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錦王府探傷
越是不得動彈他便越是心急如焚似火若灼!感覺有一股凝聚的氣魄衝著他胸腔透體而出……
“不要——”
歇斯底裏的一聲呼喊終於爆破出了口唇,帛清與此同時雙目一頓,映入眼簾的是榮錦王府廂房熟悉的目之所及。他從夢靨中驚醒。
意識並氣血一並複蘇,帛清頓覺周身肌體一陣發涼,原是被不知何時沁出的涔涔冷汗浸濕的通透。
他十分心有餘悸,又一陣幾欲撕裂的頭痛直逼天門!他下意識抬手死死的去扣太陽穴,而那針刺錐鑿的抽痛感依然一揪一揪的萬分濃重、緩解不得!相比之下後背上的那些杖傷就顯得很是不足掛齒了。
“清兒,清兒!”
渾噩無力並著欲裂頭痛中,帛清忽聞了父皇那道熟悉的音色,帶著急切與昭著的心疼。
“父皇……”他來不及多想,惝恍中下意識應了這喚,尋著聲音的源頭向著父皇靠了過去,視野又是一片陸離光怪很不真切了。
可這身子卻在一瞬跌入一陣溫熱中,後腰被一個力道猛地一收,似被人匡在懷裏。
帛清有些怔,那些失落在天外的意識曇然回籠在身!帛清定目,見自己是側身伏在一襲月白繡五爪金龍的懷抱裏……不需再看,隻這圖騰便知道了來人是誰。
他神色並著心緒腦海都僵了一僵,旋即重新閉合了雙目,不動不言,似是沉睡。
帛睿方才見帛清高喊著“不要”,後滕地一下驚醒。知他是陷入到一重渾噩難纏的惡夢裏,攬過他的腰身把他匡入懷心小心撫慰,現下又見帛清闔目睡去,心裏也不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賭氣裝睡、還是一開始就沒有完全醒轉。心急之態遮掩不得,眉宇緊攏,臂彎不覺又摟得緊了一緊。
適時婢女托著雕花盤呈了湯藥進來,帛睿便喚婢女近前放下了湯藥,複端在手裏以木勺舀了藥湯去喂帛清:“來,喝藥了。”雖然知道帛清給他回應的可能性不大,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
果然懷裏靠著的人沒有反應。
帛睿無奈,隻得把藥碗往榻頭小幾放好,側目示意婢女退出去。
有風穿堂,足步的錯落帶起了徐飛簾幕間愈甚的疏風,晌午快至,四周有溫潮熱氣或多或少氤氳漫溯。
帛睿是一早下了朝便換了輕便裝束趕到榮錦王府的,但自他過來直到現在都不見帛清進一口食、飲一滴水。這也是他方才為何不強求帛清飲下湯藥的緣故,不飲不食直接灌藥胃裏怎麽擔待得住?
“清兒,醒醒,嗯?”心中焦急,眉心聚攏更甚,“睡了這樣久,不累不乏?”似乎知道帛清是在裝睡,他微歎一聲又道。
父皇抱著自己守在這裏,帛清又哪裏能夠再有半分的睡意?這麽繼續裝下去也是一種折磨!他略想了想,穩住心神緩緩睜開眼睛,卻沒有去看父親,這目光混沌而慵乏的不知是落在了哪裏去。
見帛清果然是在裝睡,帛睿並沒有怪罪的心思,反倒是鬆了口氣。他並不急著再去叫帛清喝藥,隻垂目溫了聲色:“想吃點兒什麽?至少用些羹湯養養身子吧!”
耳聞這脈脈溫和疼惜、關切有加的聲浪順著漫溯在心,帛清心口抽了幾抽,泛起了漸濃的酸楚。現下這個口吻寵溺、字句關切的用心嗬護自己的人,當真是日前鳳儀宮冷聲冷麵叱責自己不忠不孝、並決絕的命人責了自己二十脊杖的人麽?他們當真是同一個人麽?
或許這就是血緣的天然本性,即便帛清當時對父皇有著多麽彌深難扼、積蓄而不可化的忿恨,此時此刻沉浸在父皇所給予的絲絲溫情關懷中便都做了煙雲消散。隻是他心裏還是有著一口氣,有那一重釋懷不得的委屈,即便似乎歸根結底那錯其實都在他自己。
意料之中的沉默。
帛睿又是無奈一歎,放低了姿態啟口帶笑:“非要父皇跟你道歉才肯理會父皇?”有些像在哄慰一個孩子。他把被角為帛清往緊裏掖掖,口吻沉澱,“是父皇不好,不生氣了,好麽?”
帛清心口又是抽絲剝繭的疼痛,這疼痛隱隱的,微妙的很。那些鬱結和委屈就在父皇聲息一落時頓然齊齊湧堵心口,化作莫名的傷心與慰藉充斥著有了漫溯眼眶的勢頭。帛清忽覺麵上一涼,沒禁住抬手拂了一把,竟是掛了薄淚。
帛睿將懷抱鬆鬆,換了個姿勢重又小心翼翼把帛清攬進懷裏,他後背有傷,隻能小心側擁。帛睿喚了婢子去為帛清準備清粥,定神間耳邊不覺又回旋起昨個夜裏澹台皇後的那些話……
澹台皇後求他保留嫡長子日後承大統的權利,求他將原本就該留給嫡子的東西不要吝惜的給予。
隻是帛睿尚在遲疑,他左右輾轉而拿不定主意……他是寵愛帛清的,但長子帛宸也是他的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做父親的、又是做父皇的,在大事兒的拿捏上自然不能過度偏向誰。
但是……
他亦開始漸覺腦仁兒疼。頷首低目下意識看向懷裏重又闔目睡去、神色漸變安然的兒子,有什麽異樣難化的情感突忽在這一刻漸次驅馳。
這一瞬息,那飄忽輾轉了若許年之久、因猶豫躊躇無法拿定主意而一直都不敢去碰觸的關乎儲位的大問題,忽地就有了沉澱……心猛地橫下,帛睿一字一句慢慢吐口,堅韌肅穆全然都是帝王動輒不移的磐石篤定:“你是父皇視作唯一的兒子,父皇一定會傾盡我的一切好好對你,並給你獨一無二的唯一的愛和疼惜,要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隻有你不想要的、沒有你要不到的!”
漸陷夢鄉的帛清兀聞這話,跟著纖心甫震!
飄飄渺渺的,這話是何等的熟悉……又是想不出緣故的,如此,如此的熟悉。
複一轉念,不禁奇怪父皇怎會好端端的說出這樣一句話?父皇是遇到了什麽事情、陷入了什麽兩難的境地麽?這境地,是否同自己有著剪不斷的絲縷關聯?
這時婢女備了清粥小菜送進了廂房裏來。父子兩個的思緒被斬斷了。
“來。”帛睿起身墊高了軟枕,讓帛清把身子側靠起來,親自舀了清粥喂到他嘴邊去,“多少用些東西,別跟自己過不去……身體恢複了才能有心力繼續跟父皇較勁兒不是麽?”戲謔一句。
帛清不習慣的飲下了這送到嘴邊的一勺粥。因他昨晚上多少也用了些羹湯,此刻雖然口腔裏還是泛了酸澀刺灼,但胃口沒有太多的不適:“兒臣想先飲口清茶潤潤喉嚨。”這麽想著便道。
帛睿方後覺是自己疏忽了,轉念又一想:“清茶啊……茶易傷胃,還是以清水漱漱口吧!”邊自有眼色的婢女手中接過盛了溫水的小瓷碗遞到帛清唇邊。
帛清抬手接過:“父皇這忽冷忽熱的態度,還真是叫兒臣好生的是誠惶誠恐的不適應啊!”心興起來,隨口湊趣回來。
帛睿搖頭無奈,再一次退了服侍的下人,獨留下父子兩個倚在一起說些貼己話:“還疼的厲害麽?”心心關切,卻又勾唇一薄笑,“嗬,你說你這不還是自找的?明明看著父皇已經被你做弄的動了氣,還故意謳朕生氣勾朕的火!”展顏奈若何依舊,“你是怎麽想的,不謳朕、不苦著自己便覺活的不舒服是麽?”頷首一沉聲,“到了頭還不是你自己遭罪!身上疼可沒人能替著你!”
雖是責備的話,但語氣剛柔適度,聽來隻覺關切殷殷。帛清心裏多少是存著愧的,此刻已不再同父皇負氣,隻把目光一側:“兒臣……也不是有心要惹父皇不快的。”隻言到這裏,旁的話倒是不知道該怎麽去說了。
見他如此,帛睿心中早已不忍苛責他什麽,畢竟澹台皇後有幾句話說得極對,這孩子同她之間的隔閡都這麽些年過來了,自然不是一時半會子就能消磨掉的,本也就是一件急不得的事,似這般硬磨硬強求下來得到的也隻能是一個苦果。
“你王妃也被嚇得不小。”帛睿搖首,“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怎麽還是這麽不懂事兒的!”這一回的口吻帶著苛責,有些嚴父對於愛子的架勢。
帛清跟著慚愧:“兒臣昨晚上,安撫過暖辭了。”頷首斂目,也是愧疚。
到底還是個孩子啊……帛睿麵著帛清如此,心裏滑過一歎,反觀自己跟這孩子較勁兒又覺好不可笑!
提到了榮錦王妃,帛睿忽地心思一牽,半是湊趣半是後覺的啟口穩聲:“哦……朕時今才恍然明白,就是因為皇後的母家‘澹台’與‘上官’局勢對立,故你當年放著那麽多名門世族淑媛小姐的不要,才偏要娶上官二小姐為正妃!”且言且思,念及此,話也就到了嘴邊,皺眉又道,“你是專門要跟父皇對著幹!”念隨心轉,帛睿不知自己是該喜該怒還是該平靜如常了!心道都這麽些年過來了,怎麽自個時今才反應過來帛清是動著什麽樣的心思!
鎏金香爐裏燃著的茉莉香幽幽嫋嫋十分醉人,因了驟起的春風撩撥渙散,又把視野更添夢魘,帶入到一段自古漫溯、光陰久遠的有些迷離撲朔的纏連舊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