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父子終交心
說起這澹台與上官兩家,因祖上都經過大遷徙,並非一直都駐在兆京,故交集並不多,初時那局勢具是非交好也非對立的。且因這兩大世家並無矛盾衝突,久而久之走動下來,便還隱隱的都有些交好的意向。
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在兩朝之前,那時楚皇淑妃澹台氏的兒子遼王,一心癡戀上官家身為族長的三小姐,卻因種種情境紛遝,而終究是未能求得一世好姻緣。
那三小姐割腕自盡於府;遼王聞訊而悔不當初,亦由了一股纏綿不絕的癡意而以身殉情,一身素服前來悼念,終竟一頭撞死在三小姐靈柩之前……
這在當時的大楚舉國帶起一陣沸揚熱議,褒貶之聲不一而足。
淑妃澹台氏痛失愛子,便遷怒於上官,唆動楚皇下旨,命上官一族流徙出京都退守晉陽,喝令永不得再回兆京!且自此後,澹台世家與上官世家就此對立,再無交好,往昔情誼具數枉矣,自此後一切恩德互助雲散煙硝,族人再見便是仇敵!
……
耳聞父皇這麽句喜怒不辨的話,帛清頓地啞口無言!他不明白父皇怎麽竟突然起了這麽個心思?
他當年之所以起了執念的一心要娶上官暖辭,確實是因她複姓上官。上官這個姓氏總是帶給帛清一種莫名的好感,這感覺使他看到暖辭便覺倍感親切,如此而已,倒是未曾想到了上官與澹台局勢對立、暖辭姓上官皇後姓澹台這麽一層上!現下若不是父皇提起,他還依舊不走心的半點兒都沒反應過來呢!
不過帛清委實不喜歡澹台皇後倒是真的。即便沒有已逝的母妃夏嬪的緣故,他也委實不喜歡這個人,甚至委實憎惡這個姓!
有些時候帛清靜下心來細細梳理,他自己也會突然分不清他對皇後的厭惡究竟是因為皇後的人、還是因了皇後的“澹台”複姓?
無論是哪一種,橫豎有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就是帛清隻要一見皇後便總是忍不住的失了分寸、沒了自持,周身氣血都頓然沸騰,全身從頭到腳從裏到外所有的力氣,都在一瞬跟了心頭驟起的一股熱血爭相湧上,他總也雙手緊緊聚攏成了硬拳,似是拚力壓製一股深不可測的衝動,恨不得扼其喉、啖其肉、噬其骨!說是貓見了老鼠也絲毫不誇張!那時的帛清感覺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儼然似是與澹台皇後有著隔世之仇一般!
且還很沒有道理的,帛清一直都對一件事耿耿於懷,他極慍憤兩朝之前澹台家迫使上官一脈退居晉陽、還將上官世家為官者盡削其職、喝令上官族人永不得回兆京一事。因了這削官免職與不得回京,生生打壓遏製了上官家在大楚國整整兩朝之久、幾十年上百年的不得發展!
這種獨特的感情早不僅是停留在對一曆史事件單純的感觸、蹉歎、不喜、垂憐之上,甚至已成一種可感可觸感同身受的真實的經曆一般!
可這不過是丹青史書上澹台與上官兩家煙雲飄渺的隔世過節,又與他當今四皇子帛清有著什麽關係呢?若說是他王妃的母家乃是上官而令他代入感情,可那時帛清還不曾迎娶王妃呢,又何來代入感情?
“原來父皇就是這麽做想兒臣的。”帛清收回起了飄渺勢頭的思潮,垂了雙目輕輕苦笑了一下,且歎且言如是一句,淡淡的,有些失落,“原來兒臣在父皇心裏,竟已經成為了這樣一副工於心計、狡詐虛偽的麵貌!”喉嚨微動,不知是苦還是酸。
父子之間從來靈犀暗牽,帛睿忽一心疼,也知自己是錯想了帛清,安撫樣的伸手撫了一把他垂在側頰的微亂的發:“清兒。”低低一歎,“你為什麽就‘這麽’恨皇後、這麽恨澹台呢!”雖問卻歎,重音落在“這麽”兩個字眼上。
是啊,為什麽居然就會這麽恨呢!帛清心下一哂,卻無法回答,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因為這股不可磨滅的恨意實在尋不到一個真切的道理,他才總在心裏頭百般千般的告訴自己,是因澹台皇後害死了母妃夏嬪,故而他恨皇後,從而一根藤牽帶上了澹台!
這般的告誡言的多了,帛清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當真就如此信了。但水有源、樹有根,雖然一時尋不出道理,終歸也是有道理的,隻是一時不能知道。
“因為母親。”帛清接口。
帛睿無奈,果然不能指望從這個兒子嘴裏言出些什麽新鮮的花樣:“你明知這是誤會!”無奈苦笑,皺眉暗歎,“你母妃不是皇後害死的!即便皇後當真動了害她之心,她本就已經久病纏身,皇後還巴巴的等不及的再去害她,那不是吃飽撐的多此一舉是什麽!”他實在是無奈,實在是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去做才能打消掉帛清這等可怕的執念,這麽多年一轍不變的走過來,他甚至都要懷疑這個兒子是不是有了什麽偏執病症了!
帛清撐著身子靠住榻前牆壁,竭力穩住心緒,轉目正視向父皇:“兒臣不管是不是誤會總之……”他一停,喉結動動,向左側首,“我不想跪她,所以我避免見她。”
這話聽來是孩子氣了,但因這樣的話帛睿已從帛清口中聽了二十來年,便明知這話誠然是真心話,自然是丁點兒都不孩子氣的。他頓首,眉心愈皺:“清兒,你為什麽就不能夠嚐試著放下呢?”苦口苦心的一句話,“放過你自己,打消掉你心裏裝著的那些固執而荒唐的恨意!”尾音一重,也是宣泄。
“荒唐?”帛清斜勾薄唇。不知道為什麽,父皇這句話撩撥的他霍地就覺得很是好笑。沉目一頓,抬首時神色帶了幾許黯然,甚至是含殤的,“父皇,到底跟澹台是一心的,不是麽?”甫一抬目再去迎向了帛睿,似乎話裏有話。
這一瞬至使帛睿有些發怔,他從帛清的神情裏窺出了些許恍若隔世的陳年錯覺感,這副神情態度十分像是換做了另外一個人,帶出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仿佛靈魂共振的異樣感。
“傻孩子!”帛睿錯開這驟起的無端心緒,抬手撫上帛清肩膀,注目正色,“朕是‘大楚’的皇上,朕跟天下人‘都’是一心的!”特別著重“大楚”、“都”這幾個字眼,否定帛清話裏自己心向皇後這一篤定。
父皇這話應當是真的,帛清明白,但他也明白父皇是有意避開了關乎“心向澹台皇後”這類話題,他是希望帛清與皇後消除隔閡不再過節的。
帛清自然懂得父皇歡喜“家和萬事興”的這一份心境,身為兒子也沒有權利幹涉父皇對皇後是否喜愛,可他就是不願這個女人成為皇後,不願看到這個女人以嫡妻的身份堂而皇之的並肩站在父皇身邊,那一份光明正大的正統感總令他無緣故的心下不適。
“嗬……”帛清笑歎,不再多發一語。
這神情看得帛睿心口亦堵,他不願繼續這個沒有痛癢的話題:“好了,我們不說這些。”展顏溫和的笑笑,“咱父子倆沒有必要為這些事兒總也徒徒的傷了和氣!”
“也對。”帛清挑眉,“傻事隻會做一次,兒臣日後定不會再行出那些令親者痛、仇者快的荒唐行事!”他見父皇轉移了話題,放任性子戲謔了一把。
帛睿再皺了一下眉,怎麽都覺得帛清是把自己歸納到了“仇者快”的行列裏來,心道這小子才好一些便逞著精神頭謳自己!也隻有他有這個膽子來謳自己!真是做弄,父父子子的,自己莫不是上輩子當真做了什麽虧他彌深、欠他良多的荒誕事兒?
“哦?”帛睿也起了心興,順著兒子這戲謔聲腔繼續插科,“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便要謹記,可莫令父皇有一日再這麽心覺快意!”
“父皇安心。”帛清抬目,“兒臣深諳孝悌之道,絕不辜負父皇厚望,自然是會令父皇再感更甚的……某者快的!”尾音帶了玩味。
帛睿點點頭:“看來你是好的差不多了,又有了這等子閑心賣弄嘴皮?”複頷首,如炬目光定格在帛清麵目上,斂住娛趣性子,變得頗為語重心長,“清兒,你也該懂事兒了。要知道很多事情即便父皇想要怎樣,也需得你自己爭氣。”他隻能點到為止,他是一國之君,很多事情行起來卻並不能夠隨心所欲,亦不能吐口的太明白。不過他知道,自己什麽意思,兒子是會理解的。
他有心將儲位傳於帛清,不僅因為他偏愛帛清,也因這個兒子是他放在身邊一手栽培出來的,這個兒子身上所擁有著的治國之能、傲世之才,帛睿比誰都明白。
榮錦王,當真是極適合繼承大楚統治,與公與私都是太子的不二人選。隻是若他再不知收斂性情的與澹台皇後死磕下去,日後免不得會為這立儲之事招來很多有意無意的麻煩。
“父皇……”帛清一震。
父皇的意思他自然可解,也就在這瞬間明白了為何自己此遭的縱性失禮,會招來父皇這樣大的火氣。
父皇是在著急,為自己著急,如斯嚴厲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彌深的告誡,他是一位苦心的父親……這一瞬,帛清忽然十分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究竟有多不懂事兒!
立儲之事原是大棋,這其中容不得一步行差踏錯。如履薄冰尚恐被人無中生有,又怎麽能自己做出些失儀之事去叫旁人拿了把柄?
“好了,你安心養傷,父皇都明白。”帛睿拍拍帛清的後背安撫他,見他已有了後覺的悔意,多少也放了放心。
帛睿會給這個兒子最好的東西,自然包括他能給的起的大楚的江山……這是動輒不移的決絕,這是君無戲言的許諾,沒有人能夠改變,也不會有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