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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愛以身為天下 若可托天下

  朗月當空,銀灰璀璨。


  不知從何處奔湧而至的烏雲,突然侵入了天空的一隅,雲與月交匯,如狼煙吞天。


  趙衝記得自己跟隨父兄最後一次征戰沙場,那晚的天空也是如現在這般,流雲掩月,嫋嫋蕭蕭。這一次領命出征鏖戰,掉進了虞國和鎮南候早就設置好的圈套中,所率兵馬被圍於孤原,援兵久候不至,缺水斷糧,三軍撼動。不得以之下,父子三人各率一部突圍。臨行前,主將自知難以幸免,囑咐兒子說,趙家深受軍候大恩,寧可死戰不得投敵,若能脫困必須重返侯國,軍候念及舊情,若得萬一之寬宥,罪不至死,可徐圖之,以待天時,東山再起。這次突圍趙衝率一千餘騎返回侯國時騎不過百,血染征袍,幾近力竭,而他的父兄再也沒有回來。這一支兵馬的覆沒,實為萬軍候指揮失誤所致,但天下隻有辦事不力的臣子,沒有錯誤的主子,趙衝雖死裏逃生,仍被褫奪了一切軍功,打回原籍沙門縣,同年其母親聞噩耗染病身故。


  當趙衝茫然不知路在何方時,與他有婚約的上官媚邀他來靜心觀散心,並傳與他一套心法,說是有助於其槍棒功夫。趙衝一身武藝,大部分為上官媚父親傳授,自是毫無懷疑。期間,上官媚和周彤加上當時才幾歲的曹胖,組成三人的合擊隊伍時常與他對戰,他即便無法取勝,也可立於不敗之地。他以為自己的武藝有了飛躍,若再返沙場,必可在軍中大放異彩,直到他接到沙門縣丞的來信欲往縣衙任職時,上官媚出言挽留,道出實情,他才知道自己走上了修仙一途。重振趙家榮耀才是他的初衷,修身遁世、無為而處對他沒有半分吸引力,與上官媚不歡而散。但是在縣衙任職兩年,趙衝沒等到重返邊疆的機會,縣丞需要的隻是得力助手,鎮壓叛亂,滌蕩草寇。直到數日前,縣丞接到密報,有低階修仙者在蘆花鎮擾民,趙衝才得到了縣丞的許諾,若能招攬此三人,但有所求,力所能及之內皆可滿足其要求。


  趙衝以為,自己苦等的機會終於來了,卻不曾想最終結果會與初衷完全背道而馳!


  當風池將那張蓋著鮮紅印章,並包含縣丞朱筆簽押的通緝令一掌拍在趙衝麵前時,他怒睜雙眼看著,看到了自己所犯的彌天大罪,私闖軍備糧庫,搶劫軍糧,打傷軍士,毀縣衙,毆命官……


  趙衝麵如死灰,隻覺得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上官媚咬著唇在一側看了通緝令上的文字,什麽話都沒說,隻是將溫柔的目光投射在趙衝身上,眼神如妻子凝視她愛慕的夫君,情真意切,柔軟,包容……


  一紙通緝,讓趙衝數日來忐忑的心找到了答案,同時擊穿了他一切驕傲。


  在風池的預想中,趙衝得知自己被通緝,斷了他恢複祖上榮耀的機會,必然大發雷霆,極盡憤怒,他越是破口大罵,風池就越感覺快樂。


  但實事卻是相反,趙衝對風池也好,對周彤和曹胖也罷,連看都沒看一眼,隻呆呆的坐在原地發愣,好像突然傻掉了一般。再過得一會,趙衝忽然大哭出聲,哭得撕心裂肺,如鬼哭狼嚎。然後,隻見他滾動著爬到大殿之外,費勁力氣的雙膝跪在地上,腦袋跟搗蒜似的在麻石鋪就的地麵“砰砰”砸,砸得頭破血流猶不自知,邊哭邊望天嘶吼:“父親,母親,哥哥,衝不孝……”


  若非上官媚死死抱住趙衝,風池毫不懷疑,這趙衝怕是要磕頭磕死在這裏。


  這是風池頭一次見男人如此哭泣,他心中沒有報複得逞後的喜悅,相反,他很不開心。在他的潛意識裏,似乎自己也經曆過痛不欲生的往事,但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


  “姐姐,你放了他吧。”風池如是說。


  “啊?哦……”上官媚亂了方寸,隨後才反應過來,手中一掐訣,收了捆仙繩。


  重得自由的趙衝並沒有暴起與“仇人”廝殺,而是踉踉蹌蹌跑到地坪中,向著那如狼煙漫天的月華方向重重跪下,拜服在地,再度放聲大哭,哭到後麵卻是大笑,似乎在嘲笑自己的際遇,又似在抒發堵在他心底多年來的抑鬱,如醉似狂。


  他這般模樣,讓上官媚不知所措,她隻是站在他身後,焦灼的凝望著他。


  風池黑著臉,默默走到放置酒肉的袋子邊,從裏麵取出酒壇,往喉嚨裏倒去。酒剩半壇,入口辛辣,酒氣在喉腔中泛起,直撲向口鼻,刹那間,他星辰般的雙目亦朦朧了。


  有那麽一個人,這一刻在他腦海中浮現,雖然模糊不清,他卻能感受到某種無以複加的溫暖,好像這溫暖伴隨了他很久,直到他不小心弄丟了。這是一位有著花白頭發且體態豐腴的婦人,正用慈祥的目光看著他,臉頰上還帶著寬慰的笑容,近在記憶的咫尺,可無法一窺全貌,一觸即潰。


  她是誰?是姐姐風鈴口中,那個一直把自己從小拉扯大的二娘嗎?

  風鈴沒有向自己的弟弟談及風芸的離去,因為那對風池而言不堪回首。但是在這雲侵朗月之夜,他目睹趙衝和上官媚似曾相識的背影,記憶遞給了他一塊珍貴的碎片。


  周彤和曹胖走了過來,茫然看著風池,這一刻的他顛覆了他在他們心中的固有印象,不滑稽,也不搞怪可笑,反而有種讓他們完全看不懂的深邃。


  “風兄,你是覺得我的謀劃過火了嗎?”周彤不確定的問。


  “沒有。”風池回答。


  “那你為什麽這個樣子?”


  “我想起來一點以前的事情。”風池展顏一笑,笑容裏包含一絲莫名的酸楚。


  時間流逝,風池喝了大半夜的酒,趙衝亦跪在那兒跪了大半夜。


  最後,風池起身向趙衝走去,站在他的身側,然後將酒壇放在趙衝身側的地上。


  趙衝轉過頭來,仰頭望著風池這個斷絕了自己夢想的“仇人”,眼神淩厲。


  風池毫不在意對方的敵意,同樣看著天邊,說道:“我在蘆花鎮有一位先生,跟他念了五天書,先生跟我說,做人應該有格局,還教給我一句話‘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我問先生這是什麽意思,先生說人應該像愛惜自己的身體一樣愛護天下的人,才能夠將天下托付給他。”


  “在我的部族,我的姐姐是部落首領,她的職責是不惜一切守護部族,我們每一個部落的勇士,同樣以守護部族安危為己任,不是守護自己一人,也不限於自己的家庭,而是所有族人。大體上,跟先生教給我的這句話也是同一個意思。”風池說到這裏,露出整齊的牙齒,卻是嘿嘿傻笑起來,“我也搞不清楚我姐姐為什麽要這樣做,這樣多累啊,可又覺得她是對的。”


  “我給蘆花鎮的鄉親分了田地和宅第,然後,我覺得很高興,因為鄉親們都很高興。”風池定睛看著趙衝,笑道:“你把我捆起來,我就想著一定要報複你,但看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不覺得快樂。”


  “這幾天周彤跟我說了一些你的事情,我就是不懂,你一家的榮辱真有那麽重要嗎?因為一個命令,屠戮人命,血流成河,這就是你的榮耀?每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是娘生父養,早早在戰場夭折了,有多少人會傷心,甚至活不下去……你的父親和哥哥歿於戰場,你的母親傷心過度而終,不也是這樣嗎?你很厲害,我打不過你,可是我想說你的格局小了,還不如我這個蠻子!”


  當一個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人說出這麽一段富含哲理的話來,終究是讓人吃驚的,一應人等皆呆呆看著風池,感覺他像個怪胎,時而弱智如頑童,時而磊落如磐石。


  趙衝默然不語,似乎在思考風池所言,一炷香後他猛然站起,原本淩厲的眼瞳中流露出意外與明悟的神光,他忽然衝風池一抱拳,躬身一拜,道:“如有可教我,盡可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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