家王爺素不喜生人來府,這府內上下一幹人我都是有著譜的。您今兒親臨在此,又是這等龍鳳姿態、這等相匹年歲,即便不曾有這彰顯身份的龍紋圖騰,在下也是猜得出的。”
“嗬……好一個思緒縝密且處變不驚的大管家!”帛睿玩心忽起,免不得湊趣一句,“也不枉清兒會放心把這偌大王府交予你管著!”他見江炎舉止從容、處事有度、又有心的深知這王府上下由主到仆一幹眾人,方才那些對於其人可能擔當管家的顧慮便都跟著雲散煙硝。
“皇上過譽了。”江炎頷首一謙然,“王爺厚待在下,在下自然是要盡心盡力幫扶王爺打理王府,萬不能愧對了王爺的賞識與看重。”
這般回複亦是禮儀周成、進退有度:“嗯。”帛睿點頭讚許,這少年與他委實投緣,他複雙手抱臂就這麽隨性的倚著一棵柳樹與他攀談起來,“你來榮錦王府多少日子了?”
江炎無心隱瞞什麽:“回皇上,在下十九歲時與王爺在京郊結實,那時王爺時年十七,剛剛出宮賜府……”
他將自己與帛清之間自一見如故的相識、到結緣歸府,初見時如何自受驚的馬蹄之下救了帛清、相邀回府後是如何徹夜相談的知己恨晚……這一段過往簡明扼要的對帛睿講了清楚。
帛睿蹙眉又展,聽罷之後好奇心起:“這麽說來,你跟在清兒身邊已有五年之久了……”複揚眉道,“朕倒是時今才知道有一個你!”
江炎一笑:“在下不過王府一管家,皇上貴為天子,視線怎能牽到區區一個在下身上呢。”
倒是這個理兒。帛睿心中感慨緣分之微妙,遇到什麽人、陷進什麽事兒,時辰未到橫豎都是不得如法的:“你名喚‘薑炎’?”方聽他如是自稱,帛睿順口確認。
“是。”江炎斂襟,“在下名喚江炎。非江西富甲、兩大名門之一的‘薑’家,而是江河湖海的‘江’;字意閑。”
帛睿會意:“‘江’這個姓氏在我大楚好像並不多見。”不走心的閑侃。橫豎也是無事兒,他現下起了這好心興的同這管家一來二去的談起了天兒。
“‘江’並不是在下的姓氏。”
“哦?”帛睿微詫。
江炎噙笑微頷首:“‘江炎’二字無關姓氏,不過是個寓意衍化。”自知帛睿必然會問是個如何衍化,江炎幹脆一並的言了出來,“江山也上,攬人間世態炎涼。江炎。”
“原是如此。這倒很是有趣。”帛睿眉心不覺微聚,經不住投了目光重新審視起眼前這個隻有二十四歲的孩子,心中牽了一動,“這麽解來,這個名字則是偏著淒清悲涼了,於你這個年景來看……多少有些消極。可是有著一段怎樣不堪回首的負重往事,才叫你小小年紀便徒生了這如許的心事?”他這一刻是當真關心起了江炎,不知道為什麽,他初見江炎第一眼起便覺十分合緣,所謂一見如故大抵如此,卻又不能涵蓋,因為其中似又有著一種無法揣摩明白、莫名的親昵感遊走四周。
聞言入耳,江炎隻是淺淺搖首微笑:“娑婆世間、遺憾世界,身處其中的性靈,卻又哪個沒有一段悲涼往事、感懷之思呢!”複薄歎定神,“江炎不過是以古人先賢的陳年感觸,不識愁滋味的強自言愁罷了!皇上見笑了。”他麵上依然雲淡風輕,但吐口如許詞句時,心底深處一道半是結痂、半是糜爛的幽深傷口還是不及防的狠狠一疼,但他斂住。
麵著他如此情態,帛睿反倒更覺一種莫名心疼。但他看得出江炎有意保留、似乎不願與人提起自己的如風往事,他便也就不再強人所難:“那‘意閑’兩字,又是出乎如何的衍化?”偏開話題含笑複道。
江炎展顏:“莫道君子意猶淺,相思不曾閑!”
誰說君子不癡情?可知君子相思百轉、愁腸繞指、熬骨銷魂不得排遣而難消散……
如此如此,所道並不局限於世上人間男女之情,而是涵蓋世間萬種情事義氣,更昭著一種高潔而灑脫、不羈又專注、粗獷卻也細膩的生活態度、處事之情!
這位管家雖隻長了帛清兩歲,卻當真是比帛清成熟了太多太多!有他陪在帛清身邊,帛睿忽然便很放心,希望這位管家可在潛移默化間使自己這四皇子有所成長。
“既然榮錦王如此看重你,那你便自然有著可得他另眼相待的地方、值得他器重的擔當。”帛睿點頭,“朕不曾笑你,朕很賞識你,所言也全是真心。”複又近了江炎些許,側首向著東廂帛清的小院示意了下,“現下榮錦王有傷在身,又有一些心結似解非解,你雖名為管家,但實為清兒難得願意示為知己相處的朋友。但有契機,多開解開解他。”投向江炎的目光微沉了沉,近似貼己的意味。
初次見麵便得了楚皇帛睿如此信任,江炎心中微動,當真是……當真是那冥冥之中的天性牽扯,方能如斯不熟自熟麽!他念頭一緊,不知是嘲是諷:“陛下放心吧!”頷首一禮。
江炎那一段漫漫往事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也不能夠提起。麵著眼前之人,他委實不知該報以何等樣的態度;而又因了與帛清這一段頗為意外的相識,他不知道自己這個秘密是否會就如此的糜爛腐朽下去,一直一直,消失在冥冥清虛裏……
“嗯。”帛睿點頭,身子忽覺起了一陣疲憊,也全無了去看孫兒的好興致,便原路折步向著榮錦王府大門的方向一路回去。
江炎曲身斂襟,默然恭送。
就在帛睿回身行了幾步的當口,他心裏頭忽地動了一下,像是被什麽東西噬咬了一口,有些做弄。帛睿不由皺眉,又不由得注目再去掃了眼身後的江炎,也不知是被什麽牽引的,隻覺江炎一張麵孔隱有熟悉之感,似乎是在哪裏見過,卻又誠然沒有見過……
好生是奇怪的很!
帛睿重回首,下意識皺眉微微,又一時心緒蕪雜,須臾惝恍後忽地好笑自己這莫名其妙,自嘲的搖了搖首,重又抬步一路出了榮錦王府,往大楚皇宮裏徑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