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夏蟬與舞 十一
涉世未深時，一定有一個在你心中被神化了的人。她仿佛能做到世間所有的事情，也會用最嚴酷的手段對待她的敵人，所以你不會生出任何反抗的心思，隻想一心一意的跟在她身旁。
但一個人身旁的位置隻有這麽多，在這個狹小的圈子，她發現了更好的人，那麽差的那一個就不得不騰出位置。
在美好的青春年華，好像所有人都固執的相信著一個奇怪的一生一世，覺得她是補天石他是絳珠草，誰離開誰都會孤單的死去，隻有相互依偎才能無懼一切風吹雨打。不料有一天補天石覺得這顆草不漂亮，生氣的把草拔了，丟掉，滿心歡喜的迎接另一顆更漂亮的小草在身下的坑中紮根。被丟掉的草兒滾在泥巴裏哭的撕心裂肺，隻覺得世間上再沒有這樣一個能給它遮風擋雨的石頭了。
但另一株漂亮到人神共憤的小草跳到頑石麵前，竟把美滋滋的補天石直接從山上推了下去，孤身站在崖巔叉著腰，晴空下威風凜凜舉世無雙。
泥潭裏蔫蔫的小草呆呆看著，滾下去的不僅是一塊石頭，還有一株隻想著躲在石頭身後的小草對那塊石頭“舉世無敵”的崇拜。也許紮根在一個空曠的山巔，舉著柔軟的葉子，白天與光同塵，夜晚也鼓起勇氣麵對一切狂風暴雨，就會在下一個春天開出更燦爛的花？
男孩還在看著地上一臉懵逼的思考“我是誰”的秦有魚時，林羅敷已經向後退了好幾步，反拉住他的手。空氣異常焦灼，擴音喇叭還在播放著蟬蛻舞的伴樂，但以沙池為中心的這一圈內已經是鴉雀無聲。徐菁華張大了嘴巴，一時竟也陷入了和秦有魚一樣迷茫的哲學思考中，同時還恍惚的看見了年終獎長了翅膀從天上飛走。
李小白機械的鼓著掌，直視著林羅敷，眼睛卻一點點的亮了起來。媽耶好久沒見過這麽清純不做作的男生了——經常被懷疑是同性戀的李二小姐在林羅敷推倒秦有魚並大聲說出那句“跳跳跳，跳你個大頭鬼啊！”的一刹那，怦然心動了。原來，她不是不喜歡男生，是喜歡罵人都能罵的那麽好看的男生，感覺再優美的舞蹈都無法與這一刻相媲美。
“你看，我做到了！”林羅敷臉上滿是細汗，還帶著劇烈運動和興奮時的潮紅。
“嗯，然後呢？”男孩傻傻的問。
“沒有然後了，跑！”林羅敷找準一個空擋，拉著男孩毫不猶豫的往外衝。
“我操！”地麵躺屍的秦有魚終於開口了，頭盔下看不出表情，但能從語氣中感受出她的驚愕和出離的憤怒。
長居此地的RB校董聽懂了秦有魚這句話，下意識用日語問：“あなたはなぜ人を罵るのですか（你為什麽要罵人呢）？”
秦有魚自小閱片無數，為了有朝一日能跟動作片中的泥轟美少年相親相愛還自學過日語，雖說都是白學，校董的話仍然聽不懂，但她為了麵子還是回了一句：“馬鹿！”緊接著轉頭怒視星星眼的李小白，“還看什麽看，叫人去追啊！”
“嗯，我決定了，要追他！”李小白激動的點點頭。
“你個殘疾人追毛啊？你百米還跑不過男生！”秦有魚動了動，心下真想宰了設計它的道具師，她特麽都坐不起來了。這反人類的裙鎧鋼板，躺下去就和僵屍一樣連腿都彎不了，隻能靠腰肢力量勉強直起上半身。
“追你懂嗎？追求的追。”李小白說。
“你他爹是智障嗎？”秦有魚吼，老娘剛被這混蛋甩了麵子，你轉頭就想著泡他？
陳高圓是最快從驚愕中回神的一個，本來想著上去嗬斥一下林羅敷，但看著好友兒子的神情，又有點兒糾結。秦有魚是什麽人她這個教導主任自然知道，憑好友的家庭是絕對惹不起的……甚至自己都很難保護得了他。可現在上去拉住林羅敷也沒用了——畢竟書記千金已經惹上了。陳高圓摸著下巴，細想才發覺事情並不是看上去那麽簡單。在林羅敷拉著男孩從她身邊穿過時，索性就和徐菁華一樣，擺了個思考者的姿勢無視了他。
“追不上了。”李小白說。
秦有魚哼了聲：“趕緊拉我起來！”
李小白懶懶的伸出一隻手，拉到一半又鬆開，秦有魚再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氣的她抄出青銅短劍砍李二小姐的腿。重新被拉起後，秦有魚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取下頭盔，連同青銅短劍一起扔在沙池中，她看著消失在人群中的林羅敷，眼神從未有過的淩厲。這頭自詡無敵大海的鯨魚，終於在北緯50°西經40°的水手身上吃了大虧，“李小白，我會報複回來的，不論用任何手段。”
“喂，不行啊，我喜歡上他了。”李小白說。
“是因為他有膽子推我麽？是啊，很與眾不同呢，但這不叫有膽子，叫無知。”秦有魚冷冷的說，“鯨魚因為太大隻太笨拙了，總會顯得溫柔，但沒人知道它是能活吞任何東西的。”
“嗬嗬，你隻是隻用小伎倆騙猴子吃的鱷魚，既卑鄙還無恥。”李小白鄙夷的說。
“我會適當的幫你，你想一輩子都被你姐姐壓著，隻得到一句遊手好閑的廢物和敗家女麽？而且，你很快就會見識到，他為無知付出的代價。現在有多讓你驚豔，之後就會有多卑微和低賤，在你腳下扭曲的就像是一條……漂亮的蛆蟲。”女孩的聲音帶著絲絲寒氣。
李小白猶豫了會兒，然後輕輕的點了點頭，對她這種人來說，利益才是最好的伴侶，一生一世。
林羅敷帶著男孩奮力擠出後排人潮時，被他拉著的男孩咬著嘴唇，羞怯的說：“好多人在偷偷摸我屁股……”——作為李小白學校的校花，男孩自然也是很好看的，隻是很難和林羅敷比。
“我也被摸了……有人還捏了一下，痛死老子了，媽的。”林羅敷頭也不回的說。
“不要說髒話啊！而且你這是什麽罵人的方式啊？”
“敲裏嗎，聽到沒，別多嘴。”
林羅敷臉頰兩側紅的像是換了個人種，之前是因為解氣和興奮，現在是因為氣。沙池已經被團團圍住了，想出去隻能像春運擠火車一般，人貼著人難免就有鹹豬手，問題是鹹豬手摸別的地方就算了，居然還有人摸他下麵，還揉了揉。
這一堆圍著的全是鮮嫩的女高中生吧？還是高一新生！可怎麽會有這麽鹹濕的人啊！是上輩子的鹹濕大叔重生到女高中生身體上了麽？
擠出人堆，林羅敷看了看塑膠跑道上的欄杆，突發奇想來到牆體下，踮著腳抓住欄杆……結果沒力氣爬不上去，憋紅了臉都提不起自己身體。
“托我上去！”林羅敷喊。
“啊？”男孩猶猶豫豫的上前，托住了林羅敷的屁股。林羅敷拚盡全力，終於抓著欄杆站在了牆體外緣，抱著欄杆癩蛤蟆一樣翻了過去。
“上來！”林羅敷氣喘籲籲的對還在下麵站著的男孩招手。
“這、這很丟人的……”男孩小聲說，“書上說男生不可以這樣做。”
“你再不上來我揍你啊！”林羅敷威脅。
男孩緊張的點點頭，抓住欄杆，輕盈的一踏牆壁，像是街頭跑酷般翻過了欄杆。
“臥槽你怎麽翻的這麽快？”
“我初中時參加過體操隊的訓練。”男孩羞赫的笑。
林羅敷心想靠，那依你這身手還害怕被我揍？都能打三個我了吧。
秦有魚現在估計都還沒爬起來，林羅敷之前看著那裙側僵硬的鐵板，就想過把她推倒是不是會像翻殼的烏龜一樣半天爬不起來，想著還差點笑出聲。
為了保險，林羅敷還是帶著男孩直出了體育場，跑到櫻花林邊才停下。
兩人氣喘籲籲的背靠著隻剩枯枝的寒緋櫻，男孩噗嗤的笑了，“謝謝你。”
“下次別再躲著哭了，作為一個男人，這樣很丟人的。”林羅敷大口喘著氣，仰頭看著被枯枝分割的天空。
“是啊……原來我可以比我想的要更強大，就像你一樣。”男孩轉頭，身旁呼吸逐漸均勻的人好像散發著璀璨的星光，一切黑暗都對他無可奈何，男孩的瞳孔中也照進了這華麗的光芒，他由衷的說：“你真厲害……比我見過的任何男生都厲害，很像是……”他歪頭想著，“武曌？”
“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林羅敷說。
“和你一樣，我姓林，林三三。”男孩說，“因為是家裏的第三個孩子，所以叫三三。”他低垂著頭看著腳尖，“家裏有個賭鬼媽媽，爸爸隻是個收銀員，還有三個子女，過得很困難。她們對我不好，所以總想著即使寄人籬下，也不想再待在那個家裏了。我初中原本是交不起學費，媽媽準備讓我退學的……後來學校知道我家庭困難，讓我免費上學，隻要了幾百的課本費，但媽媽還是不準爸爸給我交課本費。最後是她出的錢，讓我繼續上學。”
“因為我的長相不隨媽媽和爸爸，可能是出了異變……變得好看了。媽媽從不認為我是她的孩子，兩個姐姐也一樣……”他說到這裏頓了頓，恨中還帶著深深的無奈，“姐姐都想要我……但我……我一點也不喜歡她們，她們連澡都不洗，還滿口髒話，隻會逃課躲在網吧玩遊戲。我明明在努力學習，成績也不錯，媽媽卻不讓我上學，她們明明隻想著逃課上網，卻仍然能得到這個機會，為什麽會這麽不公平？這個世界，隻有秦有魚，隻有她一個人，對我好過。”
“假如一隻從沒被人關心過的野獸受了傷，它可以自己跑到一個山洞躲起來，然後自己舔舔傷口，自己堅持，因為一直是這樣過來的。可是一旦被噓寒問暖，它就受不了……秦有魚幫了我許多許多，所以，一直隻想著嫁給她。”說到這裏，男孩的眼中已經噙滿了淚水，“對不起……我永遠成不了你這樣的人。我已經想過了，你是光，但我隻是個卑鄙的鼴鼠，一輩子也隻能躲在黑暗裏。之前我是故意蹲在那裏哭的，也是故意說出那些話的，隻想要你對她產生壞印象，然後惹怒她……”
他對著林羅敷深深的鞠躬，“謝謝你能拒絕她，讓我還有一點點的機會。”他不停的說著謝謝謝謝，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
林羅敷沉默了許久才開口：“我尊重你的選擇。”
男孩抹了抹淚水，再次說了一聲謝謝，轉身逃離似的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