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這是特別的一天,漠西族的首領因謀亂之罪,將於午門斬首。


  芯月沒再執著地跪求在禦書房前,乾隆為此整夜睡得不好,他本以為她會頑強地堅持到底,畢竟劍已出鞘,刃口冰鋒,她竟輕易放棄求情,實在讓人揣測不透她的心思。


  不過,乾隆越想越心驚,莫非……


  莫非她已做好徇情的準備?

  這個猜測讓他立刻從龍床上起身,匆匆換了衣袍,思量了一下後,直接踏入刑部重地。尚書大人因受重傷在家休養,侍郎官幾乎連滾帶爬地趕到天牢,驚駭得誠惶誠恐,冷汗涔涔。


  他匍匐在地上,微顫道:”皇上……皇上想要見誰,隻要派公公來說一聲就成……”


  乾隆一揮手,阻止他後麵的話,”你們在此候著吧,朕要看看那個漠西王!”


  “皇上……使不得啊!”天牢是汙濁之地,裏麵陰暗潮濕,不見天日,關押的還都是犯下重罪的死囚,皇上竟然要親自去這樣的地方……柳漠西身為叛黨首領,武功高強,如今又是即將被斬首的死囚,萬一……萬一皇上出了半點意外,他這個侍郎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扛。


  乾隆蹙緊濃眉,將一幹人等留在外麵,獨自邁進了通往囚牢的階梯。


  能讓芯月那樣痛恨又那樣癡戀的男人,他要好好看看!好一個柳漠西,不但可以讓皇宮中最寶貝的芯月格格為之不顧一切,還可以讓曾受過屈辱的軒德和永琮放下深仇,如今連朝中好幾位重要臣子也幫著漠西族說話。


  他要親自看看,好好看看!

  看看此人死要臨頭,是副什麽模樣?

  自芯月來探過之後,柳漠西不再被吊在冰冷的石牆上,獄卒將他關進了堅實的牢籠,隻是手腳四肢與脖子上依舊拷著粗重的鐵鏈。每日吃的也恢複了正常,雖非好飯好菜,但每到時間總少不了有一頓。


  此刻,當外麵傳來陌生的腳步聲,柳漠西立刻警覺地坐直了身子,手上鐵鏈”哐鐺”作響。


  會是芯月嗎?他心內澎湃,巨浪翻滾。


  牢籠門外,隔著密實的鐵欄杆,他看到一個身著金黃色龍袍的高大身影。飛快是立刻地,臉上的黑眸閃了幾下,咯咯握緊了雙拳。


  “臣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柳漠西不慌不忙地下跪,語氣從容而固執。皇帝禦封他為”漠西王”,那自然就是大清的臣子,可惜現在皇帝卻把他當成了謀反亂黨的首領。


  “抬起頭來。”乾隆命令道。


  “是。”柳漠西不卑不亢地應聲,緩緩抬起頭來。有些蓬亂的頭發,胡渣又長了幾許,整張臉龐看起來更加深沉,那雙漆黑的眼睛是深亮的,幽黑無比,直直地對上乾隆的眼。


  乾隆不動聲色地被點燃了怒火,想他一個隨時可能被處死的囚犯,讓他抬頭竟然還敢如此大膽地直視自己,實在是不可饒恕!不過,莫名地,乾隆又在心中暗想,這樣一個無畏無懼的勇士,怪不得芯月會癡心於他……


  “柳漠西,你可知罪?”無疑,皇帝的親自審問,暗藏火藥味。


  柳漠西抿了抿唇,攏起眉,”臣不知罪。”


  “你……!”乾隆背在身後的手指驟然收緊。


  “臣繼任漠西族長以來,隻為族民的生活安康而奮力,從未想過什麽謀反叛亂。以前臣是為了龍雲圖而潛入王府,但並無他意,隻為取回我族聖物……”


  柳漠西話沒說完,乾隆一聲冷哼:”聖物?謀反的證物!”


  “皇上明鑒!臣與族人都不知道圖中的秘密,又如何會有叛亂之心?以卵擊石是自取滅亡,漠西族人不至於做出如此愚蠢之事,所以,臣懇請皇上抓住幕後陷我族於不忠不義的奸人,還漠西族一個清白!”柳漠西字字句句,鏗鏘有力,黑眸依舊注視著皇上威嚴的麵容。


  乾隆眼中冷意不減,”劫獄殺人,打殺朝廷重臣,還敢說自己無辜?柳漠西,朕不與你多說廢話,朕親自來前隻為了芯月。”


  “芯月……芯月她怎麽了?”聽到這個名字,柳漠西刹時激動起來,慌忙往前走了幾步,拖得腳鐐哐鐺作響。他隔著粗壯的欄杆,扶住牢門低喊著問,”她怎麽了?”


  乾隆瞪著他,嚴厲道:”你聽好,朕不允許她有事!尤其是為了一個叛族首領而有事。柳漠西,芯月因為你所受的折磨和委屈太多了,她生性單純可以原諒你,朕卻不能!你若真愛芯月,就該覺得愧疚,就不該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柳漠西漆黑的眼瞳驟然變得黯淡,像被烏雲籠罩的天空,星子失去了光澤。他終於微微低下了頭,不過很快又抬起眼,肯定地說:”臣從未想過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皇上,請您相信,如果時間可以倒退,臣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會那樣對待芯月……”


  “時間不可以倒退,朕也不會再給你這個機會。柳漠西,朕知道你死了,芯月會非常難過,說不定也會怨恨朕一陣子。但是,朕仍然沒打算要放過你!”乾隆高大的身軀迫近牢門,雙眼迸出利光。


  是的,他壓根沒打算放過柳漠西,於公於私都沒打算放過。在他心裏,芯月是無可比擬的珍寶,沒有任何人可以配得上她,更沒有人可以褻瀆欺負了她還能平安無事。


  柳漠西從這眼神裏感覺到明顯的殺氣,他沉下聲音:”看來臣是必死無疑了。”


  乾隆沉默,那眼神分明已將他狠狠殺了一刀。


  柳漠西咬牙道:”好,臣明白皇上的意思了……臣會給芯月一個交待,會讓她忘記我,活得好好的……”聲音極其苦澀,從喉嚨深處吐出每一字,實則心頭有些混亂,不知道要如何給芯月一個”平靜安寧”。


  “可是,皇上不要錯估了芯月。臣若就這樣死了,她會一輩子念著臣,也會恨皇上一輩子!”


  “所以——”乾隆手指握得咯咯直響,轉而露出陰沉的微笑,”朕要你寫下血書,伏法認罪!芯月深明大義,你若承認叛亂罪行,芯月自會擺正自己的立場,有所選擇。”


  他一夜睡不安穩,幾度擔心芯月出事。芯月是他和大清的福星,他一直對此深信不疑。如今,她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回到他的身邊,他怎會讓漠西族破壞這一切?

  “原來,這就是皇上的心意……”柳漠西突然慎重而決絕地磕頭一拜,眼神凜然,”臣一直相信,皇上是英明的君王。所以,臣是否有帶領漠西族謀亂,皇上應該很清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隻懇請皇上,能放過漠西族無辜的民族!”


  沉默,回答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乾隆背負著雙手,挺拔的身軀蘊涵著不容逼視的魄力,心中卻有股被人看透的懊惱,柳漠西竟然猜到了自己的心思。


  他的確下定決心欲對漠西族趕盡殺絕,一是不希望他們的族長死後,引起族民暴動,第二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隻為芯月曾在那片土地上受過恥辱。芯月——他可以讓她生活在皇宮之中,享受至高的榮耀一輩子,而非跟著這麽個民族受盡委屈。


  乾隆皺起眉頭:”柳漠西,要知道你根本沒任何資格跟朕談條件!”


  柳漠西心思明澈,自知難逃死劫,也很清楚乾隆的顧忌,當下又是一磕頭,”臣是沒資格,但是臣與皇上一樣,希望芯月平安快樂,希望自己的子民平安快樂。皇上仁慈,何必亂殺無辜?”


  乾隆轉過身,退開一步:”何為無辜?叛亂的證據齊全得很。不過……你若能讓芯月死心,朕的確可以考慮最後的處叛。你還有兩個時辰可以考慮。”


  乾隆走後,牢門重重一關,裏麵又變成昏暗一片,隻有牆的頂端有一個小窗透出光線。柳漠西跌坐在地,抓緊了腳上的鐵鏈狠狠砸了幾下,發泄內心的痛楚。


  撕下一塊內襟,他低頭將手指咬破,疼痛已是麻木,於是,手指在內襟的布料上慢慢劃動起一個一個的字來。


  太陽逐漸露出火紅的麵龐,北京城裏開始熱鬧起來。


  瑞親王府裏顯得格外沉靜,隻看到敏福晉坐立不安地絞著帕子,不停地將視線移向門外。


  今天的每一刻都讓人心驚膽戰,焦灼難熬,他們尊貴祥和的瑞親王府為了一個外人而失去了平靜。小英小配等侍女陪在敏福晉身邊,一個個也是苦著臉。


  “菩薩保佑,保佑王爺、芯月還有德兒一切都順利,千萬不能有事……不行,我也得去想想辦法,幫幫他們……”


  瑞親王一早就出了門,而芯月竟然一個隨從都沒帶,隻跟著軒德也離開了王府。他們什麽都沒說,敏福晉急得跟什麽似的,最後沒辦法,匆匆交代了一聲,換了衣裳便往宮裏去了。


  城裏的老百姓早有看到朝廷布告,聽說有亂黨首領將被斬首示眾,大街小巷都在議論著此事,很多人不到午時就想趕過去看熱鬧。


  烏達兄弟壓低著鬥笠,站在布告前,黑紗下麵的臉龐不約而同地露出陰冷笑意。轉過身,兩人走出數步,烏達握緊手中漆黑的大刀,刀身冰冷寒峭,在陽光在散發出銳芒,一如他的眼。


  “這次柳漠西必死無疑了!”他的笑直達眼睛,卻也遮蓋不去原本的陰寒。


  烏克笑道:”沒錯,漠西族也逃不了了。劫獄連同刺殺朝廷重臣可不是一般的罪,等今天過後,漠西族的領地……大哥也可以去跟皇帝爭取過來。”


  烏達眯了眸子,透過黑紗注視著烏克,”你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希望漠西族滅亡了?”


  烏克皺起濃眉,回答兄長:”從柳漠西抓了我,從芯月為了柳漠西的孩子不顧一切時,我就發誓不會讓柳漠西如意的!何況,我們薩拉族曆來跟他們勢不兩立,如此大好機會,當然要抓緊了。”


  烏達勾起唇角,一手拍在他的肩頭:”烏克,天下女人多的是,不過,你總算將骨子裏的婦人之仁抹去了!這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放心,你是我的親兄弟,如果真能從皇帝手中爭取到漠西之地,大哥一定交給你管理。”


  今日的烏克已非昔日的烏克,他已知身為一個男人,權力的重要。聽到兄長這樣一說,他深邃的黑眸閃了閃,不自覺得意地笑出聲。


  街市上人來人往,逐漸熱鬧,烏達拉低了鬥笠,聲音更加低沉:”不到最後一刻,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縈娘不知道躲在何處?如果我猜測沒錯,近幾日好幾起冒充漠西族人惹事的案子就是她的安排。”


  “我可算明白了,女人瘋狂起來有多麽可怕!”烏克正說著,忽然見到前麵幾個熟悉的身影,連忙拉住烏達,”大哥你看,那不是漠西族的黃、紫兩位長老嗎?他們也帶人來京了。”


  烏達冷薄的唇角勾得更深:”這麽快就趕來了,看來他們累壞了好幾匹快馬。今天這場戲,可就精彩了!”


  黃九其與紫十英在藍霧祁他們帶人離開大漠後,也趕緊著安排好族中事務,馬不停蹄地趕來。誰知剛出大漠,就四處遇到朝廷盤查的人,他們與所帶的弟子喬裝之後,分散行動才小心地混入了京城。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著漠西族的事,他們絲毫不敢耽擱,與藍霧祁、紅多隆會合後,商議了對策,便又分頭行事。


  此時,黃、紫兩位要去的正是刑部天牢,大家已做好準備,如果真是難以逃脫滅族命運,至少也該轟轟烈烈地的幹一場,讓天下百姓都知道漠西族是如何被冤枉的。


  藍霧祁與紅多隆帶領的弟子,前往的卻是另一個秘密的地方。那是軒德連夜派人送訊過來,約他們會合之地,顯然,為了芯月,瑞親王府已經冒著抄家砍頭的罪名與”叛亂者”連手了,他們要為事情的轉機做最後的努力。


  寬闊的官道,一輛馬車飛快地向西北方的天壽山行駛,外麵的空氣越來越熱,明亮的陽光照在馬車頂端美麗的花紋上。燕山山麓的天壽山是明十三陵所在之地,乾隆對它亦極為重視。不過,馬車的真正目的地並不是天壽山上,而是通往那裏的一處平原。


  芯月坐在馬車裏,雙手交疊,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手指冷得發寒,雪白的額頭卻冒出了細細的汗珠。腹中有她和柳漠西的孩子,如果今日真無法拯救漠西族,那麽……這個孩子可能將是漠西族最後的血脈。早有考慮到這點,所以芯月萬分謹慎地不讓乾隆知道自己已有身孕的事,她什麽都可以賭,惟獨這個孩子,她不能有一絲冒險,不能讓自己最敬重的皇上毀了這個孩子。


  馬車飛快地滾動著軲轆,她強忍著不適,閉上眼睛任憑自己肆無忌憚地想他。太多的回憶,如此清晰,清晰地觸手可及,如同一灣清冽深潭,一紋一波漓漓暈漾著,不休亦不止。可是,她要的不是回憶,而是一份真實的擁有。


  從未好好地擁有過,她不能失去他!

  “芯月,你沒事吧?我讓左副將將馬車停下來休息。”同坐在馬車內的是軒德,他見芯月一臉蒼白,擔憂不已。為他們駕車的是他的摯友左副將,此次為了漠西族,瑞親王府確是拉動了所有的人脈,徹底豁出去了。


  馬車微一晃,芯月連忙住緊軒德的手,眼波中掠過明淡的堅持,”不能停,我們越早到越好。大哥……你確定皇上是收到消息了吧?”


  軒德點頭:”是,這事是阿瑪親自安排的,皇上可能會對阿瑪的話有所疑惑,但是由工部尚書上報急情,皇上必會相信。”


  芯月吐出了一氣,抹抹額頭的薄汗,”那就好,隻要皇上接到消息,我就不怕他不出宮。大哥,我們會成功的吧?”話語裏參雜著太多的不確定,設計皇上是怎樣的罪名?縱有萬千寵愛,恐怕也保不住了吧?但是,她就是瘋了,瘋狂地將瑞親王府的親人,將朝中有交情的大人都拉下了水。她為漠西族瘋了,而他們卻也舍棄一切地跟著瘋了……


  軒德握緊她的手:”芯月,我們隻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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