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達拉崩吧 三
從車窗望去,高架橋下的洛海市像是蘊著一地黃金,車流如織,在金光裏穿梭,美的張揚炫目,天際被照成了黎明的顏色。被譽為洛海之巔的晴雨大廈在高架橋的不遠處。就像法國的埃菲爾鐵塔、英國的大本鍾、巴西的救世主耶穌基督像一樣,晴雨大廈是洛海的標杆性建築。
晴雨大廈高達642英尺——既195米,整體形狀猶如一把插在蛋糕上的裝飾傘,由巨大的鎢合金鋼支撐起傘蓋。而在大廈88層到92層的中央,用鋼索吊著一個蛋形的風阻尼器。洛海時常遭遇台風襲擊,風阻尼器會起到一個穩定建築平衡的功效。再來高處的風壓和地麵不同,在風速達到30米/每秒時,摩天大樓會產生晃動,有時候會偏移地基足足1米的距離。而風阻尼器會在狂風來襲時朝反方向擺動,降低建築物的搖晃程度。
白天的傘蓋是沉肅的鉛黑色,覆蓋住以晴雨大廈為圓心點的周邊樓房和街道。因為傘蓋白天會遮擋好大一片陽光的緣故,晴雨大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一天不在被當地居民投訴。夜晚覆蓋在傘蓋上的曲狀Led屏會變成妖媚的櫻花色或神秘的紫羅蘭色,偶爾也被有錢人借來在傘蓋上打出“XX我愛你”表白。可惜太高看不清名字。
今夜晴雨大廈的傘蓋是浪漫的櫻花色,或許比東京晴空塔更能稱之為天空樹。
麵包車堵在了十字高架橋的中段,不斷有刺耳的鳴笛聲響起。少女搖開半個車窗,傻傻的看著“洛海天空樹”的樹冠,像有一位豔冠天下的古典美人在繽紛的粉白花瓣中翩然而舞,美人的足下是一條車流、街燈、led燈帶和賣場舞台組成的金色萬壽菊花瓣河,擁擠而有序的流動。
少女的雙瞳倒映著這個華美的東方不夜城,像一場在地麵燃放的盛大煙火,將她的瞳孔都染成了瑰麗的金色:“要不我們逃跑吧……”
腦子裏亂糟糟的想著回家後要麵對的事情的林羅敷沒反應過來,隻是轉頭驚愕的看著她。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裏,所以總逃到一個任何人也不認識的地方。”少女伏在方向盤上,側著臉頰對著車窗,異想天開的說,“無論是哪兒也好,隻要春天時窗外會有許多小花兒盛開,夏天盛大的陽光透過橘色的窗簾照進臥室,秋天的梧桐葉會落到院子裏來,冬天可以在門口堆一個水桶頭、掃帚手和胡蘿卜鼻子的大雪人。這樣就好了。”她轉頭看向林羅敷,此刻格外的神采飛揚,“怎麽樣?來上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世界這麽大,我帶你去看看。”
“謝邀,我媽會打死我。”
少女噘起嘴:“什麽嘛,洛海人不是號稱浪漫程度不輸法國的麽?”
以林羅敷的腦回路很難搞清楚少女為什麽突然來上了這麽一句“我們逃吧”,但逃亡路上獰惡的攔路虎他倒是一下就算的明明白白,林羅敷很現實的說:“第一,你沒身份證坐不了飛機和正規的輪船,隻能選擇偷渡。第二,偷渡的下場是你在外國也找不到任何正規工作。第三,你會幾門外語?我反正一門也不會。第四,你的身體能在悶不透風的艙底待上十天半個月以及適應國外不同的環境麽?更後頭的還有醫療保險、住處、以及人身安全等問題,我能列出一籮筐來。”
“你難道就沒有憧憬過一次不顧一切的開著車和同齡人一起衝向未知的遠方麽?”
“我知道,就好比兩條淡水魚興高采烈的沿江而下,奔流大海。下場是要麽被吃要麽在鹹水裏暴斃。”
這比喻太惡劣了,少女氣的說不出話。
前方追尾的車主與被追尾的車主似乎被交警協調好了,一排擠的密密麻麻的鐵甲蝸牛開始重新在瀝青路麵緩緩蠕動。少女重新打火,隔著一米半的安全距離,跟上前方銀灰色的大眾。
“你會記得我的吧?”她沒頭沒腦的問了句。
“什麽?”
“記得我的名字。”
“會的。”其實林羅敷已經忘的一幹二淨了。
“yiwu於——yuyue越——城!記住,於——越——城!”少女口齒清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拚給林羅敷聽,她的表情忽然有點喪氣和難過,“其實你騙我的吧……根本沒幾個人記得住我的名字。”
林羅敷難得幽默了一把:“於越城,難道還能比勇者達拉崩吧斑得貝迪卜多比魯翁和巨龍昆圖庫塔卡提考特蘇瓦西拉鬆更難記麽?”
少女噗嗤的笑出了聲:“也是啦。”她伸出一隻手,往下翻開副駕駛座前的儲物箱,裏麵躺著一瓶礦泉水和一些散亂的紙頁,“喝麽?”
林羅敷拿起礦泉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不料少女朝他伸伸手,示意要喝。
“有口水的。”
“我也口渴。而且是同性又不是異性,你在意什麽啊?”少女奪過水瓶,“還有,我的名字?”
林羅敷下意識說:“你的名字……宮水三葉?”
少女拿水瓶敲了敲林羅敷的頭:“你你你,還說不是轉頭忘!”
林羅敷腹誹,這不是轉頭忘,而是你問的這四個字實在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部RB動漫啊。
“你為什麽這麽在意要讓人知道你的名字啊?”他問。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怎麽,不行啊?”她氣哼哼的扭過頭。
“沒有……隻是好奇。”
“我之前逃跑過一次……闖進了一家電影院。然後在前台隨便買了一張電影票,跟著人流進了一間放映廳。最開始是想把自己藏起來,後來不知不覺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電影上,那部電影我不記得名字了,隻記得是美國動漫式的。”
“裏麵描繪了一個死後的國度,但那一點也不冰冷,導演用萬壽菊與骷髏搭了一個狂歡般溫暖的亡靈世界。每當萬靈節來臨時,整個家族的亡靈就會結伴從萬壽菊花瓣組成的橘色大橋上來到人間探訪親人。而人們也不悲傷,把祭奠先祖的節日過的像是一場狂歡舞會,在墓碑前獻上鮮花與美酒,與逝去的先祖一起載歌載舞。”
“但隻有一種亡靈是可悲的,那就是不被記住名字、也沒有照片供奉的亡靈。沒有照片和名字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亡靈也是會死的,如果被遺忘了……就會死去哦。”少女努力的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啊,經常想著自己死去後的事情。真的有這樣一個亡靈國度的話就好啦,你如果能記得我的名字,也許每年的11月1號或者2號我就會沿著萬壽菊花瓣組成的大橋來到你麵前,你睡著時,我就坐在床頭唱那首很爛的達拉崩吧。生的對立麵其實不是死亡,而是遺忘呢。”
從發梢到瞳孔再到唇角,仿佛有種看的見的悲傷從她身上溢了出來。
“老大姐不會記得你麽?”剛說出口,林羅敷就覺得自己這句話簡直超爛的。其實他也看得出來,像少女這樣自尊心強烈的人怎麽會心甘情願去當一個地下黑幫老大的情人呢?
少女抿嘴,瞪了林羅敷一眼:“我帶你出來不是沒有代價的。”
說話時她的表情已經平靜下來,“或許有一天——或許永遠不會有這麽一天,我會敲你家的門,到你這裏住一段時間。也許我會渾身都是血,但希望你不要趕我走。我是個心眼很小,也很記仇的人。”
“其實你可以在這裏放我下車,往後的路我知道走,不麻煩您了。”林羅敷說。
少女麵無表情的從座椅下摸出一把手槍,頂住林羅敷的頭——就像他們的初次見麵。
“這是那把生日快樂槍?”林羅敷這回不怕了。
她單手半褪下彈匣,彈簧上壓著黃銅的子彈,啪的一聲,彈匣又被裝了回去。
“我在一個無法無天的地方長大,你應該清楚我這種人什麽都幹得出來。”少女口吻很平淡。
林羅敷飛速報出他家地址:“從高架橋上下來,直行過三個路口然後左拐彎,那裏有一座火車大橋,大橋下是火車軌道。過了火車大橋就是新工業園,往左拐就是我家住的小區。”
“謝謝合作。”手槍被少女收了回去。
但林羅敷的心髒還在砰砰狂跳,槍哎!真槍哎!這是他第一次見識到真槍啊!還被頂住了腦袋。這個國家絕大部分的人一輩子都遇不到這種事情吧!鼻尖依稀還能聞到火藥的硝煙味——也許是太過緊張產生的錯覺。林羅敷在反複的嚇自己時,少女沿著林羅敷指的路很平穩的勻速行駛,直到穿過火車大橋,來到了他家小區的門口。
“要我送你進去麽?”
“不了……車子沒車位證,門衛不讓進的。”
“你家的單元號。”
“4C-07-1024。”林羅敷說的吞吞吐吐的。
“如果你說謊,我就再把你抓回來。”少女冷冷的說,“蘇少艾是你的同學吧?我知道她就讀的學校和班級。除非你全家賣了房子逃出洛海,不然我總可以在這個城市找到你。”
“是4A-05-1025,沒錯,就是4A-05-1025。”林羅敷斬釘截鐵。
“是麽?說謊話的孩子是要下地獄的……”少女說,她抬了抬好看的下巴,“你走前,再給我唱一次那首歌吧,林羅敷。”
這聲“林羅敷”倒讓林羅敷本人有些詫異,她居然記住了自己的名字,還有她叫啥來著?於……於額不足?
“是達拉崩吧麽?”
“對。從頭到尾,再唱一遍。”
林羅敷沒辦法,隻好再次開腔:“很久很久以前,巨龍突然出現,帶來災難帶走了公主又消失不見……”
車頂燈已經被少女關掉了,昏暗的車廂內,隱約能看見她似乎翹了翹嘴角。當整首達拉崩吧唱完,她低聲說:“再見,最好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